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十五章 《月珠与石榴树》

  石榴花刚开出点暖橘色的春末,炊焕靠在教学楼底的停车棚旁吞吐烟圈。很细的烟,比北桥湖畔任何一根柳枝都要纤细。

  炊焕的拇指指肚与食指指侧因常年夹着粉笔而沾染一层无法洗净的白色粉尘,他用和掐着粉笔如出一辙的手势去捏烟支尾部,薄荷色的烟纸上浮着一层白灰。

  午休时段的昱历校园向来寂静,没有学生的嘈杂嬉闹,也没有闲来无事晃荡的教导主任。炊焕喜欢在这个时刻下楼抽烟,有种念书时期选择课堂过半去厕所放空的清净。

  还有点背德感。

  炊焕从前觉得人民教师是不能抽烟的,等他真为人师表以后才发现,戒烟只是无端的自我割裂,无意的精神内耗。舍弃烟卷固然能杜绝肺部发黑发烂的忧患,但戒烟以后,自己发臭发烂的人生要如何排解?

  炊焕时常怀念过去自己二十出头的年纪,也算不上意气风发,更贴切说甚有些鬼迷心窍,从大城市双一流师范院校毕业,毅然决然回到章鱼港,在面试母校漱岭落选后,一头扎进这所数十年来对漱岭穷追不舍却始终略逊一筹的昱历学校。

  炊焕念书时不爱和人打交道,甚至连“抄作业”这样的交道都不愿和人过多联系,为此不得不勤学苦练独立书写。炊焕很常在课上旁若无人偷看武侠小说,武侠的世界没有暂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故此,炊焕当然对讲课内容充耳不闻,令狐冲总不能在图象经过第一、三象限时设x为黑木崖,使出一招失传多年的无解。

  勉勉强,依靠近乎满分的作文成绩(炊焕自信语文的高分一定源于作文),弥补数学的落差,挤进一座邻省有头有脸的师范,为注定成为语文老师的一生而刻苦钻研,阅读范围不再局限武侠,也看些玄幻悬疑,知乎盐选。

  在炊焕的设想里,他要在自己的语文课上,允许学生拓宽视野,学习所有与课本无关的文字(或者图形)。炊焕对课堂嗤之以鼻,至少他本人学习完全依靠刷题,而非听课。

  结果当然大跌眼镜,倒也合理。没能回母校教语文,退而求次周转昱历,退而求次被发配初中部,再退而求次,由传授语文,变成暂定任课数学。

  “炊老师,咱学校最不缺的呢,就是女老师。你考过教资,考场里男女考生比例如何,你肯定要比我这把老骨头清楚。”

  “咱们学校也不是说啊,没有教数学的女老师,主要是家长们呐,不太认可女老师,你清楚吧。他们总觉得呀,孩子数学不好,是女老师的原因。”

  “诶诶,我知道的,这是偏见,这是刻板印象。我同小玥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唉,可不就是嘛。但咱学校呢,肯定是要采纳家长的意见不是。”

  “炊老师,我知道你是想教语文,小玥老师呢,也是位很优秀的数学老师,但现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吧。这样,你数学上遇到问题,可以请教小玥老师,小玥呢,有什么不会的,也请你多多关照。”

  “就这样吧。”

  炊焕这才清楚,昱历对漱岭穷追不舍的假象,只是学生、学生家长,或是外界的一种刻板印象,昱历高层可从来没有这样的考量。好歹建校年过半百,和新起之秀斤斤计较,倒略显有些不识大体。

  年级主任所说的“小玥老师”,此刻正和炊焕一块站在办公室门口走廊,她看起来比炊焕要小(实际年纪稍长于炊焕),梳着高高的马尾辫,露出修长的后脖颈。她的皮肤尤其白皙,身高在女性里是属于高挑的类型(几乎与炊焕持平)。或许过往在身高方面曾被人开过低劣的玩笑,也许只是长年累月积攒的陋习。她有丁点驼背,私底下,炊焕觉得她像弯月牙,狭促的娥眉月。

