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十六章 《遥堪》

  姚衍黑瘦,扁平,胸脯微隆,却拥有两颗浑圆丰腴的屁股。班里调皮捣蛋的男生偶尔会拿她的屁股开些低劣玩笑,甚有更冒犯者直接唤她“大屁股”。

  姚衍起初会被气哭,趴在桌上掉小珍珠,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男生只会接着起哄,说些诸如“大屁股哭咯”之类煽风点火的话。

  后来随着年级增长,姚衍学会反击,先从不痛不痒警告句“关你屁事”,再到恶狠狠地放狠话“你再说一遍试试”。胆小跟风者,很快就不敢再当她面喊“大屁股”,私底下倒是叫她“凶巴巴大屁股”,我觉得这个定语构成有些像“肥嘟嘟左门卫”,有种Q萌的感觉,虽然她本人深恶痛绝。

  悍樵是班里长得最高的男生,学习成绩不算太差,偶尔会打败班长,拿下某科最高分,屁颠颠给那群同样坐后排的笨蛋学渣们炫耀。

  但是悍樵个性很差,会拿从他高年级朋友那里学来的脏话骂大家,很爱说别人是“傻逼”,并且熟练运用“他妈”当做自己的口头禅。

  比如他会说,“傻逼吧,我他妈有什么不敢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伸手,抽了下从他面前路过的,姚衍的屁股。确实是“抽”,声音颇有些震耳欲聋,嘈杂的课间突然就变得寂静,所有人瞧见姚衍的脸涨得通红,像火山快要喷发——终于抬手,用更清脆的声响,扇了悍樵一巴掌,而后走回自己座位,开始趴着小声哭泣。同桌女生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抚她说是悍樵做得太过分,要帮姚衍报告老师。

  悍樵原地愣了两秒,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扇的半张脸,转过去朝那个和自己打赌的男生挑眉,“怎样,屌不屌?”末了又补句,“你不敢吧。”

  喧闹在这时重新填满教室,所有人又继续闹剧发生前的欢声笑语,我偷偷去看姚衍,发现她眼角湿润,却已经装作无事发生,掏出下节课本,开始预习。

  我默默松开在姚衍被抽屁股时握紧的拳头,偷偷撤回那只箭在弦上准备冲出去打抱不平的左脚,被湮没在无动于衷里。

  姚衍在那之后又多了个更长的称谓前缀,从“凶巴巴大屁股”变成了“扇了悍樵一巴掌的凶巴巴大屁股”。以前我和姚衍说,我喜欢肥嘟嘟左门卫,姚衍会问我,就是1《蜡笔小新》里面的肥嘟嘟左卫门吗?我说是的。

  现在姚衍被堵在学校后面林荫小巷,被几个高年级男生戏谑打趣到,“这个就是你们班那个凶巴巴大屁股?扇了你一巴掌的凶巴巴大屁股?”从对话里不难听出,在场人物无非是姚衍,悍樵,以及一些痞里痞气的坏男孩。也许姚衍要被霸凌了,我想,但我抬起的脚却无法落下,无法一鼓作气冲出转角,挡在姚衍面前,将她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就像她曾经解救我那样。我却始终犹豫不决。

  “别闹”,我听见悍樵开口,声音竟有些严肃与害羞,而后他轻咳一声,当真局促谨慎询问道,“姚衍,我上次和你说我喜欢你,让你做我女朋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姚衍没答,悍樵有些懊恼地再次开口,“拜托,不会真要我拿全班第一吧,那也太为难我了……”

  声音在这里变得有些窸窣,听不出是鞋底摩擦地面,衣料之间碰撞,还是只是树叶被风吹落地面,这样细微的声响害我分心,什么也没能听见,回过神来,就看见一双十指紧扣的手映入眼帘。我抬头,看见姚衍悍樵手牵手,姚衍的脸与上回同出一辙通红,只是这次不像火山喷发,像樱花树上浮起樱花。悍樵看起来有些错愕,我同他们擦肩而过,悍樵小声问,“刚刚那个是我们班的丑八怪?”

  “不要叫她丑八怪,人家有名字的,她叫慷涂。”姚衍嗔怪到。

  尽管我的后脑勺上并未长眼睛,但我很会通过听见的声音来脑补画面,此刻我想悍樵应该是抬手挠了挠脑袋,左侧的,然后转过去看着姚衍问,“你怎么知道她名字,她不是才转来吗,你们之前认识?”

