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元丹的药效并非散了, 只是被厉青凝驱解了大半。
虽驱解了许多, 可余下的剂量也足够她冷汗直冒、头晕脑胀了。
她是真的被这卸元丹给折腾得昏了头脑,醒来时竟不曾觉察方才所做的梦有哪里不对劲,只依稀觉得周遭的灵气似被扰乱了一般,屋内隐隐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陌生气息。
那气息像是一缕微乎其微的烟, 不似常人那般柔和, 反倒带着一股张扬的戾气,横冲直撞着,恣意又自在。
“方才可有人来?”厉青凝微微蹙眉。
芳心摇头道:“奴婢一直守在院里, 未曾见到有人进来。”
厉青凝未解疑惑, 仍是觉得这股气息出现得古怪, 不由觉得这是厉载誉的人留下的。
厉家人向来疑心过重, 她也不例外,自然清楚厉载誉的不安和担忧。
可转而一想,这般邪戾的气息, 怎么也当是出自难以操纵的主,厉载誉可不敢用他掌控不了的人。
那会是谁?
厉青凝正想得出神的时候, 那一丝气息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气息何等熟悉,就像是曾与她亲昵得寸步不离般, 可又着实猜不到是谁。
她也不曾与谁这么亲昵,若真要说出个名字来,也只有那古怪诡谲的风鲜钰了。
“殿下,难道有人潜了进来?”芳心揪起心。
厉青凝沉默不答,她微微侧过头, 一眼就看见了镜台上的半颗卸元丹,蹙眉道:“怎还不将那丹药收起。”
芳心连忙低头,“奴婢这就去收好。”
厉青凝仍是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浑身不大使得上劲,神元被拉扯着隐隐作痛,这疼痛虽仍能隐忍,可却因此耗费了她大半的精力。
她抬手扶了一下额发,察觉额上至两鬓的发皆被汗沾湿在侧颊,里衣紧贴着后背,已然汗涔涔的。
芳心收好了卸元丹,回头看见厉青凝正捏着衣袂拭汗,爱洁如厉青凝,怎能忍受自己这般大汗淋漓的模样,她急道:“殿下,可要取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不必。”厉青凝放下了手,面上神情淡然如水,双眸也是连一丝波澜也未惊起,她道:“那明揽风怕是要来谒见的,若换了干净的衣裳,本宫岂不是白白受了卸元丹的苦。”
眼下佯装重病应当能拖上数日,好将零碎事务都安排妥当,只是厉载誉未必能等得了那么久。
“林先生可有说什么。”厉青凝问道。
芳心低声答:“先生未见过鲜钰姑娘,只能凭旁人所述来作画,故而要花上的时日也要更多一些,少则半日,多则一日。”
“若再临摹上数幅呢。”厉青凝淡淡道。
“约莫是要三日的。”芳心谨慎开口。
厉青凝微微颔首:“画拿到手,立刻交给暗影,待他们到了渡口,我们再启程回都城,免得明揽风起疑。”
“那殿下岂不是……”芳心话音一顿,“还要病上四日。”
厉青凝脸色苍白,唇色几近于无,分明是疾病缠身的模样,可她坐起身时却不显半分孱弱,瘦薄的背挺得笔直,若非面带病色,几近与往常一模一样。
“无妨。”她淡淡道。
芳心一哽,顿时觉得自家主子也算是情深义重,虽面上冷淡漠然,可心却是热乎的。为了找鲜钰姑娘,竟不惜吃下了半颗卸元丹,这卸元丹的威力可并非寻常人能忍受的。
三日后,岛上的林先生作好了画,并将画像全数交给了芳心。
芳心拿到画后,依厉青凝所说,将画像分发给了需到渡口询问鲜钰去向的暗影。
在这三日里,厉青凝几乎时时刻刻都躺在榻上,房门紧闭着,来人鲜少能见上她一面。
见过厉青凝的都知她是真的病了,似是感了风寒,虚弱得无甚精神,病恹恹的,就连话音也弱了几分。
芳心装模作样地去煎药,端着药碗叩开了厉青凝的房门,嘴上还道:“殿下,该喝药了。”
厉青凝闻声坐起,一双眼无甚光彩地朝门外看去。
