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人非草木>第10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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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公馆前,三拨人正隔着一道铁门叽叽喳喳地吵架,此举不仅引得租界的行人侧目,就连路上行驶的车辆都慢了下来。

  浑然不知外头乱况的嘉慧刚忙完就听见门僮传信,说外头有两拨人要争着见董少爷,她细问下才知道里面就有一个邱玥。还没等门僮传完话,她就竖着眉毛夺门而出。

  邱玥面容扭曲地指着与他一同站在铁门外的女人,厉声质问:“凭什么她能进我不能进?”

  “哎哟,我活了这小半辈子,见过热脸贴冷屁股的,还没见过特意来找屁股的呀。”女人调侃完,身后的随从们纷纷发出嗤笑声。

  “王叔!”嘉慧见这两边怎么都不肯消停,吵闹声还越来越大,只好摇着手骂道,“去去去!说了谁都不见了!有什么好吵的?”

  女人平素里察言观色惯了,一眼就识出这小姑娘至少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转怒为笑,点了点头就开始招呼随从拿出几个礼盒。

  “幸会,幸会。请问你是……董少爷的贴身仆人吗?”

  黛眉红唇,粉面和隔着数尺就能依稀闻见的脂粉味与身上质地极顺滑的旗袍料子形成了略微滑稽的反差。被董彦云熏陶过一番的嘉慧一眼就识出这名女子的出身和她一样低微,但仍因为些什么原因过得不错。

  “来,过来。”女子朝嘉慧招了招手,拿起一方礼盒就递了过去。“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虽然你没见过我,但我认识你主子,也听说过他今年找了个机灵的女孩儿当仆从。”她见嘉慧的防备有所松动,急忙摇了摇手里的礼盒。“我知道你跟董少爷一定不愁吃穿用,但是他毕竟是男人,哪里懂女人喜欢的家什?这里面可都是舶来品,市面上最好的,衬得上你,你也一定喜欢。”

  嘉慧咬着唇,犹豫着摇头默拒。

  果真是忠仆。女人心知利诱无用,只好转而道:“那麻烦你跟董少爷传个话,就说——万岚想再见董少爷一面。”

  “哎哎!你们骗人!那姓董的醒着呢!”邱玥指着公馆二楼骂。

  当人们的视线被吸引过去时,独留一扇紧闭的窗和仍晃荡着的素帘作应对。

  “你眼神这么差劲呢?”嘉慧嘲讽道。

  宅前再起的吵闹声被缓慢走下公馆大门台阶的男人缓下来了。

  董彦云里子套着薄衫,只简单套着件玉绿色的睡袍,面上噙笑走近。“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来?”

  邱玥刚张嘴就又被打断。

  万岚的笑就跟那盛春绽放的花儿似的回道:“还是先来的好,就怕卢爷不给我进来跟你叙叙旧,我还能给你添置点东西——就是你别嫌弃,我这里的东西自然比不上卢爷的好。”

  听到卢靖的名头,董彦云的笑淡了下去,他摇了摇头:“有你这份情就够了。”指使下人开铁门后,他像是忘了自己掉了几个钢镚似的,头也不回地让邱玥也跟着进门。

  “去温室吧,今天太阳挺好,荣记饼家也送了些凤梨酥来,配茶正好。”董彦云与万岚并排走着。

  “你是公馆主人,你说了算。”万岚扭头见到彦云薄薄的耳垂位置比记忆中的要高,笑着说,“都一年多没见了,我还真不知道男人过了十八也还能窜个子。”

  “是比刚来的时候高不少。”

  “唉,论身高,南方男子体质单薄些,还是比不过卢爷,他那个子吓人的哟,当年我第一次接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十八有余了呢。”

  “你这到底是在说他高还是骂他长得老?”

  两人的低笑让近期死气沉沉的公馆有了些活气,一行人很快就在簇锦团花中落座。

  秋日蒙阳在玻璃顶的折射下变得恰到好处,金光均匀地洒在点心桌周围,照暖了微凉的气温。鲜花绿植簇拥着白色鹅卵石道,一路延伸到圆桌和身后盖着绒布的钢琴边。

  久不出门的董彦云懒散地伸了个懒腰,随后便像骨头从体内尽数抽出般,眯着眼,抱着雪白的小猫,倚在软塌里等待下人布置点心和茶。

  邱玥见谁都不打算说话,便放下茶杯。“姓董的,我告诉……”

  “这个温室好看吗?”董彦云打断他,却又无意要听邱玥的回复,悠悠回忆起往事,“我刚住进来没多久,卢靖就托人海运了一架钢琴来,可是公馆里的家具都不好挪动,他就干脆让人把院子里的百年老树给拔了,连夜送到庙里去,差人在三天以内,不眠不休地在原地建了这座温室给我。”

  “但是……”

  “我身子弱,一年下来,这大病小病总要都过几遭。每一次生病的时候我都吃不下饭,咽不下药,卢靖每次都搂着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将药渡进我的嘴里,他从不嫌麻烦,更没有抱怨过、打发下人来替他照顾我。”董彦云放下小猫,把狰狞的左手展示给两人,“当年我为卢靖挡了一刀,这一刀下去,别说钢琴弹不了,我命都差点没了——我一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卢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长了胡茬的下巴。你们都是跟过卢靖的人,这样不得体的卢靖,你们见不到。”

  “那又如何?你……”

  “你跟的是全荆洋里最有头有脸的人物,身边自然不少豺狼虎豹盯着想分块肉吃吃。相信你平常也照镜子,知道我与你相貌有几分相似,再联想起这一年卢靖对我的冷落,你是不是……以为你也能过这样的生活?”

