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十七章 《曼加尼诺多》

  黑云笼罩街巷,浓墨铺盖屋檐,阴沉欲坠。骤雨却始终不能遂愿,姗姗不允宣泄。彦迟暗潮汹涌的心思宛若千军万马蓄势待发,而他眼尾干涩晴朗,似隐忍压抑拒绝酣畅淋漓,等不来一声号角,携同电闪雷鸣。彦迟生厌此番场景。

  逐步见底的透明玻璃杯里,几段浮冰游曳——冰块消融以后,原本再怎般浓郁的咖啡,尝起来都和用于灭烟的烟灰缸水,没有丝毫差别。斑劣,恶呕,平淡却难以下咽。彦迟意识到自己似乎应当拂身离去,抢在对话发生以前。仅管娑予才刚坐下,而他早已等待半晌,迟到似乎是女性天生美德,好叫男性彰显自身绅士与温和教养,区别粗鄙莽夫。彦迟并非尚未烦倦这般“欲擒故纵”把戏,只是习惯与自我宽慰。显而易见,这是最后一次。

  娑予坐在对面,指腹划过屏幕,在仅有十款不到的咖啡品类里,反复挑选。彦迟见她点进两回蕊丝翠朵详情页,对比廊构及红丝绒,最终不忘初心,重新回归蕊丝翠朵。彦迟心里清楚,选择蕊丝翠朵并非出于娑予自身对咖啡品鉴,或是源于口味偏好,仅仅只是“蕊丝翠朵”四字长得比其他几杯名字都要好看。娑予不擅长喝咖啡,讨厌一切苦味,但她从不拒绝咖啡,在咖啡店选购咖啡而非牛奶饮品,是她待人处事最基础礼貌。彦迟无法劝阻这项略显偏执“舍己为人自我感动”的行为素养,尊重他人选择是彦迟最基础礼貌。这害娑予尝试过多次讨厌事物,如今她终于不愿继续妥协。

  彦迟当然能够读懂,他们不温不火的情侣假扮游戏,要在此刻彻头彻尾步入结局。当娑予不再熟络坐他身侧,自顾自夺走他的手机,理所当然强迫他请这杯咖啡之时,彦迟就知道,他被奴役的恋爱生涯敲响丧钟,他自由了。可彦迟不愿接受这种自由,就像雨水迟迟不愿打落。彦迟忍不住去看娑予新做的指甲,自从他上回恶狠狠数落娑予只会问自己要钱和做美甲以后,娑予指尖光秃许久,如今又重新容颜焕发。彦迟当然不能苟同镶钻长甲是否算做“美丽”范畴,但不再属于自己的富丽堂皇,总归叫他思绪泛起苦涩。彦迟这下清楚认知到自己被彻底丢弃,当然率先升起抛弃对方念头的人究竟是谁,彦迟不愿意开口承认。

  下单咖啡以后,娑予又回了几条微信,终于倒扣手机,准备步入正题。彦迟不自觉坐直身板,他心底不知道哪届班任,要叫他在此刻坐得神气。彦迟至今没能理解“坐”和“神气”之间的语法关联,以及所对应的实际行为,像古老咒语,毫无道理。小朋友,坐神气。到底什么是“神气”?

  “彦迟,”娑予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两只套娃不倒翁,一只光鲜亮丽、精美繁复,另一只光从相貌来看,只是掉漆陈旧的白色葫芦。彦迟之所以认定这是两只套娃不倒翁,是因为这是前几周他同娑予一起逛古着店时,店主硬要出售给他们的。不算过分昂贵,但完全是一笔不必要的开销。店主说,“这是曼加尼诺多套娃不倒翁,只卖有缘人。”

  “曼加尼诺多是啥?人名还是地名?是做这个的工匠还是生产这玩意的原产地?”娑予追问,店主笑眯眯不答。他们最终还是付费取得这两个曼加尼诺多套娃不倒翁,虽然仍旧没搞懂“曼加尼诺多”这个发音到底意为何意。根本不重要,彦迟认定无非是胡编乱造的忽悠营销,即便他隐约对这词有些许印象,可是无可厚非,不管给咖啡取名“蕊丝翠朵”还是“罗布斯塔”,归根结底都只是咖啡而已。彦迟总对娑予肤浅言语嗤之以鼻,憎恶她问东问西的白痴模样,在此之前,他甚至偷偷在心里憎恶几回,娑予打扮过度的穿搭。不过那些现在也都不重要了。

  “彦迟,你知道吗?”娑予先将白色葫芦那只套娃不倒翁拿在手上,一件件打开,里面由浅到深排着从大到小七八个套娃,最中心最小的那只,拥有完好着色,从花纹脉络来看,和另只应该是同批次同款做工,只是不知白色葫芦为何褪色得厉害。“这个套娃是你。”

  娑予又打开另只保存完好的套娃,这回打开以后,没有层层包裹环环相扣,只有一只小小不倒翁躺在中央。娑予把最中间的两个不倒翁拿在手上,光从肉眼来看,彦迟看不出任何差别,一模一样的两个套娃不倒翁,这叫彦迟不知所以,感到烦躁。但不对任何事情提出质疑是彦迟表面绅士风度,存在即合理,偶尔他觉得提问是可耻的,不耻下问首先要“知耻”,才会不“耻”,才会“问”。在达成“不耻”和“问”的前提条件下,询问者已经默认被问者是“下”。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而非平等尊重。彦迟知耻,因而不问——不上问,不下问,不分“上下”。