  蝉玥。炊焕觉得,小玥老师的名字正如她本人的性格一般:孱弱,寂寥。

  蝉玥在昱历教数学两年,性格温顺,做事负责,不爱和学生大发雷霆,细心仔细完成自己份内的教学工作。班里学生的成绩,却总不尽人意。

  被年级主任约谈几次以后,给到最后通牒,“蝉老师,家长们对你很不满意。这样,等下有个新老师会来,你和那个新老师一起去初一任课。你教语文,他教数学。”

  蝉玥是出了办公室才开始打量这位往后要相互帮衬的新任数学老师,标准的穿搭,标准的体型,标准的沉闷,平庸的相貌。放在人堆里,也只会被茫茫人海所淹没。

  蝉玥无法想象,要被这种平凡取代。此前她想,也许是关系户,也许是确实很厉害的角色,足以夺走她数学老师的职位。实则不然,面前这位男性除了是男性以外没有任何过人之处。蝉玥告诫自己不要以貌取人,但很快她的所有猜想都得到核实。

  炊焕开口,“你好。炊焕。我对数学一窍不通。”

  “你好,我叫蝉玥。寒蝉鸣泣之时的蝉,月是有王字旁的那个,是古代传说中上天赐予有德圣皇的一颗神珠。”

  炊焕承认,蝉玥确实很合适语文老师。

  如今炊焕近三十,在父母嘴里得有三十出头。这位蝉玥老师在传授他如何上好数学课以后,就有点深藏功与名的意味,被差遣去乡下任职。

  说郊区学校里尽是些口齿含糊不清连普通话都讲不好的退休老教师,学生学不好主要是因为代沟太大,所以要选点年轻些、有经验的老师去。

  炊焕同蝉玥只相处短短一学期,学了点照本宣科的皮毛,擅长课本背诵,把数学书里为数不多的文字原封不动在课堂吐露。往后就是对着下发的答案,讲评年级数学组从四处搜刮来的习题卷。

  布置学生做题时,炊焕喜欢坐在讲台上发呆。虽然他装模作样也拿着笔,实际无非是誊写答案,或者不誊,只是单纯拿着笔。这也是从蝉玥那学来的,只是蝉玥拿着笔心算,省略繁琐过程,直接得出答案。

  炊焕不会,炊焕的数学水平毫无长进,只凑巧够用。他发呆时很常能在空白处看见蝉玥,看见她伸着后脖颈,往教案上写清每步解析。她本人无需繁琐备课,可炊焕却不能从她写下的答案里,反推出那些被隐藏的步骤。

  蝉玥从昱历离开的很突然,或许只是对炊焕来说突然,更准确说像一场蓄谋已久。在某次由全市集体老师出席的大型会议上,教育部的某位领导在主席台踌躇满志层层剖析有关偏远学校教学质量的问题。在所有人昏昏欲睡饥肠辘辘的晚间八点半,领导作出陈词总结,“由此可见啊,咱们应该安排点有经验的,年轻的优秀老师,去黔弥支教,你们觉得呢?”

  “蝉玥老师是位非常优秀的数学老师,现兼任我校初一四班五班的语文老师,恨一身数学知识没有用武之地,不能传经授道、育人子弟。我推荐她去黔弥,为偏远学校的学生们指点迷津。”

  年级主任此话一出,各大学校领导阶层也开始各自举荐,推荐名单里的老师们在络绎不绝的鼓掌声里被迫硬着头皮上台。本着双方算是熟识的关系,原本炊焕是要问问,“这是彩排好的剧情吗?包括脸上的错愕、惊喜、和茫然。”

  不过蝉玥没给他机会,这一切像是霍乱时期的兵荒马乱,被时代簇拥推搡着抵达结局,所有选中的老师安排坐进巴士,直接驶往郊区。

  也许是屠杀,年轻貌美的女性被运往屠宰场。也许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例如将她们买去大山当岛民的新娘。

  假设这是本武侠小说,即便蝉玥没对炊焕芳心暗许,炊焕也不曾因蝉玥方寸大乱,按照江湖道义,在蝉玥遇险时刻,炊少侠理应出手相助。

  可炊焕只是数学老师。且蝉玥毫发无损。

  炊焕没有蝉玥单独的联系方式,他们曾经唯一联系是坐同间办公室,只有在答案卷写答案:略时,他才会单方面去和蝉玥请教。语文相关的问题,蝉玥倒是完全没有过问炊焕,蝉玥说,语文的事情,完全交给学生就可以。语文的课堂应该是由学生的言语所构成,而不是教师一厢情愿的标准答案。

