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那之前有机会祈祷,可以吗?”

  埃托尔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他似乎听见唱诗班的孩子们在歌唱①——

  “圣母玛丽亚,

  “你是大地上慈爱的母亲。”

  “我不认为那有用,但是你有权这么做。”盖文回答。

  “你为我们受苦难,

  “替我们戴上锁链。”

  “谢谢你。我能不在这儿祷告吗?我不想面对它。”埃托尔指着墙上的逆十字架说。

  盖文摇头:“你可以背过去。”

  “那么,请帮我解开这个东西好吗?”埃托尔指着脖子上的电击项圈,“我不想祷告的时候被拴着。”

  盖文走过来,用钥匙解开项圈皮套。埃托尔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现在,你真是我的天使了。”

  “减轻我们的痛苦,

  “我们全跪倒在你的圣坛前面。

  “圣母玛丽亚……”

  视线开始模糊,埃托尔仿佛看见纷纷扬扬的白雪从天空飘落。

  “耶,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②

  **

  “你不准进入教堂!”

  被唱诗班的孩子从教堂门口推开,埃托尔低声说:“求你,我只是想为我的母亲祈祷。”

  “邪眼女巫的灵魂已经在地狱里燃烧,你也很快会下地狱,小邪眼!”

  神父制止唱诗班的孩子甩下更加恶毒的话语,走到埃托尔面前,轻轻拍掉他衣服上的落雪:“我希望你不要怨恨,他们都是好人。”

  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因为弯腰的姿势而垂下,埃托尔盯着它:“神父,我生来有罪吗?”

  神父摸了摸少年单薄的肩膀:“每个人生来便伴随着原罪。”

  “而傲慢并不比色·欲更加高尚,对吗?”

  神父震惊地看着这个孩子异色的双眼,埃托尔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拿出一叠面额不一的现金:“我的母亲临死之前,让我把这些钱献给上帝。”

  走进教堂前,神父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个孩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颂赞的歌声开始回响,埃托尔保持着神父最后看到的姿势,一动不动。恍惚间,白色的羽毛从天而降,像大雪那样覆盖在他的身上,又在顷刻间全部化为火焰。

  **

  “我有罪……她想上天堂,却把地狱留给我,那不公平。所以我把偷来的钱捐给教堂,希望上帝降惩罚,把她扔下来陪我……”

  “玛丽亚,

  “用你温柔的双手,

  “擦干我们的眼泪。

  “在我们苦难的时候,

  “啊,恳求你,

  “恳求你拯救我们,

  “阿门!”

  歌声仍在回响,埃托尔意识到,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盖文,你听到唱诗班的声音吗?”

  盖文的表情看起来跟埃托尔一样迷茫:“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吗,你的主宰?”

  “不,他现在并不在。”

  “我想这是上帝的旨意。”埃托尔站了起来,“他要带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埃托尔缓慢地走上楼梯,在地下室的入口处,他发现一张纸条,打开它,上面写着一句话:“往更高处去。”

  “你看,他在指引我们。”埃托尔对身后的盖文说。

  埃托尔经过熊熊燃烧着的壁炉,走上二楼,《圣母颂》是从一扇木门后传来的,埃托尔伸出手,他的力气并不大,但几乎是刚接触到的一刹那那扇门就朝里打开了。

  埃托尔小心地走进去,这是一间布置得极为用心的卧室,处处摆放着带有宗教意味的物品——圣经、十字架和圣母像,歌声是从一台新式收音机里放出的。

  收音机旁有一副倒扣着的相框,把它扶起来后,埃托尔发现那是两个男人亲密的合影,其中之一正是盖文,不过那时候他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雀斑;另外一个是陌生的男人,个头非常高,应该就是盖文身上那件大码衬衣的主人。

  “你做了什么?”

  从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埃托尔转头看向那个方向,只见紧挨墙壁的地方是一张简陋的单人床,床头靠着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曾经是个男人——那是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面部模糊不清,五官就像一张被人用湿布狠狠擦拭过的油画那样抽象,尽管还没怎么腐败,但确确实实已经死亡。

  从过人的身高来看,死者正是跟盖文合影的男人。

  “你做了什么!”

  同样的问句再次传来,依然是在右边,埃托尔才意识到并不是死人开口——说话的人站在他的背后,但听力上的残疾给了埃托尔声音从右边传来的错觉。

  是盖文,他堵在门口,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婊·子养的,你居然敢……”

  他的表情让埃托尔既陌生又熟悉,当埃托尔刚刚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残忍的“盖文”。一瞬间,埃托尔明白所谓“主宰”的真实身份——一体双灵。

  袭击他的不是盖文,而是寄宿在盖文体内的魔鬼!

