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托尔的身体严重脱水,额头被收音机砸破的地方缝了针,体表还有一些在搏斗中造成的擦伤和挫伤,但并不严重。医生给他做检查的时候,米沙就等在一旁,全程欲言又止。

  医生走后,埃托尔发现米沙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疑惑地摸摸头上的纱布:“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啊?哦,呃……抱歉。”米沙像是刚回神似的,感叹道,“它可真是神奇啊……”

  “什么很神奇?”

  “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他赞叹的眼神过于露骨,埃托尔不自在地别过脸:“瓦登伯革氏症候群①,母亲的遗传……别一直盯着我看,行吗?我现在有点神经过敏。”

  “什么?哦,对,因为你刚刚被一个同性恋绑架了。”米沙按耐不住好奇心,“抱歉,不过……你确定不需要他们检查别的地方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看,同性恋之间不是会……”米沙做了个“你懂”的手势,“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他要怎么把老二放进……”

  “他没那么做,行吗?”

  “真的吗?不会吧……”

  “可闭嘴吧你!”

  弗雷警员走过来,打断令人尴尬的对话:“警方跟盖文和杰瑞米的母亲取得了联系。”

  “哦,很好。”埃托尔说,“她什么时候来看望自己的儿子?”

  “她不会来。当发现杰瑞米失踪后,约克女士——离婚后她用回娘家的姓氏——认为是儿子的生父带走了他,在争执的时候,她将一把剪刀插进前夫的胸膛。她正在田纳西州女子监狱服刑。”弗雷摇头,“托马斯·莱利罄竹难书的罪状上面又添了一笔,我希望他罪恶的灵魂此刻正在地狱里灼烧。”

  米沙看向隔壁病房里躺着的人:“杰瑞米知道这件事吗?”

  “等等。”病床上的埃托尔打断他,“我已经从护士那里了解到当年的连环杀人案了,不过从刚才我就想问……杰瑞米是盖文的弟弟吗?他也在这里?”

  “你还不知道绑架自己的犯人名字?”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盖文。”

  “可是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杰瑞米,而且他正在寻找盖文的下落。”米沙说,“我见过他跟钟楼怪人的合影,他就是杰瑞米。”

  埃托尔问:“钟楼怪人?”

  “魔鬼之屋的最后一任主人,长相很吓人,他的脸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毁了。”

  “那应该是我在卧室里发现的尸体。”埃托尔说,“所以他们管那儿叫魔鬼之屋,真是讽刺,因为我听见满屋子都回荡着《圣母颂》。”

  “那应该是钟楼怪人干的,他定期向上帝祷告。”

  “看得出来,他把整间卧室都布置成告解室的样子。但我不明白,收音机怎么能在他死后仍然工作?”

  “他一定是设置过定时播放,昨天是礼拜日。”

  “已经过去两个整天?怪不得我的眼睛很疼,隐形眼镜戴得太久了。”

  “所以你在陪审团里一直戴着黑色的隐形眼镜?真可惜,这样的美景值得全人类欣赏……”

  “真肉麻,块别说了。”

  “哦……”米沙换了个话题,“我在那辆雪佛兰汽车的后备箱里看到那根棒球棍,还有你的助听器我也见到了……所以我跟杰瑞米一起行动的时候你其实一直待在后备箱里?怪不得那破车开起来像装着具尸体似的。”

  “而我很确定,我现在浑身都疼,你在其中也要负一份责任。你不是很爱车吗,为什么不能更温柔些?”

  “别把那破车跟珊迪相提并论,而且我又不是故意的。”

  弗雷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们:“你们两个知道我还在这里对吗?”

  米沙道了歉,但仍在嘀咕:“蓝眼睛是上天最美妙的恩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蓝眼睛呢?”

