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二十二章 《商悖邱》

  [001]

  悖邱从湖里捞起一柄弯月,狠狠刺我怀中,我的胸口因此湿濡。

  此刻我想,我是死去的。悖邱没有说话,纵身跳进荷塘,噗通声把我心脏砸到骤停,因此我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直到他浮出水面,平静的像一张纸鹤。

  悖邱问我,你愿意同我一并跳湖吗?

  我不愿意。

  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你从来都不愿意。

  他在水里浸泡太久,四肢生出莲藕,当下我怕极他张口同我说话,总觉得会吐出莲花。那些金色莲花全都怪罪我,怪我得罪观音,怪我心有杂念。如果,但凡有句指责,我都会跪下,忏悔在世俗里犯下全部的错。

  但他没有,他只是缄默,缄默的像一口怪钟。钟们不知从何时起变成哑巴,再不能在整点滴答。钟里的知更鸟被谋杀。

  天更凉了些,风吹过来,我湿透的胸口感到悲痛,风层层贯彻我,我变得单薄,如同落叶在飘零前就率先斑驳。悖邱很多时候像蚕,我是桑树叶,他总归要啃食我。

  我庆幸有天他会变作蚕蛹,也许就是今天。而我落叶归根,见证不了他挣脱束缚,重生成蝴蝶,或者飞蛾。尽管,他更愿意成为蛆虫的一种。

  “你要离开我了吗?”悖邱被月水包裹,他眼底原本是有星辰的,可他那样仔细瞧我,我从他的眼底看到苍白的自己,苍白的像一种惨败。我能感受到话被反复吞咽,正如烟被反复吞吐,但我踌躇着,想用一种听起来更漫不经心的情绪开口。

  我想,他也能在我眼里看见自己,瞧见自己如此湿漉,像一条小狗,一条犯了错又装作无辜的撒娇小狗。他很擅长装出深情让人心动,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心软,答应他任何。但今天不同,有一种破碎在我们之间流露,今天就是结束。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商悖邱。”最终,只有这句被推出。

  [002]

  岚栈将纸条递我,明显是从国文书扯下边角,国父俊朗的脸庞被撕裂两半,面目狰狞按在我指尖。皱巴巴的纸上零零散散涂满不同字迹,“传给谁”“谁传的”“给谁”之类的话语,字挤着字,像凑热闹的人群,推搡,拥挤。唯独那句,“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干干净净附在正中央,比国父撕扯掉的半张脸更多威慑。

  我初见悖邱的字,是站他身旁,强迫他往空白的习题册封面,写下自己名字。那时我错愕他的字竟苍劲有力,像鹰。他长得倒全然不像鹰,像一棵挺拔的高树,拼命的,拼命,被揠苗助长,成为白桦林里最高耸那棵。但他营养不良,羸弱,被茁壮的矮脚树攀比下去,在暴风雨来临以前,就会率先夭折。

  我总觉得悖邱与林黛玉别无两样,病恹恹,摇摇欲坠;在篮球场,被一颗行动轨迹出错的篮球砸中,瞬间晕倒,扶进医务室,百无聊赖躺一下午,直到日落,才悠悠然醒来。

  他的字却像鹰,饱满锋利,我时常觉得白纸定然无法承受他的字,那些字挣脱束缚,挣脱白纸,挣脱方格,甚至挣脱笔芯,他的字要飞走,要冲撞蓝天。此刻,他“要不要和我在一起”的字样,正撞进我心室。我的脑袋嗡嗡,心脏扑通,日落的火烧云连同我的脸庞一并烧着,我被点燃成春雷炸响后的一方竹笋,有什么正要在漫天的雨里探头。

  后山的枣树,在发芽。

  我将纸条团住,扔进课桌旁垃圾袋中,不再理睬岚栈任何触碰。她的签字笔头大概在我背后戳过十来下,几十下,我数不清。那些窸窸窣窣的探讨,愈演愈烈的嬉笑,我不敢回首,我的心正被一只秃鹫雕琢,我是割肉喂鹰的释迦牟尼佛。