  娑予当然熟悉彦迟秉信,无视他的执拗,自顾自将对话进行。“这个是我,这个看起来天花乱坠肚里空空只有小小一个不倒翁的是我。这个表面空空如也一尘不染,里面一个套着一个,最中间还是这个花里胡哨小不倒翁的是你。也就是说,”娑予话锋一转,“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不管我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管我们中间套了几层东西,归根结底,我们最中间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当然不只是你,不只是我,还有其他所有被曼加尼诺多选中的人,我们全部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为什么古着店老板叫我们买这个,很好理解吧。”娑予颇显洋洋得意和眉飞色舞,看起来是完全会得意忘形的类型。

  说完这一长串,服务生正巧将咖啡端呈。娑予先是熟练从桌边铁盒里翻找出两小纸袋糖包和一小盒奶精,很快囫囵吞枣,一股脑尽数倾倒杯中。像一场急雨,像一道瀑布,洋洋洒洒瓢泼,浇得所有人都狼狈,措手不及。娑予无法包容优雅,顾及装腔作势,咕噜几声,就将半杯咖啡灌进胃底。“苦苦的。”娑予吐舌。当然会苦,因为糖粒尚未融化,甜味还没有彻底融入液体,沉没海底的船葬,仍未属于盐砺。匆忙旅客,难寻归地。

  娑予喝完咖啡,百无聊赖用长指甲戳了两下不倒翁,不清楚到底是外表斑驳那个,还是色彩斑斓那个,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没差。窗外灰蒙愈发低沉,总觉得连氧气都在变得稀缺。雨也不落,风也不起,车潮呼啸来往,被咖啡馆播放的悠远轻柔古典乐,隔绝世外。从始至终彦迟都没应答,他无法判断娑予大段话语,到底需要他做何回应,他们变得比陌生,更陌生一点,比初次见面互相攀谈“存在主义”和“洼田正孝”时更加陌生。那时他们可以打着“相互了解彼此交心”名号,各聊各的,现在却早对关于对方热爱那部分,提不起兴致。用“魔幻现实”去分析“魔幻现实”,本身就是一件极其“魔幻现实”的事情,他们都不在意。

  “彦迟,你在想什么?”娑予看似平静,却总显露焦灼,彦迟觉得她在等待什么,可彦迟猜不透。彦迟不喜欢猜,猜测和猜忌都是不负责任与背叛,“猜”字被发明出来,就是将人类兽化,反犬旁的任何字都是用来区分人和动物。“猜”会让人变得原始,变成困兽,被玩弄。

  “我在想,”彦迟这时舒展身躯,彻底瘫坐软椅,他心底下课铃总算震耳欲聋,不论这是哪堂如坐针毡的课,彦迟都不再用管什么“神气不神气”。“按照你对剧情的安排,应该会在下雨之前离开,起身以后,你会说:我走了,你也走吧。用这样模棱两可的文艺话,来宣告对我的审判。”流放。彦迟不觉得自己拿捏这题答案,实际他的心从“曼加尼诺多”那段就开始乱,彦迟突然回想起,上次听到该词,是从谁的齿间。

  蒲蔫遥远成一段盛夏,彼时的彦迟或是大学生,或是刚步入社会的愣头青,两位无所事事的闲散人事整个夏天都泡在出租屋里,进食泡面,打电动游戏。彦迟记不清他与蒲蔫的要好程度是否足以虚度此生。只那天蒲蔫独自出门倒垃圾以后,突然推门问他,“曼加尼诺多要来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那天蒲蔫只是穿着普通白T裤衩,踩人字拖,脸上表情并无异教徒的狂热崇拜,让他否决“曼加尼诺多”是什么明星偶像。

  彦迟问,“什么?什么是曼加尼诺多。”彦迟明显从蒲蔫的眼神中看出失落,是复读那年从父亲眼底看到的失落,这种失落没有声音,却让他觉得被万箭穿心,他在失落眼神里死了又死,被反复凌迟鞭尸,尽管他的躯壳完好无损,而灵魂早就遍体鳞伤。蒲蔫说,“原来你不知道曼加尼诺多,那你整个夏天都在出租屋里等什么?你没有在等曼加尼诺多吗?”蒲蔫说完这句,就从彦迟视线彻底离去。偶尔彦迟觉得是蒲蔫纵身一跃,将他留在地面。或许曼加尼诺多是峡谷,人类是鹰。人类以栽落谷底与涅槃彼岸为界限。曼加尼诺多是不得不跨越的障碍。

  “你猜错了。”娑予纠正道,“我不是来和你分手的,我是来邀请你的,我要去曼加尼诺多了。”

  “是吗?”彦迟稳住波澜,停止摇摆,不倒翁永不溃败,“曼加尼诺多有什么好的。”

  娑予摇头,第五回眺望窗外,她的长甲在桌面与杯沿分别发生碰撞,敲出的残缺音律似某种呢喃低语,“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去。快下雨了,我的车还没来,彦迟,可是曼加尼诺多要来了。”娑予说完这句,总算下定决心,起身往门外疾走。车潮与暴雨同时汹涌,接着是一声刺耳“呲啦”,卡车司机猛踩急刹,慌忙下车,却怎么也瞧不见那位他亲眼所见撞击女性。

  “她去哪了?”彦迟帮左顾右盼满头雾水的卡车司机配音。

  “她去曼加尼诺多了。”彦迟自顾自地回答。桌上两粒小不倒翁仍在摇晃,雨水稀里哗啦,玻璃杯里的冰块彻底融化。彦迟终于明白过来,哪里都不是曼加尼诺多,哪里都是曼加尼诺多。彦迟回想起日复日雕刻不倒翁的昼夜,年复年嵌扣套娃的隔间——桌上一粒不倒翁是娑予,一粒不倒翁是蒲蔫,还有一粒不倒翁彦迟,摇摇晃晃在人间。彦迟早就是曼加尼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