  董彦云说完,似笑非笑地指了指他面前青花瓷盘中的糕饼,再执筷在空中点了点对面两人的。

  酥饼的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即便是最好的饼家,为了出量,它们总是要牺牲一些卖相的,而邱玥和万岚两人的洁白瓷盘周围,稀落落地沾了些金黄色碎屑。

  邱玥捏紧手中变得温凉的茶水,目光缓缓移动到董彦云青花瓷盘中摞得齐整的光洁酥饼,再抬眼盯着对方手中还冒着热气的新茶,面色愈发苍白。

  董彦云觉得自己就好像那些深府小院里的幽怨大房,赶在一群小妾面前耀武扬威,可笑得很。他自嘲地笑着啜了口茶水,“可你不知道在卢靖冷落我前,我经历过什么。”

  只听当啷一声,万岚的旗袍上洇着一大片深色,正低着头,语气焦急地不断跟仆人致歉。

  作为一家之主的董彦云对此并未作反应。他以叉为刀,切出一小块酥饼,抿在嘴里看着对面的乱象,待酥皮和香软豆馅都一一融于舌尖,缓缓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我怎么隐姓埋名、行踪多隐蔽,卢靖安排了多少人手保护我。一年前,我被贼人掳了去关了几天,在这几天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杀了一个又一个的随从、保镖,只为了让我说出卢家的‘秘密’。”

  听到这里,邱玥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这样恐怖的往事,别说提起了,就连给他耳边吹风,所谓待在公馆里好几年的“下人”都不知道。

  “可我真的不知道呀,别说他们把人都杀了,就算是把我杀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董彦云转着指尖的银戒,表情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般,“我再问你一次,这样所谓的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是要用一身伤病和生命危险来换,你还羡慕吗?”

  “你别当我是傻子!”邱玥用力放下茶杯吼道,“我不信!若真是那么危险和不值得,你怎会那么好心告诉我?!难道你不要命了吗?姓董的,你分明是害怕我夺走了卢爷的关注,想要故意把我遣走好保证余生富贵!”

  董彦云闻言,倒在榻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邱玥怒极,起身就想扑过去撕打董彦云。然而他屁股才离席,不知哪跳出来的保镖就把他死死按在椅子上,不让他有别的动作。

  平复下来的董彦云挂着面上的梨涡,被阳光照得跟二八少年一般,全然没有之前瘦削青白的病色。

  “卢靖在我那次遇险之后就再不来了,不知从哪里挖来一个和我长相几近无差的男人。我倒是想听听你对这一连串‘巧合’有什么看法。”

  “你骗、骗人……”邱玥扭头撞上了万岚闪避的眼神,上下牙不住地打架,“卢爷一直都对我顶好……不说吃穿,他、他……他前阵子才给我拨了一批保镖来保……”护字未出,他就手脚发软,险些摔下椅子。“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流着泪问。

  董彦云递过一方丝帕给邱玥,“卢靖和我一样,选择不了出身便只能找一条出路。我呢,是张开腿找;他则是用刀用枪、用尽一切所能利用之人,一路杀上了卢家主位。这般罪孽深重的人,死后会去哪里呢?”说完,他低头摆弄着手中微凉的玉佩,陷入了回忆。

  当年被救回后,他在床榻上躺了近两个月,找什么医生、吃什么药都不见好。某天夜里,久未现身的卢靖风尘仆仆地赶到公馆并亲自把这块玉佩交予他,嘱咐要好好保存,随身携带,说什么这是整个庙里的僧侣一起祈福,老僧开过光的玉佩。

  他多嘴问了一句,是城西那边的庙吗?卢靖说不是,是荆南寺。这一说,他险些就把那玉佩丢出去——没有香火的荒庙能有什么滔天的福气?想来也是人杀多了、钱赚太多,这土老帽的脑子就是奇奇怪怪的,硬要笑着说什么香火旺了福气也散,还不如翻修一座荒庙,让福气都给董彦云一人。

  卢靖花重金修的庙,不为自己祈福,只为他祈。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董彦云和卢靖都是男人,这辈子是做不了夫妻了,但是他们同过枕、通过心意,左右都能算是同林鸟,遇到难了哪还有各自飞的道理呢?