  我来人间是要渡劫,是要磨炼。我将心肉喂给雄鹰。

  闹剧在班导一声咳嗽后静止,我却久久不能平静,疤痕恢复时最为挠人,我复原的心一点一点长实,瘙痒让我无法专注做任何事情。我千疮百孔的心,早就是鹰的。

  悖邱站在我身旁,他的影子一直延伸,直到将我层层包裹,我忽然有种属于悖邱的错觉,仿佛我尽数在他里面,仿佛我完整了他的完整,悖邱一言不发,我也同样一言不发,放课后的教室,空荡成一种寂静,世间突然间迎来世界末日,我们是最终幸存的人类。

  如果他有台词,他定会问我:多一张船票,要不要同他一起走。可我尚未核实,到底是诺亚方舟,还是泰坦尼克号,我犹豫,踌躇,在他转身快要离去时刻,妥协伸手。

  那天傍晚,悖邱牵着我,一路走到我家楼下。我没问,他停在车棚的单车,今晚和谁过夜。我脑袋里能装下的事情太少,我的爱情开始的像春天,在尚未回暖以前,花都开好。

  [003]

  和悖邱牵手散步回家次日,在衣柜里找出不常穿的新衣,褪下枯燥沉闷的深沉繁琐。我至今仍记着,那件芽黄色的开衫,被刻意套在校服外套外面,钻了“夏季校服外不准穿自己外套,秋季校服能在外面套外衣”的空子。从家里走去学校二十分钟的路程,被压缩成十五。

  甚至连早餐都吃得比平时快些,三步并两步下楼,脑袋里止不住想,悖邱是否会出现在下个转角。楼梯间,门道外,十字路,校门口,停车棚……全都没有。

  他的单车倒是伫在车棚,我无法判断是早上新停进,还是昨晚未曾离开,我近乎是匆忙的闯进教室,迎面撞上正要出门打扫的值日生,大概被嘴句“别着急,没迟到”,我来不及听。一门心思只在意角落里,是否有我想看见的身影。

  空的,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的课桌上一无所有,没有课本,没有水杯,没有悖邱,虽然在此之前,他的课桌也是如此空荡,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失落。“失魂落魄”这个词被发明出来,就是要在此刻用来形容,我失魂落魄的坐回自己座位,门口每传来动静,都抬头去张望。

  不是他,没有他。和我散步回家很累吗,他还在睡吗?闹钟坏掉了吗?睡过头了吗?家里出事了吗?生病了吗?上学路上出车祸了吗?

  他只是我做过的一场梦吗?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吗?

  悖邱…商悖邱……

  那一整天,都没见到悖邱,往后三天,四天,一周,两月,他空白的桌面被堆满多余的空白试卷,可我再不能强迫他,往空白上写下自己姓名。悖邱离开这所城市,去到更远的北方,我从垃圾袋里翻出那张印有半张国父脸的纸条,端端正正在他的问题下面,写上“好”字。我总在想,他离开是否是因为,我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好。

  如果我当时说好,商悖邱,如果当时我说好,我们还会若即若离吗?我们的经历,我们的人生,会和现在一样渐行渐远吗?我们会最终变成毫不相关的两个陌生人吗?

  悖邱,是我推开你,还是你从来没有打算,向我游来?

  [004]

  悖邱浮出水面,仰头望我,他的瞳孔被月色衬得越发潮湿,我的心中荡开一圈怜悯。可我不愿再同他拉扯,我全然明白,今夜是来和他作别,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他的世界。

  我们早该形同陌路。

  “哪里不一样,我是说,我们,哪里不一样?”悖邱还是如同当年一般瘦弱,他攀出荷塘,四肢有脉络暴露,河水把他浸泡得有些泛白,那些静脉纠缠拉扯,像藕断丝连的糖藕。我早说过,他太像某种水生植被,他就该和那些层层叠叠的荷花、荷叶生长在一块,而我干燥的像是沙漠,不耐烦的情绪攀附我,他太湿润,我只赶紧逃离这场暴雨。

  我需要晴朗,可他总在阴天。

  “高二那年,你不告而别。”

  “解释过,我爸强行送我走,前几月没有通讯设备,后来不是很快联系你了?”