  弗雷决定无视他,继续解说案情:“你们的疑惑都是正常的,因为杰瑞米跟盖文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的父母在儿子们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杰瑞米跟随母亲,盖文跟随父亲。杰瑞米的高中记录过学生们的指纹,比对结果并不相符,所以他是盖文。”

  “啊哈!”埃托尔击掌,庆祝自己的胜利。

  “这不公平!”米沙抗议,“他们是双胞胎,这谁能想到?照片上又没写着名字!”

  “别泄气,伙计,我相信你迟早会有猜对的时候。”埃托尔说,“所以,真正的杰瑞米到哪去了?”

  米沙想起钟楼怪人曾对自己讲过的故事,对弗雷说:“我想你应该去调查一下钟楼怪人,他6年前住的房子发生过一场火灾,我想杰瑞米那个时候就去世了。”

  只有这样,钟楼怪人的做法才能说得通——毕竟如果爱人离家出走,一般人的反应都是找警察而不是上帝。

  弗雷点头,走到一旁,向上司打电话报告这件事。

  米沙看向埃托尔:“你才没有赢呢,明白吗?我想不通,盖文为什么要自称杰瑞米……”

  “因为‘他’就是杰瑞米。”埃托尔说,“或者说,杰瑞米是他的一部分。我还以为他是一体双灵,事实证明是三位一体。跟我搭讪的是盖文本尊,所以我没有察觉到他的恶意,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毫无防备。”

  米沙挖苦道:“认真的吗?你指控一个人有多重人格,就是因为你没看出来他想要袭击你?”

  “我的天赋从没出过错,如果一个人想要伤害我,我就是会知道。”埃托尔坚持说。

  “好吧,像你说的,这家伙身体里有三个人。这就能解释“杰瑞米”的间歇性失忆,因为其他人控制身体时他就在体内沉睡……除了双胞胎兄弟,还有谁?”

  “我想那是绑架盖文的人,盖文称他为‘主宰’。他们是主从关系,盖文是服从者,无条件执行‘主宰’的一切命令。”

  “那是托马斯·莱利,绑架他的人。”

  弗雷警员结束通话回来,告诉他们:“那辆雪佛兰在田纳西州被登记为盗抢车辆,地点是一家精神病院的停车场,过去的几年盖文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几天前他成功逃脱,还偷走几支镇定剂。(他看向米沙)显然他从未去过阿富汗,他告诉你的那些‘恐怖分子’其实是医院的工作人员,而酷刑也不过是治疗手段。”

  “我可以理解他那么想,真的。”埃托尔在一旁忿忿地说,“一针药物就可以让你睡上两天?上帝,如果是我我也得疯。”

  米沙不解:“但为什么是‘杰瑞米’?”

  也许这个问题只有与盖文有过交流的埃托尔可以回答:“因为杰瑞米逃出去了。”

  盖文被绑架时只有16岁,正是容易受到影响的年纪。在托马斯·莱利手中,他的性格被重新塑造,他们一同生活、一同作案,盖文逐渐对莱利产生了依赖感。后来莱利被流窜的强盗杀死,失去主心骨的盖文接受不了现实,就自己分裂出一个替代品,这就是他的第三重人格——“主宰”。

  而离开托马斯·莱利的盖文,原以为自己能回到亲人身边正常生活,却发现父母一个被杀一个在监狱,自己也被送入精神病院,盖文是个战士,他无法接受自己生病,更愿意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一场光荣的胜利。

  所以他把自己当成“杰瑞米”,一个回到妈妈身边,生活在天堂的“杰瑞米”,一心帮助兄弟的“杰瑞米”。

  “可怜的家伙,简直像充满悲剧色彩的侦探小说……等等,似乎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在你想要离开地下室的时候,恰好有那么一张写着‘向高处走’的纸条帮了忙?你不会告诉我这是上帝旨意什么的吧。”

  “哦……”埃托尔耸耸肩,“那是我从幸运饼干里得到的纸条。当时我说它让你回到车上的时候不要再铐着我,那是在撒谎。那张纸条一直被我放在衣服口袋里,大概是被搬到地下室的过程中恰好掉在那里。”

  “太玄奥了……即使对一名巫师来说,那也实在是太玄奥了……”米沙连连摇头。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它结束了……”埃托尔看向隔壁的病房,“我能跟‘他’说说话吗?”

