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疏桐不出他所料地拒绝了，顾奚发挥死缠烂打的功力，到最后干脆一捂肚子哼哼唧唧地喊伤口裂了，可怜巴巴地说要是实在不想接他的礼物就当帮他保管一阵好了，好歹把他送回家吧。
夏疏桐也看出来了他今天不跟着走一趟这家伙是不会罢休的，时间也还不算晚，再一想顾奚这毛手毛脚的，再珍贵的古籍孤本在他手里估计也讨不着好，犹豫再三，还是应下了。
顾奚一下子跟活过来一样，伤口也不疼了，欢天喜地拉着夏疏桐回了靖安街的洋楼。夏疏桐看着顾奚孩子似的欢喜样子，像被那快乐传染了一样，不由地放松了下来。
那些东洋人，未必就是顾奚引来的，也未必就是为了对他造成什么不利。
如果只是这样的相处，如果只是，这样，仿佛旧友一般的……
车还没停稳，屋子里就急匆匆地走出来一个人，开口就说：“少爷，南云路那边刚挂了电话过来，说……”
“你管他说什么，值得在客人面前说道吗？”顾奚一下子打断他。
男人这才注意到副驾驶座的夏疏桐，了然地闭上了嘴，憨憨地笑了一声说：“也是，不是什么大事，夏先生今天怎么特意过来了？正好老爷那边送来了一些新鲜的小零食，直接从西洋空运过来的，难得的很，夏先生尝尝不？”
夏疏桐客气地回绝了。
他记得这个男人，好像是叫做王诚，跟着顾奚一起出现过两次，就是顾奚口中那个反应很快的司机，大概算得上是顾奚的心腹。
“你是现在有什么事情要忙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先回去了。”夏疏桐看出顾奚在刻意隐瞒着自己什么，他也不欲深究，轻轻地让自己退到了安全范围内。
顾奚似乎有几分欲言又止，最终，他用余光轻轻瞥了王诚一眼，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抬手按住了夏疏桐的肩膀，靠在他耳边说：“那可真是抱歉了，我让人送你回去，书我下次给你送过去……哎对了，这周末有场新的电影上映，我订好了位置，你妹妹还没机会看过电影吧，带她去看看吧，我会去接你们。”
夏疏桐注意到顾奚一闪即逝的古怪神色，拒绝的话还没吐出来，他就感觉到顾奚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施了三分力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
夏疏桐不动声色地瞅了瞅笑眯眯好似十分无害的王诚，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顾奚明显松了一口气，手轻柔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他转头大大剌剌对王诚说：“叫个开车稳一点的把疏桐送回去，对了，那小零食包一点给小妹妹尝尝。”
“知道了，少爷。”王诚应了一声，他的手脚很利落，几分钟的功夫就准备好了所有东西。
顾奚坐上另一辆车，降下车窗朝夏疏桐挥了挥手，眨眨眼睛说道：“我这两天可能没时间去找你了，到时候见面的时间我会让小怡告诉你，你可别太想我了。”
顾奚派给夏疏桐的司机仿佛一个哑巴，一整路都没吱出一个声，安静得让人觉得心寒，车子很快到了夏疏桐住的安平巷，夏疏桐道了声谢，裹紧外衣快速走回了家。
房间里，辞惜乖乖地坐在床上烤着火盆看书，夏疏桐被屋里的暖气一烘，顿时觉得骨头都要懒了。他脱下外衣坐到火盆边烘烤冻僵的手，想起顾奚跟他说的话，叹了口气，朝辞惜问道：“辞惜，周末哥哥带你去看电影好吗？”
辞惜翻了一页书：“那位顾家少爷请我们去看吗？”
夏疏桐摸摸鼻子，辞惜又说：“哥哥你看上去跟那位顾少爷相处的不错嘛，这几天都跟他在一块儿，今天送药回来也是急匆匆的，没说几句话又出去了，他就那么招哥哥喜欢？”
夏疏桐：“你在瞎说什么，倒是你，都没见过几次的人，怎么就老和他过不去？”
辞惜啪的一下合上书，嘟囔道：“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会是仇富吧？”夏疏桐笑着摸了摸辞惜的头。
他并不想告诉她自己所忌惮和担心的东西，辞惜心思很多很杂，甚至有时候连他都搞不清这个年幼的妹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简单地说：“那位顾哥哥人其实很好，跟哥哥也的确相处得不错，辞惜，哥哥什么时候教过你把所有人都一棒子打死？”
“不是一棒子打死！他都能被人追杀，能是什么好人？指不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辞惜的声音猛地抬高，“哥哥你不要被人骗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南……”
辞惜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狠狠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假装被呛住了，低头咳了几声，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转了个弯：“……他到底为什么对你这么死缠烂打的？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们才认识几天？哥哥你就这么帮着他说话！”
“辞惜。”夏疏桐放慢语速，“人跟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不然怎么会有所谓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甚至一见钟情呢？不过，这也是哥哥的错，哥哥没有带着你走出去，没有让你接触更多的人……辞惜，你长到这么大，相处过的人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吧。”
