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二十五章 《艾斯伯格症候群》

  斑驳墙壁深刻时光荏苒,生锈铁门宣昭岁月封存,爬山虎猖狂吞噬荒废弃楼,贫瘠土地苍茫寸草不生。

  多年以后我重回四院,遇见的便是此般光景,荒芜,废旧,渺无人烟。

  我是七岁那年离开的四院,从那以后再未回来,我不愿意和人提及四院,更不愿意让人知晓我来自这里,因为四院与我而言,是个极其耻辱的地方。

  就像坐牢的人从来不愿意告诉你他曾蹲过监狱,我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曾是四院的病患。

  四院是个疗养院,一个等同于少管所的疗养院,里面尽是些家境富裕的非正常未成年人群,例如自闭抑郁狂躁聋哑人癌症患者,以及精神病。

  我进四院时只有三岁半,那年秋天小舅送我去幼儿园,我在幼儿园里玩了两天积木,第三天去幼儿园的时候,带班老师对我小舅说:

  “如果家庭经济条件允许,建议还是送去四院。”

  三岁半的我还不会说话,只能使用少量单字和词语,且不合群,不愿与同班小朋友沟通交流,甚至对其万分排斥,险些刀锋相对。

  可我再怎般不接受他人,终于不能对其刀锋相对,所以我只能远离,一个人躲进衣柜或厕所格间,默数时间滴答而逝。

  我进幼儿园前医院体检说我智力低下大脑发育不完全,潜台词就是建议把我送去四院,那里有专门教我这种问题儿童的老师,可我留过洋的小舅不同意,坚决把我送去一所普通幼儿园,结果如你所见,还是被劝去四院。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进四院就意味着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只觉得在四院比在幼儿园舒服,所以我很快就适应四院的生活模式。

  四院像个巨型魔方,每个人都被分隔在自己的世界,不论外界发生何种变故,他始终独居一块小方格,画地为牢,不必因惧怕被侵略而东躲西藏。

  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躲进衣柜,他们都以为是我傻智力低下,所以才会待在那样匪夷所思的地方,实则不然,我只是因为和其他小朋友待在一起实在难受,才会躲起来。

  我总觉得和陌生人接触是一件很不自在的事情,你这一辈子根本不需要认识这样多的人,他们很多人是没有必要认识的,这样想,你就会忍不住对他们抵触,甚至厌恶,以致逃避。

  无论如何,躲起来都只是为了逃避,没有其他任何原因。

  我在四院的老师安弥每天早上八点会带着她的小卡片来教我识字,她每天教我的东西很少,多数时候她会给我看带插画注拼音的书,或者让我搭积木。

  有时候阳光明媚的中午她带我去楼下草坪上放风筝,很小的风筝,只能飞三四层楼高,但我很喜欢,我是四院里唯一可以放风筝的。

  我会和成以有接触也是因为风筝,如果不是我的风筝一头栽进成以房间,我也不必去敲响他的房门。

  我一直知道成以,每天晚上我喝完牛奶睡下后,就喜欢躺在床上听他弹琴,不过与其说是弹琴,用乱按琴键这样的形容应该更为妥当。

  成以就住我隔壁病房,安弥说他有胃病,吃什么吐什么,只能靠输入营养液来维持生命,他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情绪过激。

  安弥对四院里所有病人都很了解,有时她心血来潮就会和我介绍哪间病房住着哪样的病人,通常说完后她就会自嘲,“说这么多干嘛,你又听不懂。”

  可我是听得懂的,我直到现在都记得那些曾与我同被关押在四院的病友。

  说实在话,我是怕成以的,成以看起来很凶,当我风筝飞进他窗户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就站在窗帘后面,阴暗的,沉着脸看我。

  那样的眼神使我忍不住浑身战栗,他像个审判者,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操控命运,让我人头落地。

  我是万分忐忑敲响成以门的,彼时的我交流还有困难,紧张的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我,风筝,你,谢谢,拜托。”

  成以听完我说的话,碰一声把门关上,留我在他门口不知所措,片刻,他再次开门,手上是我的风筝。

  当我伸手准备接过风筝的时候,成以拿出剪刀,剪坏了我的风筝,然后把风筝扔给我,再次关上门。

  我站在门口抱着坏掉的风筝,一撇嘴就大哭起来。

  安弥说,别招惹成以,他脑子有问题。

  这样的话我后来经常听到,我七岁离开四院,和成以一起去了云小,班里的小朋友互相交流自己的幼儿园,当成以板着脸说出自己之前在四院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退避三舍。

  离我近的那个小朋友告诉我,别和四院的人玩,他妈妈说,四院里的人都脑子有问题。

  所以我从不和别人说我也来自四院,我害怕被孤立,我更害怕,和成以一起被孤立。

  成以从来不害怕被孤立,他热衷于学习,当下课所有小朋友一起聊天玩耍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做奥数题,任何集体活动他都不会参与,老师也拿他无可奈何。

  成以习惯一个人,在四院的那几年让他越来越抵触群居,他的病没有好,他还不是正常人,我和他不一样,我是正常人,至少,我努力让自己正常。

  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清醒的,是我病了,只有病人才能融入这个病态的社会。

  在我拼命讨好别人逼迫自己和他们有相同爱好共同话题的时候,成以用看动物园里被铁笼限制自由的动物的眼神看我。

  那天放学成以堵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他问我,“你还回去吗?”