  没有留给埃托尔更多思考的时间,“盖文”举大叫着冲了过来。

  埃托尔举起手边的收音机砸过去,他们纠缠在一起,一路扭打,滚下阶梯。

  他们在壁炉前缠斗,埃托尔一度占据上风,“盖文”在地毯上摸索到什么东西,是在打斗过程中掉落的收音机,他紧紧抓住它,砸在埃托尔的额头上。

  隐形眼镜掉了出来,埃托尔的头被砸得偏向一边,鲜血顺着额头流下,“盖文”骑在他的身上,那一瞬间,他看清埃托尔的模样,清秀的面孔变得扭曲:“魔鬼——”

  埃托尔的脑袋又胀又痛,像是马上就要炸开一样,左眼干涩得几乎睁不开。

  “盖文”走向壁炉,用炭火钳拾起一块木炭,向埃托尔走来:“魔鬼……须……处以火刑……”

  “你才是魔鬼!”埃托尔大喊,“盖文!我知道你在那里!这是你的身体,不要让魔鬼掌控你!”

  无力的话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埃托尔太虚弱,博弈的天平已然高高翘起。

  就像有人按下开关,整个世界都变成慢镜头,有那么一瞬间,埃托尔看见了很多人,或美丽或丑恶,他们的脸像幻灯片似的轮番切换,最后定格在一张充满慈爱和怜悯的面孔,他朝埃托尔张开嘴,说道——

  “想想杰瑞米!”这个名字让盖文的动作停滞了,“如果被魔鬼掌控身体,那么你就永远都不可能做杰瑞米的守护天使了!”

  盖文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好像被撕裂了,天使和魔鬼在他的身体里打架。

  炭火钳掉在地上,点燃羊毛制的地毯,然后是沙发和其他东西。

  埃托尔生平从没有哪个时刻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的祈祷意愿,而万能的主似乎第一次听见这位不虔诚的信徒的心声,就在埃托尔快要认命的时候,小屋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打碎,一个年轻人从破窗翻进屋里,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庞,壁炉的火焰给柔顺的银发罩上一层光圈,让他看起来仿佛刚从什么神圣的场面中走出。

  他发现倒下的埃托尔,开始大喊他的名字。

  盖文身体里的博弈似乎告一段落,他看向埃托尔,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在圣洁:“真好啊,你的守护天使来迎接你了,跟他走吧。”

  埃托尔看看正走向自己的天使,又回头问盖文:“那你呢?”

  盖文停止挣扎,表情平和地坐在沙发上:“总有人得迎接审判,埋葬恶魔。”

  “盖文……”

  “埃托尔,别愣着了!你还能走吗?”

  米沙急切的声音把埃托尔从恍惚中唤醒,沙发和地毯已经被炭火点燃,火焰蔓延得很快。他在米沙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到被打碎的窗户旁,埃托尔忽然下定决心般往回跑。

  “小巫师!你在干什么?回来!”米沙急得大喊。

  埃托尔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从哪里涌起力量,他跑到丧失求生欲的盖文身旁,强硬地把他扯起来:“你的审判绝不是今天!”

  米沙跟上来,与他一起把人拖到窗边,米沙先翻出去,埃托尔解开腰间的毯子垫在碎玻璃上,两个人连拉带拽地把盖文弄出房子,埃托尔翻出去的时候却脚下一软失去重心,米沙一把抱住他,被当作人肉垫子压在身下。

  火舌从背后舔过,不甘心地缩回去,窗帘开始燃烧,整座小屋变成一片火海。

  埃托尔趴在米沙的怀抱里,有气无力地说:“我希望你能够暂时原谅,一个没穿衣服的同性恋……在你身上趴一会儿……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火焰照亮他的脸庞,在鲜血映衬之下,蓝色的左眼莹莹发亮,就像一块上好的绿松石嵌在眉骨下方,比米沙近距离观察过的任何蓝色眼睛都更加纯净、更加吸引人,让他错过推开身上人的时机,接着,只见埃托尔脱力般地在米沙的怀抱里昏了过去。

  盖文坐在他们身边,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很长时间过后,好像有人按下开关,把灵魂放回他的身体里,盖文的双眼重新亮起神采,他认出了米沙:“啊,你是那个私家侦探!这是怎么回事,你找到盖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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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及本章稍后均为引用《圣母颂》歌词。

  ②:此处为引用《圣经·旧约·诗篇》第23章第4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