  再远点的话,我就听不见了,我把地上的落叶踩得噼里啪啦响。

  三月南雁赶返海岸,早春乍暖还寒,姚衍会来我们家磁带店门口等我,等妈妈把钱和鸡蛋放在我的包包里以后,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去学校。妈妈太忙了,早早就要起来顾店,没空送我上学,也没空给我做早饭,姚衍会陪我一起在学校门口摊了蛋饼,和我一起走进教室。

  周末的时候姚衍会来我们家玩,玩她爸爸妈妈新给她买的洋娃娃。我们家就在磁带店楼上,偶尔姚衍会下楼拿磁带来放,边玩扮家家酒,边听孙燕姿或者莫文蔚,还有张惠妹。

  姚衍说让我来演爸爸,爸爸是男孩子,爸爸应该是短头发,所以当天晚上我闹着让妈妈带我去剪短头发。姚衍说男生和女生才能谈恋爱,才能在一起,爸爸会和妈妈在一起一辈子,因为他们一个是男生,一个是女生,他们可以一起生宝宝,有了宝宝就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了。这让我感觉有些难过,我问姚衍,可是我不是男生,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吗。姚衍说,当然可以啦,虽然我们不能当爸爸妈妈,但是我们可以当好朋友,我们当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像1《小时代》,虽然那一年还没有小时代。

  再后来一点,姚衍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姚衍要等判决书出来,和爸爸或者妈妈,搬到一个其他的地方去。那天姚衍把她所有的洋娃娃都拿来送我,姚衍和我一起坐在床上,姚衍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再也不会相信爱情,相信爸爸和妈妈会在一起一辈子,骗人的,男人和女人不会在一起一辈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好摆弄着两个女生洋娃娃,把他们摆在我的床边上。姚衍突然凑过来,抱住我说,“涂涂,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吧,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管我搬去哪里,放假了我都来找你玩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我在心里说,好呀好呀,我们在一起一辈子。

  再再后来,某天天晴,晴朗得就好像后羿从来没有射下过太阳。我的物理不好,总是搞不懂光的直射、反射和折射,所以无法预料午睡时刻,太阳光的照射竟然会透过洋娃娃镜片,将我的床铺点燃。妈妈那天进货去了,家里只有我。姚衍发现浓烟异样,拨完火警电话冲进来找我时,由于摄入过多二氧化碳,中毒晕厥,我的半边脸被火烧得模糊。

  那天的火所幸不算太大,发现得又及时,甚至没有蔓延到楼下磁带店,除了我毁容的小半边脸,其余受到损伤的,只有床上那些“罪魁祸首”——姚衍送我的洋娃娃。但我不恨她。

  我从医院醒来,姚衍已经和她爸爸搬去其他地方。妈妈给我买了一个新的洋娃娃,很漂亮,不戴眼镜,不可燃不可爆,没有任何危险。我开始蓄长头发,低头走路,沉默寡言,和人说话时尽量避免对视,来遮挡我脸上的伤。

  那些同学发现以后常会嘲笑我,打趣我,以讹传讹,说我小时候贪玩纵火,把爸爸烧死了,把自己烧毁容了,我妈妈一个人抚养我,觉得我是拖油瓶,想勾引其他学生家长改嫁。要是同学之间想要羞辱另外的同学,就说我妈妈要嫁去他们家,我要变成他们的妹妹了。

  妈妈卖了磁带店,带我周转了很多学校,我们几乎一年换一所学校,或者一学期换一个学校,主要看同学对我的霸凌严不严重。妈妈说她没有本事,我们只能躲着,那些流言蜚语一定会伤害到我们,但我们除了东躲西藏,除此以外无能为力。

  有时候妈妈也会说,要是我能给你找一个有能力的新爸爸就好了,新爸爸像妈妈一样爱你,还会保护你。

  我问妈妈,“只有男人才能保护女人吗?”

  妈妈叹了口气,“如果女人足够强大,也能保护女人。”

  可惜妈妈不是强大的女人,我也不是。

  妈妈带我转来有姚衍的这所学校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姚衍变得更高了些,更加漂亮。我冲上前去和姚衍打招呼,像过去那样。姚衍愣了下,似乎没想起来我是谁,等记起我是谁后,也只是礼貌和客套,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好像和那些洋娃娃一起被姚衍遗弃,一起被那场大火给烧光。

  那晚我重新剪短我的头发,如同过去扮演爸爸那样,率先出击。我问姚衍,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们现在在同一所学校念书,我们可以继续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听歌,我们可以在一起一辈子。

  姚衍欲言又止,姚衍说,“慷涂,可是你是女孩子,我也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和女孩子谈恋爱。”

  “那我们就当好朋友啊,我们当一辈子好朋友。”

  姚衍摇了摇头,“可是我想和男孩子一辈子。”

  我不明白,明明是她说的,爸爸妈妈也不会在一起一辈子,为什么现在又要和男孩子在一起一辈子了呢。我想也许那个时候,姚衍就已经开始喜欢悍樵,她有另外的“一辈子”了。

  姚衍和悍樵在一起的第三个星期,妈妈也找到了那个新的、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的男人,那个男人确实像妈妈一样爱我,对我也很好,带我转去了更好的私立学校。

  可我不想和男人在一起一辈子。

  难道女孩子不能和女孩子在一起一辈子吗?难道那些只是她骗我的谎吗?

  我有点搞不明白了,我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