  悖邱不告而别第三月,期末考前最后周末,闷热午后,云白得像翻肚皮的草鲤,数学期末练习卷(五)倒数第二大题始终解不开,“解”字躺着有些犯困,“设”却迟迟无法落笔回复。因此启动电脑,搜索答案,企鹅这才收到讯息,悖邱黯淡至今的头像闪烁两下,一句是“抱歉”,一句是“我们还要继续吗”。

  我平淡毫无波澜的内心唐突起搏,生锈的零件重新运转,我像一颗被放逐在亿万光年以外流浪的星球,猛然接收母星信号。我说“好”,这个好字,让悖邱又获取五年权限,对准接口,在我的太空舱随心所欲漫游。

  “大一那年,你来找我。”

  “因为我很想你,而且,你不是也答应。”

  平淡的高考,天南海北到底是空想,终究没能去往悖邱所在的城市,考取一所本土幼师学院。开学当天,悖邱乘坐绿皮火车一整天,在日暮时分,跑来找我。我们无所事事,在学院旁公园散步,悖邱突然开口问我,我想要你,你想要吗?

  我没说不要,也没说要,我们只是沉默着往前走。他手心里的汗水就快将我淹没,他的步伐愈发磅礴,有种汹涌在我们当中流露。我明白他在寻找些什么,我们在等待什么的出现,他焦灼的心跳声像某种鼓点,指引我们闯进一段祭典。我们循着火光奔去,如同飞蛾扑火。

  故作轻松,粘稠的空气中,只有心脏跳动,言语被削弱,我们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变成一种借口,我们心知肚明,期待一处隐蔽顿现,我们期待角落的角落里,如同海市蜃楼般,金阁寺显灵。类似于,比设说,托塔天王的七宝玲珑塔,忽然有如陨石般坠落。又或者,一座平平无奇的重檐亭,正巧在隐秘的树丛当中。

  [005]

  那天,我穿著劣质jk制服,卑劣有如一块褴褛破布的格裙:单薄,粗糙,是我。

  悖邱身上所散发出的气质早和我不同,他从大城市里带回太多戾气,太多纸醉金迷缭乱我,我脆弱得像屋前槐树枝头寂寥的麻雀,终究飞不出庄园。而他是一辆轰隆巨鸣的火车,正要冲破我(尽管他的身形与过往别无两样高挑瘦弱),但这次摇摇欲坠是我。

  我如同一具玩偶,陪伴少女整个童年时代,却在十几岁芳龄的某次搬家中,被丢进垃圾桶。辗转反侧,流离失所,从集装车掉落,被猫追,被狗赶,被丢进下水管道,被双手皲裂的农妇拾起,被脾气坏透的小男孩撕扯。落魄女孩的泪水浸透我,我的归宿是与她一同被卖去烟花莺燕,置放床柜,目睹她成为玩物一种。

  又或者,抛弃我,把我丢进废品站,让垃圾车反复碾压我,让我破碎,让我幻灭,让我撕裂,让我失去我。倘若他必须是泥头车,请务必撞死我。就让我沉醉在他蓬勃的气息中,让大水冲散我。

  他恍惚我,他贯穿我,他勃发的炙热彻底淋湿我。他给的暴雨正要来袭,可是风起了,风起了,一切就都停住。我明白,他尽数浇灌我,但我却离他更遥远些。他不再是白桦林里一棵发育不良的树,他变成摩天高楼,他冰冷且坚硬,终于有天,他的温暖,不再是我。

  我冷了,那晚我被汗水打湿,可夏夜竟比极夜更加严寒。我仿佛看见企鹅,企鹅在树丛中,摇晃着踏入溪流。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企鹅出现在城市里,是一种正确吗?

  在想,我和你在一起,是一种正确吗?

  我没有说话,多数时候,我们一言不发。他从水里走来,如果有一种时空重叠,哪吒复活那天,也正如此刻,他仍是他,却不再是他。我觉得陌生,悖邱不止一次的让我觉得陌生,我与他见得越多,就愈发陌生,记忆里的那天被永久留在纸条上,也许我爱上的是国父半张脸的画像,也许我爱上的是问我“要不要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少年。也许我爱的只是一段过去,这件过去到底和现在的他全然没有关系。

  没有答复。

  我倦了,倦得像一块雕塑,后山的春笋到底没能冲破泥泞,我泥足深陷,我早就泥足深陷,我就该死在村庄,就该死在后山,我的归宿到底不是北方,不是池塘,不是暴雨。

  我需要晴朗。

  我不再去看悖邱,我转身离开。他赤裸的躯体在月光下或许蒙上一层霜降,但那与我毫无关系。这次,沉默中,我又听见噗通。与过往心跳加速的“扑通扑通”全然不同,只是,“噗通”。

  他问我,你愿意同我一并跳湖吗?

  “我不愿意。”

  我把雄鹰归还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