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二十三章 《春芽灌木》

  芽簇进门,先甩了高跟,赤足走进厨房,跪坐在地,轻车熟路打开柜门,拿出半罐啤酒,一饮而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在自己家。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从“这是我家”“地上脏”和“啤酒是上上个星期的”里挑选出哪句率先袒露,最终只好一句不说,任她皱着眉头,喝光啤酒。

  “过期了吧?”她举起空易拉罐,抬头看我。

  “上周的。”我答。这是我今天对她说的第一个谎,上上周被省略成上周,虽然我觉得没差。

  或许她觉得有差。芽簇总能分辨出过期三天的面包和过期一小时的面包有何差别,如果现在有空,她会去便利超市挑出所有过期面包,和那些倒霉的拿着3k工资的收银员恶狠狠大吵一架,最终一分不花,带走够吃一周的口粮。

  拮据让她变得刻薄,尽管她白领包臀裙,踩着足以一击毙命蚂蚁的细高跟鞋。

  我总觉得穿帆布鞋时,芽簇是宽容的。即便她仍会尖叫着试图去踩死那些伏在地上好端端爬行的昆虫,但鞋底的纹路,总能放过蝼蚁一条生路。

  芽簇的底妆愈发浓厚,层峦叠嶂的粉底液铺盖脸庞。

  暑假陪她去岛屿尽头看海鸥,还能把自己平展在沙滩,任由灼热的太阳审视并非玲珑有致的身材。如今全然不同,恨不得涂成日本艺伎,象牙白和瓷白都稍显逊色,最好用我工作时给遗体上妆的惨白。

  芽簇下颚和脖颈形成一道鲜明界限,远远望去,她白嫩的脸,像被戴在黝黑的脖上。头颅成为帽子的一种款式,阴阳两隔。她的身躯变成雕像底座,完成人体嫁接艺术。

  芽簇虚假的就像所有虚假一样坦诚。

  此刻,我想到我的工作:为那些僵硬的,破败的,面目全非的冰冷,尽可能涂抹些颜色,为他们擦净人间的晦气与污垢,同他们说些生前或许从未听过的夸赞:你真好看,你真善良,你真是一个好人。尽管我根本不认识你,尽管我全然不知道你的性格和任何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尽管……好,那些都不重要,祝你下辈子幸福,祝你一路走好。你真友好,你完全不会辱骂和攻击我,挑出我任何毛病。你不再能说出任何一句,但说话是有意义的吗?恭喜你,你不是失去意义,你只是成为意义。

  同事时常觉得我不对劲,有大问题,每当我模仿理发店Tony,对那些遗体嘘寒问暖,服务周到,他们总忍不住打起寒颤,退远去。他们总会忘记原本推门进来要说的话,后来他们想,就算了,反正我的答案无非是:好的,好,对不起,马上。

  他们都觉得我太古怪,私底下喊过我“古先生”,却从未辞退我。他们说,如果我不稀奇古怪,大概也干不了这份工作。他们明明对触碰活人那么费尽心思,却在肉体失去灵魂后,胆战心惊。难道大家喜欢的从来不是躯体,所有人都是柏拉图的拥护者。

  芽簇见我走神,故意发出声响。芽簇问,“没酒了,还喝吗?”

  也许不是这句,是别的什么,这是我今天撒的第二个谎,我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我脑袋里空洞的像被删除一段代码程序,因此只能在上题的三个选项里,选出一句,来答非所问的搪塞,我说,“地上脏。”

  芽簇没起身,反而变本加厉靠上冰箱,她刚进门时尽显随意,却总有顾忌,肩颈形成一种坚硬,直挺得像是钢筋水泥——格子间女工也是办公楼的一项构成组件。现在她终于舍得柔软下来,瘫坐在地,往后再没有任何,需要她直起腰板的理由。她可以肆无忌惮摆烂。

  摆烂对芽簇来说,完全“舒适圈”,芽簇比谁都擅长把自己搞成一团糟,像被时速110迈撞飞或者从十八朝上楼层坠落的死者,他们血肉横飞的脸已经很难复原,拼凑躯干擦拭皮肤表面穿上寿衣已然是最大程度体面。坦白说他们的“脸”实在算不上脸,只能算糟糕透顶,尽力而为,和要不然还是算了。

  基本都是算了,盖块白布差不多得了。多数家属会在看到“脸”前率先转过头去,有人哭了,有人吐了,有人边哭边吐,画面和深夜十一点往后的Helens门口也没太大差别。都一样有人悲痛,有人心碎,都一样伤心欲绝,臭味熏天。都一样,掺杂些理中客和虚伪。活着的人类不管在哪,从来都一样。

  遗体当然不会质问:“古先生,我的眼珠被价值40w的BMW压爆,您能给我安装义眼让我看起来完整又没有缺憾吗?最好是蓝色,倒也不为彰显悲伤,是这辈子哪怕只有一次,也想模仿美国人那样。”

  这样无理取闹的要求,尸体从来不会提出,所以我也不用回答废话。告诉他:死人都闭着眼,没人关心他们眼球是什么颜色。

  可芽簇是活着的,活人很常爱问些没法回答的问题:我去死好了、我想自鲨。尸体就不会问:我去活好了、我想自救。如果尸体问我,“我能不能活过来”,那我一定回答,“好呀好呀,你活过来,自己化妆,不用麻烦入殓师,我好提早下班”。可活人问我,我去死好了,要怎样回答,总不能也说,“好呀好呀,那你去死好啦,就不用我再说敷衍的话。”

  芽簇总爱把那些人类社会里肮脏下贱的剧情浇灌给我,那些真实的自己:色情、矫情、贪婪、伪善、两面三刀、笑里藏刀、道貌岸然、自私、虚荣、狡诈、虚伪、冷漠、龌龊、卑鄙、见利忘义、嫌贫爱富、厚颜无耻、阴阳怪气……词汇将我撞得喘不过气,道听途说的世界是那样遥不可及,这些形容词在面对尸体时,从未被淋漓尽致展现。

  于是,我说,“我不理解。”

  芽簇会问,会刨根问底的问,会溶解成污垢,瘫痪成泥泞。芽簇问,“我也没有那么差劲,是吗?”