  隔壁的病床上,金发青年正温和地笑着,向护士道谢,米沙在“杰瑞米”的脸上见过同样的笑容。若不是他的一只手被铐在病床上,房间外也有看守的警员,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男人竟然是名罪犯。

  埃托尔努力让自己挤出些笑容,但失败了,于是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青年从额头的绷带判断出他的身份,愧疚地说:“他们告诉我,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抱歉,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什么也记不得……”

  “没关系。”

  埃托尔在病床边坐下,平视对方的双眼,他在里面已经看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了。

  “杰瑞米”似乎感应到什么,问:“我永远也不能见到盖文了,是吗?”

  “这取决于你的内心是否足够坚定。”埃托尔说,“盖文也许不是个好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会不惜一切保护你。”

  米沙在走廊里看着,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谜团没有解开——当年让钟楼怪人失去爱人的火灾,究竟是意外,还是杰瑞米出于幸存者愧疚②而实施的自杀行为?

  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米沙想起自己两次从幸运饼干里得到的纸条,第一张纸条让他停下来回头看,结果他在雪佛兰的后备箱里发现棒球棍和注射器;至于第二张,它说什么来着?当你看见那只眼睛的时候——

  米沙猛地一惊,埃托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猝不及防对上他蓝色的座椅,有什么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还没等米沙抓住它,就见埃托尔忽然脱力般地倒向前,正好被他接了个满怀。

  埃托尔抓着米沙的衣服,像是濒死的人抓着最后的稻草。“父……我跟他说话了,我看他的眼睛了……这样、这样我就不会再害怕了……”他声音颤抖地说,似乎是在交谈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米沙这才意识到,在魔鬼之屋的经历对埃托尔并不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们的呼吸近在咫尺,米沙可以清楚地看见水汽如何从埃托尔浓黑的睫毛里蒸出,模糊了蓝色的虹膜。

  简直暴殄天物,米沙想。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臂轻拍埃托尔的脊背:“没关系,都过去了……说真的,你应该增加5磅……不,10磅肌肉,我感觉自己抱着的是根麻杆。”

  原本几乎要哭出来的埃托尔顿时无语:“认真的吗?在这种煽情时刻你要说的就这?”

  “这很重要,好吗?”

  “我的身材很好,不需要改变。我的工作对体力没有要求,跟你这种胸大无脑的笨蛋金发高加索人不一样。”

  “可是假如你有我的体格,就能跟袭击者英勇搏斗……”

  “真的吗?你这么有自信?那你应该到我住的地方去走走,看你能抗过几轮袭击。我可是拥有一间房子还能保住它。”

  “有房子很了不起吗?你的房子难道会走路?珊迪可以带我去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差点害得我的珊迪被人大卸八块拆卖掉!”

  “别跟我提你的车!我也失去了我的朋友钱斯,都是因为你强行带我走……我的头到现在还疼呢!”

  “我早告诉过你,只要找到尼古拉斯·维尔维特……”

  旁观的弗雷警员突然感到一阵寂寞,他走到角落里,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喂,芭菲吗?……不,什么都很好,我刚刚破了一桩大案子。我就是有点想你了……嗯,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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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登伯革氏症候群(Waardenburg Syndrome),是2号染色体的畸变,又称内眦皱裂耳聋综合征或耳聋白发眼病综合征,病患通常会出现蓝色眼珠,但是对视力却没有影响,反而是听力可能出现极大的障碍。(以上摘自百度百科)具体在埃托尔身上的表现为异瞳、左耳听力损失及额头一缕天生的白发。

  ②:幸存者愧疚(Survivor Guilt),指一个人认为从创伤事件中幸存的自己是有过错的,甚至宁愿自己也遭遇不幸。(以上摘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