  救下邱玥意味着卢靖手里能少一条人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卢靖做几次这样的事,但能拦下一人,日后两人能在奈何桥上相见的机会就多一分。

  “你跟卢靖的这些日子也攒下了不少钱吧?”董彦云得到肯定答复后颔首,“回家收拾东西去吧,这几日找个机会支开保镖,有多远走多远,他还没公开把你当我的替死鬼,一切都还来得及。”

  留下的两人目送邱玥腿脚发软地走出去后,董彦云接过了万岚赔着笑为他续的热茶。

  “岚姐,你是聪明人。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再追究什么,今天留你下来,一方面是最后想再和故友叙叙旧,另一方面也是想提醒你见好就收。”

  “董少爷,卢爷那边——就请您多帮我美言几句了。”万岚拿出一个小锦盒,毕恭毕敬地推到对面。

  “若犯事的真是你,坐在这里和我聊天的就不是人,是鬼了。卢靖不会留叛徒在身边,更何况你只是贪,又不坏。”

  万岚听到这句话,心中很是不解。

  “纸包不住火,卢靖费在我身上的心力用不了多久就会闹得众人皆知,你只是把这件事提前了而已。当初暴露我行踪的,另有其人。”

  “我、可是我……”万岚急忙撇清关系,“董少,我发誓我当时只是不小心说漏了您的姓,钟老板连您叫什么名都不知道,我和他哪里有门路知道您的行踪呢?”

  “……钟老板?钟仕杰?”董彦云勉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语气,心中释然。难怪向来果断的卢靖会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要么是因为彦彤还在钟家,考虑到他自己;要么是钟家后面还有更大的势力。可是,什么势力会让钟家这些年来越过越差?彦彤那么嫌弃他的身份都不得不伸手向他要了好几回学费和生活费。

  这其中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可彦云已经无力去细想。昨夜的秋雨下得他浑身都疼,光是处理完邱玥的事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罢了,这件事就由它去吧。你我知道的事情,卢靖一定也知道,他不管就证明这不重要。今天本来是想好好跟你叙叙旧,但是这一来二去我也累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希望万老板理解。”

  有董彦云这段话,万岚知道自己安全了,她不敢多废一句话,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地走了出去。

  送完客的嘉慧回来就看到董彦云以单手手背捂住眼,一动不动地瘫在榻上。正当她拿过一方毯子准备为他盖上时,对方却突然发话吩咐她为下人分发礼盒。

  她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忽然想到些什么,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有些发皱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这是?”董彦云刚看清上面字样便猛地起身,“怎么不早拿来?”

  “早上才送来的,您那会还在睡觉,后来又在待客……我、我这不是怕打扰到您嘛。”过了一会儿,嘉慧注意到彦云的愁容逐渐淡去便小心翼翼地追问,“少爷?彦彤小姐跟你和好啦?”

  “嘉慧,去给卢靖那边拨个电话,让他明晚过来吃饭,就说我想他了。”

  “那……给彦彤小姐的回信呢?”

  “过了明晚再说吧,你先下去忙,我累了,想在温室里睡会儿。”

  董彦云不知嘉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是盯着远处的钢琴直到双眼干涩得无力支撑。

  回忆与琴音一同在他脑中流转。

  还记得那年他得到了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钢琴,却又碍于面子迟迟不肯弹下一曲,好不容易等来卢靖外出办公才敢偷溜出来摸一摸琴,没想到曲终时,身后竟有人鼓掌——卢靖越过绿植红花,错身坐在琴凳上轻吻他的脸颊和耳朵,低声询问他的近况,调笑他的倔强。

  那时的他们没有粗暴的性爱,没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更没有沉默的背叛。两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朝对方的心靠近。

  回忆往事的董彦云一笑,滚烫的泪珠就如断了线般滑落,直到他眼前朦胧一片。

  他有多爱卢靖,就有多希望这段关系从未开始过,他不想再每晚担忧卢靖的安危,不想再怀着一颗真心,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半边床。他宁愿安安稳稳地隐蔽民间,而卢靖继续做他的家主,两人的命运毫无交集,这样卢靖不会受伤,他也不至于落下残疾。

  可是他和卢靖都不是树木石头,没有情感也没有知觉。若不是在真心相拥时感受到了对方加速的心跳和上升的体温,又怎会面对险情时这般奋不顾身,迟迟不肯终结这段契约关系。

  一步错,步步错。本意为保护的契约到头来变成了双刃剑,将两人刺得千疮百孔。

  董彦云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现在理解了卢靖布局的用意,也明白了他的爱人遇到了困难。

  如果以他作饵能勾出背后的黑手,保护卢靖。那这个饵,他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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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忙的时候才有灵感,所以我诈尸了。

  假装自己是高考生弄一波潮(?),最近状态好,争取多写几章,flag就不立了。

  我先在这里给还没有取消收藏的读者们鞠躬,下一章在吭哧吭哧码,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