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底的佛罗里达,毒辣的太阳尚在空中做着最后的挣扎,在一天之中气温最高的时候,拖拉机引擎熄火了。泰勒骂骂咧咧地跳出驾驶座,摸摸这看看那,米沙见他毫无章法的模样,忍不住问:“你没有说明书吗?”

  “有,但这破玩意儿是中国产的,我一个字母也读不懂。”

  “那叫方块字。”米沙说,“你很幸运,汉语曾经是我的第二语言。”

  米沙出生的地方与中国接壤,走在那儿的街道上甚至能够看见一些用汉字书写的招牌。他接过那本标题为《拖拉机修理工作手册》的小册子,找到对应的页码,开始念:“首先,你需要检查润滑剂的含量……呃,我是说,润滑油。”

  等到一个钟头后,他们重新启动拖拉机时,原本冷着脸的泰勒已经拍着米沙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伙计,你真不错!”

  尽管二人在配合上少了许多困难,但农场的土地实在太过广阔,按照这个速度,即使加班加点片刻不停,他们也只能勉强按期完成耕种计划。

  “我们可以分两班,延长工作时间,提高效率。”泰勒说,“只是要祈祷,千万别遇到台风天。”

  “你们也要祈祷吗?”米沙好奇地问。

  泰勒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而已……嘿,你说你睡过很多女人,是真的吗?”

  “当然,我干嘛撒这种谎?”

  “所以……有什么秘诀吗?我是说,要怎么做才能让姑娘更喜欢?”

  “那可不好说,通常情况下我只需要微笑就行。”米沙摸摸下巴,“你干嘛问这个,有想追的姑娘?”

  泰勒腼腆地点头。米沙来了兴趣,在追问之下泰勒只能支支吾吾地承认,对方是位比自己年长的女性。

  “她要得很多,我很害怕不能令她满意。”泰勒说,“你的经验那么丰富,技术一定很好吧?”

  假如人生是一位恶趣味的导演,此时一定会切入各种头发与肤色的姑娘们摔枕头离开的画面。但生活不是电影,所以米沙的脸上只有眼睫飞快地眨动。

  “啊……那当然。”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对吗?”

  威尔的声音传来时,米沙正坐在拖拉机驾驶室里,重复地沿着上一轮耕地的边缘前进。

  米沙反问:“这里全是男人,而且他们都认为我是同性恋,怎么会是好地方?”

  “因为她可能看得见我。”

  米沙陷入沉默,最后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你的幻觉,当然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威尔抬起头,“下雨了。”

  绵绵的细雨落在广袤的田间,天空与土地在忧伤的旋律里变成一团混沌,只剩下米沙孤独地驾驶拖拉机,重复着在其上画出一道又一道平直的线条。

  谷仓原本建造的时候就没考虑过住人,因此完全没有隔音效果。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头顶,米沙烦躁地堵住耳朵,却丝毫挡不住这些令人头痛欲裂的噪声。

  当泰勒结束工作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米沙正用手臂遮着脸躺在会客厅里,6尺2寸的身体被那张旧沙发衬得委屈巴巴。

  泰勒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跟这张沙发进行连结……”米沙有气无力地说,“已经换班了?给我几分钟调整状态,刚才好多人走来走去的,我压根就没休息好……”

  “今天是通灵会的日子,不用上夜班。”泰勒说,“他们当然会走来走去,要到二楼去就必须经过这里。你到底来不来?就快要迟到了。”

  通灵会的举行地点正好对应卡玛的房间正上方,与一楼的布局类似,不过房间面积要更大些。在走进房间的一刹那,风声和雨声就消失了,米沙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生怕叨扰到在此歇息的某位神灵。

  屋里围了一圈椅子,米沙在空位上坐好时,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场景简直跟陪审团里一模一样,只不过人们头顶的不是拿着天平与剑的正义女神。

  卡玛也坐在人群中,正好在米沙的对面,等所有人都坐好,便开口说道:“我们在此齐聚,聆听命运之母的指示……”

  信徒们都像收到指令那样动了起来,米沙的两只手分别被左右邻座抓住。他想要挣脱,但是被一种诡异的仪式感阻止了。

  “我感受到一股能量。”卡玛说,“是一位男性,灰色的头发,下巴上有一圈胡子,颧骨处有一道刀疤……”

  “那是我的舅舅。”一名信徒欣喜地说,“那道疤是他在一次勇斗劫匪的过程中留下的,是男人的荣誉——他保护了自己的家人。”

  卡玛微笑:“你不用担心,他在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我看到背景里大雪纷飞,但是不用担心,他身处的地方很温暖,有什么东西照亮他的身体,但不是白炽灯……我想那是火焰,壁炉的火焰……一只白猫趴在他的脚边,头顶有一小片黑色……”

  “那是大麦克,舅舅总是说自己想要带着它在有雪的地方隐居。可是,我不明白,大麦克不该跟舅舅在一起,它还活着。”

  “你已经离家够久,我猜它最终决定去陪伴它的主人,很抱歉。”

  “别那么说,卡玛。大麦克陪伴舅舅的时间比他的儿女们都多,我很高兴他们能团聚。也很感谢您告诉我,舅舅现在过得很好……”

  “打扰一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米沙讶异地朝门口看去——是位老熟人了,自己前不久还想“干”他。

  在众人的瞩目下,来人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说:“天啊,这一路上的雨可真大啊。”

  斯特凡诺站起来问:“你是谁?”