辞惜的嘴唇剧烈地抖了一下，她慢慢低下头。
“我是总提醒你要小心这个小心那个，有时候说多了我自己都觉得烦，但我也的确疏忽了，你还是个孩子，你不该被一直关在这一间屋子里。”夏疏桐说，“晚上给你做些糖酥饼，你明天带上，去阿嬷那儿找阿年玩，周末我们两个跟顾奚哥哥一起去看电影……辞惜，你的世界里不能只有哥哥一个人。”
他顿了顿，捧着辞惜的脸直视她的眼睛，问道：“对了，关于那罐糖桂花，你有好好向阿嬷道谢吗？”
辞惜在他的目光下扭过头，闷声说：“明天……去道谢。”
夏疏桐有些失望地笑了一下，说：“那你明天别忘了。”
糖酥饼的制作很复杂，小厨房一直叮叮哐哐直到深夜，辞惜把头蒙在被子里，没有一点儿睡意。
她从来没想过一切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哥哥和顾奚……居然真的成了类似于朋友一样的存在？
她恶狠狠地咬紧了嘴唇。
只不过是被花言巧语骗了而已，只不过因为哥哥变成了顾奚的救命恩人，所以顾奚才多花了点心思去做糖衣陷阱而已。
那个男人，总有一天会暴露出真正的，如同恶鬼一样的面目，哥哥也总有一天会看到，南云路八号，那栋不知道毁掉了多少人的一生的，坟墓一般的洋楼。
但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为什么，顾奚偏偏活下来了呢？
为什么，偏偏是哥哥救了这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恶鬼呢？
半夜的时候厨房的灯熄了，夏疏桐把做好的糖酥饼放进壁橱里，洗漱后进了房间，辞惜已经睡下了，夏疏桐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准备上床。
窗外的嘈杂仿佛是一瞬间响起来的。
完全没有前奏，苍老的，嘶哑的哭喊像在控诉着什么，那声音简直让夏疏桐想起孩童时见过的杀羊时的场景，永远温顺的羔羊第一次发出那样近乎惨烈的悲鸣。
对面的床上，辞惜刷的一下翻身坐起来，她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在一片黑暗里茫然地睁大眼睛。那哭嚎里渐渐夹杂了男人粗哑的谩骂声和笑声，那些男人像逗鼠的猫一样，不肯一下子了结，非要享受一般地听着那哀嚎越来越弱。
夏疏桐在短暂的呆愣之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瞬间如坠冰窟。他猛地站起来就往外冲，一个错眼就已经出了房间就要推开外屋的大门。辞惜从床上跳下来赤着一双脚追上去，在他彻底推开门之前抓着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哥。”辞惜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你别出去，别出声，我们救不了了，已经救不了了，你看看我哥哥，你想想我，我求求你了……”
大门被推开一线，寒冬的夜风从那一丝门缝里灌进来，同时灌进来的还有浓郁的血腥味。
月光如水，静静照在门外那一地的鲜红上，阿年躺在那一片血泊里，像个被摔碎了的泥娃娃，他的四肢飞散在离躯干不远的地方，平时总是眯缝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看向门缝后的辞惜。
他似乎还没有死透，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眼眶里溢满了暗色的血。
辞惜死死盯着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好像看到了顾奚那张如同恶鬼一般微笑的脸。
那些东洋兵还在笑着，轻蔑地踢开脚边哭嚎的老人，一刀刺穿了老人枯瘦的手。周奶奶惨烈地叫了一声，老人好像已经放弃了求救，转而用最恶毒的话语开始诅咒那些东洋人，平日里温言细语的一个人，在生命的暮年爆发出了可怕的恨意，顶着东洋人一刀一刀刺穿身体的痛苦，沁着满嘴的鲜血，口齿清晰地吐出一句句诅咒。
“你们会不得好死！”
只一句话，一遍遍重复着，满是仇恨的声音像是一下子敲开了辞惜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所有肮脏的心思全部涌了出来，连带着那些丑恶的充满痛苦悔恨的不甘。
那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被一刀斩断了喉咙，一捧热辣辣的血之后，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耳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的，凌乱的，却是切实存在的。
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口，发不出来。辞惜浑身战栗，身体仿佛被冻僵了一样，连血液的流动都不存在了。
整条巷子弥漫着无人居住一般死气，那么多曾经受过周奶奶的恩惠的，曾经被她照顾过的人，他们可能都和她一样，在门后卑贱地拦住了那还有一点良心还有一点热血在心头流着的亲人，卑贱地哀求着。
你看看我。
你别出去。
不要出声。
求求你了……
巷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寒风凌冽，方才还滚烫的血一下子就结成了冰，把人胸腔里那最后一点热气冻成了自私自利的冷漠。
不过是为了活着，于是成了麻木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