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二十六章 《予我以故,星沉如沐》

  麦桥,我的故土。

  我三十岁前要回到这里,像离家的孩子重归母体。我要跪下,膝盖埋进她柔软的褐,乳房贴在她芬芳的郁,我要用四肢拥抱她的坎坷,吻她黑黝的土,抚她青绿的草。宽恕我吧,宽恕一个叛逆的孩子,颠沛流离。

  我的哭啼必然难听,像一阵悲鸣的风,穿过石窟掏空的心,可是麦桥,这样长久的分离,叫一粒嗷嗷的麦芽,如何不为一株童年的葵,撕心裂肺。

  唤我的名吧,麦桥。把我的名字说给一段树荫,让飘零的枯叶捎信,藏在鸿雁的绒翼下渡过江阴,叫江南的风灌入我耳。

  “幺幺,幺幺——”

  我是你痴痴的儿呵。我在长江以南数十年载的服役,重复用单车车轮滚过相同风景,重复消耗墨水,吞食纸质森林。我的单车旧得只能拜访几个固定建筑,连去往最近的山丘都令他哐哐抗议。

  某天,霜降下了整夜的雨,他生锈的铁链终于再不能运转,他干瘪的车胎也老得患病,他破碎的骨骸,被遗忘在杂物堆里无人问津。

  我七岁前住麦桥底,观察蚂蚁,观察蜻蜓,观察一只蚂蚱,跳进麦河。我趴在草里,贴着褐土,听见蛐蛐在我耳边低吟,它躲在芳草最深的根里,我瞧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唱一支春天的降临。

  那时在比遥远还要再远些的地方,就会有人唤我姓名。我软糯的名字绕着村道,划过田埂,钻进邻居阿婆晒的棉被,传给地里耕作的农民,年迈的黄牛哞哞叫唤,村头的花狗就汪汪呜嗷。

  很快,就会有人路过麦桥,他们踏踏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停住,他们朝着潺潺流水,向着昏暗的桥洞吆喝:

  “周幺尕,你嘎嗲嗲喊你家去吃饭哩!”

  周幺,我窸窣的名,像一锅厚粥被熬得黏稠,热腾腾的装进白瓷碗里,我是软糯晶莹的米粒;是舌尖的两次跳跃,卷起天际悬着的殷红云霞。水草缠绕住这样铿锵的字语,声音浸在水里,变得柔软,像天鹅雪白的柔羽,轻飘飘的。顺着蝌蚪苗鱼,游去写在诗里的远方。

  狭小的桥洞回荡着我的姓名,重重叠叠的盖住流水细微呼吸,于是在这样深的桥底,只有我小小的,被一个声音,叩进幼心——像盘古在混沌里,突然苏醒。是麦桥唤我,唤我归去。

  麦桥,麦桥,我的故都,我心尖温润玲珑的翠玉。

  我诞生在一块黑黝的土,裹着一树深情的棉。母亲饮下石井甘甜的水,食了秋田颗粒饱满的穗;火炉里燃着蓬勃的寒,唤醒冰川冬眠的笋。

  我生在乍暖还寒的春,万物复苏的四月。黄澄映着我,麦香牵着我,麻雀落我帽檐,我像麦田里屹立着不会说话的稻草人,静默的望向蓝天,南飞的雁行。

  我赤裸的脚丫陷进泥地,花草从我指缝探出脑袋,打量一棵陌生植被。我是土里长出的一根稻草,麦桥用十月的麦谷孕育我,要我溢着麦香,在田野蹦跳,追赶鸦群。

  我是面包味的,适合喂鱼,适合泡在水里,叫草鲤吻我耳垂。浮藻迎着我,星辰沐浴银河,月牙挂满树梢;我抓住流水,打碎琉璃,睡进月光里,化作泡沫——我因此生出鱼尾,波光粼粼。

  屋前的白桦林是我童年乐园,他们疏疏朗朗的挨着,杂草有半米之高,正巧把年幼的我淹没。于是我蹲进草丛,给遍野的植物分别取名:

  蒲公英就叫白白,苍耳是柔柔,何首乌漆漆。如果有蝴蝶飞来,我就给我的朋友,一只田里呱呱的青蛙介绍,这是新加入的伙伴,蝴蝶花花。

  当然,我从来分不清,昨天飞来的蝴蝶,和今天是否同一,于是所有蝴蝶都叫花花,我都爱她们,像爱第一只落在我鼻尖的斑斓。

  高速公路建起来的那年夏天,铁皮怪兽驶过,呼啸声盖住一树蝉鸣,萤火虫也是在那年仲夜迁徙,这座连路灯都没修建的村庄,萤火死去,好在还有繁星,遥遥的挂在麦桥夜幕。

  我泥墙堆砌的老屋在一个大风天轰然倒塌,黛色砖瓦断裂在地,像二十世纪的尸体,冰冷残缺的破碎。屋后的黑猫受了惊,猛得窜进白桦林。

  我试图抱她,喵喵的唤她,她扭头瞧我,终于还是远去。

  我见到一朵晶莹在她眼角绽放,像一滴泪珠,我总疑心是那天下雨,不然怎会连树林都湿漉漉的,蒙着雾眇。那时我不知道,一场逃难,要经过怎样漫长的春秋,才能归乡。

  朱砂吹进母亲眼底,她眼末生出鱼尾,鼻尖涂抹胭脂。我伸手去抹,触碰到一片湿濡,像迷路的人鱼,搁浅堤岸。我是多想捧起她,将她放回深海,可我无能为力。

  母亲牵着我,她的手掌温暖得像农田里夏日被晒得滚烫的谷堆,那是我第一次去往麦村的尽头,去参观高速公路。母亲指着远处告诉我,“一直往南,就是你的新家。”

  麦桥,麦桥,麦桥……

  我的故乡,我数十年未归。

  麦桥,你听见我心心念念的呼唤声吗?早晚有天,我要离开这里,离开高楼耸立,离开车水马龙,离开琳琅满目。我要离开这座繁华无情的大都市,终结我数十年载的逃亡。麦桥,我不应当是一个被流放的恶徒,我是你的孩子,我要回来的。

  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回到麦桥,我要在地里插秧,在田里摘棉花。我要举起你肥沃的土,品尝你清澈的露。我要把自己晒得黝黑,像一块土,像一块麦桥黑黝的土。让污泥陷进我的指缝,我爱它们,爱泥泞的沼泽。

  如果有天,我面目全非,我十恶不赦,我罪该万死,我还能回来吗?

  麦桥,我的故土,我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