  “埃托尔·里维拉。”埃托尔从鼻梁上摘下黑框眼镜,用衣角擦干镜片上的雨水,又戴了回去,“我是弗莱明先生的朋友,每年都会来拜访他。”

  斯特凡诺告诉他:“弗莱明先生已经把这座庄园捐给我们的教会,他本人几个月前就搬到得克萨斯州去了。”

  “真的吗?太可惜了……你们是什么教会?”

  “这跟你有关系吗?”

  “抱歉,还没有自我介绍……”埃托尔从身上摸出一张名片,“我是全美宗教协会的工作人员。你们还没有向本地的分会注册过吧?作为弗莱明先生的朋友,我愿意帮助你们。”

  他从围成一圈的信徒中走向斯特凡诺,后者把名片拿得很近观看,似乎努力在确认它的真假。

  “别那么紧张,斯特凡诺。”卡玛不紧不慢地用手背碰了碰斯特凡诺的大腿,“给里维拉先生找个座位,我认为我们应该为更多的人传播福音,如果能通过宗教协会进行宣传,就再好不过了。”

  “我们没有更多的椅子。”斯特凡诺不友善地看着埃托尔说。

  “我知道了。”埃托尔点头,“那么请你把位置让给我吧。”

  斯特凡诺对埃托尔怒目而视,但卡玛却说:“按他说的做。”

  斯特凡诺不情不愿地离开,埃托尔走到他留出的空位上坐好:“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像篝火舞会那样手拉着手围成一圈?”

  “这叫‘连结’。”站在一边的斯特凡诺不耐烦地说。

  “好的,连结……”埃托尔轻佻地握住身旁的卡玛,“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就像耶稣的十二使徒一样。”

  这次,就连米沙也不由得皱眉。十二使徒中的犹大出卖了耶稣,他在暗示什么吗?

  卡玛倒是保持着处变不惊的微笑:“命运之母会垂青她的传教者们,也许将来的一天,这些孩子们都会成为圣人。”

  埃托尔问:“所以,要如何证明你的预言是真实的?”

  这次,轮到泰勒生气地反驳他:“你怎么敢质疑卡玛?”

  “没关系,我的孩子,我们应该宽恕他人。”卡玛安抚地说,“斯特凡诺,带他去我的房间打电话,里维拉先生,你可以一起去旁听。”

  他们一起走出房门,几分钟后,年轻人刚回到通灵会上卡就迫不及待地说:“我给妈妈通过电话,她告诉我大麦克3天前去天国找我的舅舅了。”

  卡玛说:“我想我们现在没有问题了。”

  “这证明不了什么。”埃托尔说,“你可以提前打听好他的家庭情况,这对21世纪的骗子来说再简单不过,社交媒体上面什么都有。”

  “的确发生过犯罪,但不是诈骗。”卡玛说,“在这屋里的一个人,曾犯下重罪……”

  米沙不由得捏紧五指,旁边的信徒吃痛地“嘶”了一声。

  “在这房间里有股外来的力量,它并不友好……我看见红色。这说明,在场的人当中,有人伤害过这位新朋友……是一个年长的男人,但并不值得尊重……”

  米沙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顺着卡玛的目光朝角落看去,威尔的灵魂正在那里咧嘴大笑。

  与此同时,卡玛洞察般的目光转到米沙的身上,与威尔重叠的面孔张嘴说道——

  “谋杀犯。”

  米沙猛地跳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天花板变成一张没有边际的大嘴,屋子里的人全部变成难以名状的抽象画,但他们都有着同样的长相——威尔的脸!

  米沙米沙歇斯底里地大叫,撞开前来阻拦的一切物体,跑出农场。

  面前出现一片灌木丛,米沙一头扎了进去。他慌不择路地跑着,然而就像卡玛所说的那样,威尔的影像如影随形。他不停地往前冲,被绊倒又立马爬起来,追兵嘈杂的声音已经渐渐消失,但米沙浑然不觉,直到忽然有人将他拦腰抱住,米沙脚下失去重心,被扑倒在地。

  “你疯了吗?”埃托尔大声喊道。

  米沙低头一看,自己已经一只脚陷入了沼泽。

  埃托尔把他拖上岸,米沙惊魂未定地抓住对方的肩膀:“她是真的,她是真的!”

  “谁?”

  “命运之母,她知道一切!”

  “不,她不知道。”

  埃托尔试图解释,但是米沙完全没在听,他的嘴唇和双手都在发抖,注意力无法集中。埃托尔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我没想到竟然会看见这样的你……或许无形之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一切。”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样,埃托尔双手固定住米沙的脸,冲他笑了笑,然后低下头。

  仿佛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一片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寂静无声的沼泽林中,他像迷途的旅者终于来到自己的圣地,礼赞的乐章在耳边回响,圣光沐浴遍全身上下每一处干渴的毛孔,他丧失了一切语言与行动的能力,唯有被动地沉溺其中……

  赞歌与光芒逐渐消散,他听见有人问:“现在,你感觉好些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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