  炊焕认同,文字是自由的。

  不过初一年级组倒是有个企业微信群,虽然炊焕和蝉玥都不爱在其中说话。炊焕上线看过几次,蝉玥都在线,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加蝉玥微信,去慰问两句比如郊区的水蜜桃甜吗?现在过得好吗。

  炊焕觉得自己没有慰问这件事情的权利,他从来不善言辞。

  隔三年荷花初开的傍晚,炊焕蹲在北桥湖畔的桥洞底看退休老头钓鱼,他老伴从桥上走来,一手提着篮绿色蔬菜,另一手拿着刚从报亭购买的渔港晚报。

  老头放下鱼竿,从兜里摸出老花镜,把晚报翻了翻,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炊焕,“这是你们学校之前那老师吧,以前常看她在河边散步。”

  炊焕凑过去看,是蝉玥的照片,身边站着一朴素男孩。照片里蝉玥笑得很明媚,反倒是他身边的男孩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报纸的标题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黔弥首位本科生,数学考分石破惊天史无前例108!”

  炊焕终于不用再去关心蝉玥是否微信在线,他觉得蝉玥现在过得一定很好,至少比听一百个学生以不同程度的磕磕绊绊背完全没有地方能运用到的1《出师表》要好。

  她是懂数学的,她喜欢数学。

  炊焕很难再悟出自己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多余意义,他周而复始被困在初一,一年一轮回,每年都抱着大同小异的数学课本,对着万变不离其宗的数学测试卷,为同一个x得出不同的数字答案。x等于一,x等于二,x等于五又七分之六,x等于四点一三三三循环……

  同校的女老师结婚,同校的男老师创业,同校的老领导退休,同校的学生早恋打架辍学被劝退。这些好像和炊焕全然没有关系。

  炊焕其实不明白自己时至今日仍要坚持当数学老师的原因,难道是为了弥补念书时期完全没听过数学课的缺憾,或是为了某日见报,“一岁一枯荣,巅峰对决。昱历初中孕育天才数学少年!”

  纯扯淡。

  炊焕想,他坚持当数学老师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除此以外其他都不会干。他只能在这周而复始虚度与荒废,尽管他偶尔也会警告上课偷看武侠小说的学生不要虚度青春,可学习或是传授数学,怎么不算是一种虚度呢。

  只有在午休时刻,在万籁俱寂里,依着停车棚抽一支烟。这个时刻炊焕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是清醒的。整个学校都因为正午的到来而停滞,只有他的烟卷燃着,一直烧一直烧,像粉笔一样燃到尽头。

  炊焕回想起石榴最早红的那年秋天,蝉玥和他初遇的季节。蝉玥问他,“不能教语文,你憎恶吗?”

  “憎恶什么?”

  “憎恶你憧憬的人生却只能按部就班照遵从别人给你的安排。”

  “有何不可?”炊焕问,“能活着,不是就足够了吗?”

  不够。原来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炊焕觉得自己这三十年抓在手里的东西很少,很多珍贵事物都被他放手丢弃,他无欲无求的人生被一种“标准”所束缚。这种标准不是不好,只是让他青葱的茂密丛里结不出一颗石榴。

  他没有红色。

  学生和同事对他的印象总是:老实、呆板。他成为万千毫无性格的数学男老师其中之一,对事物毫无热情,彼此相似,相互替代。炊焕甚至失去名字,同学对他的称呼只是“数学老师”,没人关心他心底那个武侠世代。显然,这个世界,连他自己也都遗忘。

  等烟烧到末梢,他就要去初一五班,上一趟早已烂熟在心的数学课。下班后,他决定去和父母安排相亲的女孩见面。

  这个时刻,蝉玥在做什么呢?炊焕仿佛看到乡野郊区,泱泱稻田,蝉玥洁白无瑕的残月后脖,她无动于衷,沉默着在心底设下一个崭新的x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