  尸体不会问。尸体在成为尸体以后,话语就不起作用,褒义词和贬义词都是他们留在人间的累赘。

  尸体只需要扮演好尸体角色,连土埋或者火葬的选项,都交由活人决判。

  “你很坏,很坏;很差劲。很差劲。但谁又不坏。耶稣、佛祖、圣母玛利亚、观世音菩萨,这些所谓的善早就离开人间,留给人间的是什么。是恶,是坏。你只是做到和大家一样。”

  我全然失去精力,再顺着她的话语去敷衍,给予她想要的答案。我的虚伪被耗光,不能摆出人畜无害,去哄,去骗,“你不坏,你不坏。你怎么会坏呢,那些错误都是他们犯的,你很好,很好,没有人有资格对你责怪。”

  芽簇把相同问题问百遍、千遍、万遍,芽簇只想在她否认自己时,得到一句肯定。我给过她太多句,太多句,或许她尚未参透,她想要的不是否认摆烂,而是所有人,全世界,都站在她这面。

  对芽簇来说,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人”,她需要的是一个战队,一个全世界都声援认可她的军队。人类在没有成为尸体以前,都不能独立,他们必须相互攀附,相互阿谀,相互捆绑,相互敌对。人类被弯弯绕绕构成,用言语编造蜘蛛网,愿者上钩。尸体被排除在外。

  显然,我被芽簇归为尸体类。

  芽簇喝太多酒,问题主语往往由“我”变得更“本我”。酒精将所有情绪夸大,赋予胆小懦弱的人一张“勇敢”体验券,那些在清醒时刻无法展示的恶劣得到释放,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声嘶力竭和热泪盈眶。

  芽簇喝完酒,总泪流满面,话语全部围绕自身心情,“为什么我会这么悲痛,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因为人间就是悲痛,就是痛苦,世界是被伤害填满的。”太自我了,太自我。气势汹汹用长矛穿透盔甲,徒手掏出心脏,恶毒的错误被反复犯下。还要去质问,追问,“怎么,我被她灼热的血,溅了一身呢。”

  她死了啊,她死掉了啊。可你的悲痛在于她的血弄花你精致的妆,弄脏你漂亮的花吊带。真了不起啊,你的悲痛。可难道,她不会痛吗?她不会痛,她变成尸体了。悲痛成为奢侈。

  我为她套上红裙,她艳得发紫的鲜血早就冰凉;心脏被掏除,因此不能确定是否在别处跳动。她毫无表情的脸颊一如既往毫无表情,脂肪僵硬,肥胖不能彰显任何柔软,也不会在火化时比别人多些重量。她得到平等,不用在意人间里的指指点点,不用拼命为三位数,两位数,在尚未喝酒以前,就满脸泪痕。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化妆,未曾知晓她的姓名,也不能察觉她瞳孔是否是悲伤的蓝色。或许,她是个体吗,她值得被单独描述吗?还是,她只是所有尸体其中之一,她和其他尸体没有两样。成为尸体以后,姓名和墓碑,对尸体本身来说,是有意义的吗?

  我再看芽簇,仍能在她整洁的工装上,瞧出血迹。或许,她厚重的妆里,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擦拭的滚烫。她被热烈灼伤,脸颊将永远刻下她杀人的胎记,但那些都和我无关。我只用给冰冷僵硬涂抹白粉,晕染腮红,给他们苍白易碎的双唇留下玫瑰,将他们收拾得干净。让他们体面的,像人类一样的,和活着的人类告别。

  期间,我只用一言不发,漠不关心。

  芽簇从头到尾只喝半罐啤酒,还不够醉,靠在冰箱门上,无法像以往一样恬不知耻,说更多话,芽簇说过,她没之前那般容易喝醉。完全安静下来时,芽簇有些许丑陋,比起尸体,她没那么像艺术,贬义词将她环绕,活人能够开口说话是为了辩解,把自己从那些批判里摘除。

  无法说话的人宛如尸体,尸体纯净无需辩解,但活人全然不一样,活人必须通过辩解,才能将自己摘除干净。

  缄默时,地球仍旧转动。只有缄默被抛弃。

  芽簇见我没有邀她进房的念头,感到无趣,那一刻她也发觉意义正在失去意义,她不能失去的东西太多,她不能失去更多。于是芽簇缓缓站起,穿上高跟,开门离去。离别前她扭头看我,指着地上啤酒空罐,“这罐啤酒是我上上周没喝完放进冰箱的,你连这点小事都要骗我。我走了,我不会再来了。”

  芽簇关门的声音不算太大,多少也要留些颜面,可风吹得我胸膛有些空洞。我捞起上衣,露出空荡的胸口,原本应当摆放心脏的部位尽是灰尘和废墟。她鲨掉我,却要来与我和解。

  她说,我走了,我不会再来了。

  可是,但是,“这是我家。”

  最终,我还是把最初要讲的三句话,全部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