  我见到成以还是很害怕,我始终记得他当初用剪刀剪坏我的风筝,可我敢怒不敢言,我不敢生气,我怕被当做狂躁症,我也不敢为其难过哭泣,因为正常人是不会为风筝痛哭流泪。

  我紧张的用力捏住右手小拇指,哆嗦着摇头应示意。

  “为什么不回去?你以为四院是你的枷锁?你以为离开四院你就自由?别傻了,你只是脱去枷锁被关进新的囚笼。”

  说完以后他就转身离开,他走路很直,神采奕奕,不像我弯腰看地,懦弱自卑。

  我不以为四院是我的枷锁,我视四院为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噩耗,我恨四院,恨之入骨。

  成以只上了一年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因为胃病突然晕倒,安全起见,他的父母又把他送回四院,成以的离开让我松一口气,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他告诉别人我亦来自四院。

  我不愿意当成以的同类,一旦我承认我与他相同,那我即为异类。

  成以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持续亢奋,我终于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没有人整天在我面前出现提醒我自己与别人不同。

  可很快,我又开心不起来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不合群的,他们或自命清高或孤僻,终日遭受排挤,当犬类用它敏锐的嗅觉发现异类,就会集结乌合之众对其嘲讽宣泄。

  我虽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常,可我终于和别人不一样,我还是很难接受聚众,尽管我很努力和别人打交道。

  当我不再为他人做牛做马一个人蹲在安静角落,就会有人把我揪出来因我软弱而对我欺侮。

  欺侮我者,我不能还手,不能申冤,不能意气用事,一旦我爆发,所有错都算我,因为我,曾是病患。

  一个人的过去是不能抹去的,无论你有没有变好,只要你过去犯过错,那你就已经万劫不复,所有错的恶的,都要怪罪于你头上的。

  你曾受过血肉模糊的伤,你小心翼翼去呵护它,望它早日结痂即便长成丑陋伤疤,可总有人要在你刚结痂的时候,就去揭你伤疤,这种人真讨厌。

  “你知道吗,景予也是四院的。”

  “怪不得,我就觉得他不正常。”

  “四院的人怎么能来这里上学?”

  …………

  成以刀枪不入,无人敢欺,可我不是成以,我景予向来对人言听必从,性格懦弱老好人随便欺负。

  倘若羊群里有一匹凶狼,羊群畏他惧他姑不敢招惹他,而羊群里出现一只嗷嗷狼崽,羊群会做何反应,不可遇见。

  欺负人是可以得到快感的,当你发现一个万众唾弃的对象,即便你对他一无所知,你也要展现自己才华对其铿锵有力语重心长。

  有些话其实很残忍,总有人认为孩子还小犯什么错都值得被原谅,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让他们无恶不作,还有人在他们背后拍手叫好。

  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指着我告诉他的父母我脑子有病,他的父母笑着对他说咱们不和脑子有病的人玩,还有些父母索性板着脸快步从我身边走开让自己孩子离我远点。

  成以错了,成以说外面的世界是新的囚笼,他这样说是不对的,外面都是豺狼虎豹,只有囚笼才能保护我们不被欺负。

  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所遭遇的一切全因我曾为四院病患,我怨恨我出自四院,我所有的遭遇皆归于四院,我所有的愤怒也都给予四院。

  我总以为我没有在四院待过他们就不会这样对我,我却不知道是我的性格让我被人欺辱。

  我在柜子里躲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就缩在柜子里睁大眼睛,我是从那时起开始失眠,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小舅看到柜子里黑眼圈沉重的我叹气,隔天给我办理转学手续。

  之后我经常转学,半学期就换一个学校,再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的故事,他们也不能好奇,因为在还未熟识前,我就再次离去。

  我就这样颠沛流离,上完小学,继续初中,升入高中。

  我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很多道理,我学会像成以那样对人不理不睬保护自己,同时,我也再次遇见成以。

  我一直坚信我和成以是一类人,尽管从前的我会拼命否认自欺欺人,但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只有我们才是同类。

  我和成以忽然变成很好的朋友,即便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坐在教室最后沉默不语,但在众人眼里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我会跟着成以是因为成以给我安全感,我是真的怕了,小学时成以离开以后我所遭受的经历让我莫名依赖成以。

  因为成以可以在我面前挡住所有枪林弹雨流言蜚语,你可能会觉得我这样很过分,可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成以让我安心的原因。

  我始终相信一个人会愿意去认识另一个人是必然有原因的,一个人愿意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也是有原因的,当然,我也问过成以,为什么和我成为朋友。

  成以说,我们算不上朋友,只是我和你在一起,比和别人在一起舒服。

  我们就这样长大,高中三年风平浪静,起早贪黑的做题补习,然后考上大学,虚度光阴。

  这个故事到这里似乎是个完美结局,两个病人终于能以自己的方式在社会生存,可惜现实终于不是故事,不能安排圆满结局。

  成以始终是成以,那个敢爱敢恨的成以,无论一个人长多大发生多大改变,可他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有些东西是刻进骨子里,根深蒂固。

  人会变,但性格不会。

  就像景予始终是景予,无论他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为人处世,他始终懦弱敢怒不敢言。

  对于同样不公平的遭遇我选择忍气吞声,可成以不会,他从来不会忍气吞声,他像当年用剪刀剪我的风筝一样,坚定的,沉稳的,握住剪刀捅进别人腹部。

  成以总说我感情用事,他自己却意气用事,我以前认为成以比我成熟比我聪明,实际上他才是最幼稚最不知分寸的那一个。

  他一直没有变,活在自己的世界。

  我去监狱看他的时候,他对我说,“回四院看看吧。”

  我站在四院门口看着漫野荒凉就想,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或者我能够早点想明白尽早回来,也许成以就会站在这里对我说,“欢迎回来。”而不像现在。

  “我是为了你才离开四院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