说实在,她鲜少会病,即便是身受卸元丹之苦也不会当真昏厥。可这一回她却装得惟妙惟肖的,不因别的,思及鲜钰那三步一喘气、一步一晃的模样,她就已学成了大半。
在这期间,明揽风来了三回,只在第一日见到了厉青凝,其余几日连声音也听不到,可他却不恼怒,言辞中尽是关怀,甚至还问及需不需将岛外的郎中请来。
芳心婉约回拒,在门外轻声道:“岛上灵草仙药斗量筲计,殿下只消数日便可大安。”
明揽风点点头,并未多问就走了。
三次来回,他竟不觉得厌烦,第四日仍旧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求见。
屋里,厉青凝已将体内的卸元丹尽数驱散,也已穿戴整齐,傅粉施朱,又是那般风姿绰约的模样。
虽眉目间还略有倦意,但已是大安无恙的样子。
芳心收拾好需带之物,偌大的竹箱里,除了蚕丝绫锦玉轴和厉青凝换洗的行装外,还放着鲜钰的玉牌和那身崭新的弟子服。
厉青凝垂眸往竹箱里看了一眼,“既然如此,那便走罢。”
明揽风在屋外抱拳行礼,“臣明揽风求见长公主。”
他话音刚落,房门嘎吱打开,那身着玄衣的长公主缓缓步出,身后跟着一位青衣婢女。
厉青凝垂下眼眸,看着地上半跪的人道:“明大人,时候不早,该启程回都城了。”
周边风平海静,碧空如洗,确实适合行船。
齐明负手站在船下,见厉青凝走来,将一玉珏塞到了她的手里。
厉青凝不解其意,“这是什么。”
齐明端起架子,意味深长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殿下要回宫,为师着实不舍,是以连夜观望星象,看此物与你甚是有缘,便亲自将此物携来,此行路途遥遥,望殿下多加珍重。”
手里那玉珏玉质不甚纯净,就连面上所刻的纹路也粗糙得很,怎么也不像是能送得出手的玩意儿,何况还是送给长公主。
厉青凝额角一跳,缓缓道:“多谢师尊。”
“殿下客气了。”齐明摇头,转而又道:“早日将师妹找回来,为师想她。”
厉青凝总觉得这话另有深意。
那明大人站在远处看着,心里不疑有它,只觉是一幅师徒其乐融融的画面。
只是师徒分别并未多么不舍,厉青凝转身就登了船,看也不多看齐明一眼。
齐明哽了一下,站在船下看了又看,待船行远了才离开。
船上,厉青凝摩挲着手里的玉珏,忽然察觉那玉石上刻着的暗纹似有些古怪,再一看,竟是一句错乱的古文字。
拼凑了许久,这才大致明白其上暗纹是为何意——
“紫萼欲西去。”
紫萼是凤咸城开得最多的花,凤咸城往西是停火宫。
若未曲解其中大意,应当是说凤咸王派人去停火宫了。
齐明虽术法修得无甚出众,但在卜筮占星上,不失为好手,只是他近些年鲜少观星了。
厉青凝微微蹙眉,心道难怪齐明会提及鲜钰。这停火宫行事无常,鲜钰此行若是回了停火宫,也不知会如何。
从慰风岛到都城,脚程若是快一些,需费上半月,若是再快一些,仍是需要数日。
可修士与常人不同,往来皆可驭风御劲,常人需半月才走得完的路,修士花上三日足矣。
故而明揽风即使是孤身一人带着圣旨,也能在短短几日里安然抵达慰风岛。
可惜在回都城的路上,他即便是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出,还是得在上了岸后寻一匹快马,再套好车舆,载着厉青凝缓缓前行。
厉青凝坐在车中,抬起一指掀起垂帘一角,目光所及之处,领命的暗影未见踪影,兴许已赶往下一渡口,恰恰瞒住了这明大人的眼。
此次召她返回都城,厉载誉在圣旨上写的却并非是让她辅佐朝内事务,而是借皇后寿辰一事命她回宫。
若是要贺寿,诸王侯皆会回宫,皇子、皇女们也必会到场,届时虽无腥风血雨,可免不了又要暗暗争斗一番。
罢了,厉青凝双眸一闭,无甚好担忧的。
只是长路遥遥,她的修为仍无人可知,还是得扮作未开灵海的样子,端坐在车舆中,听着这吱吱呀呀的车辕声往都城去。
这车辕在官道上足足辗了九日,九日后才抵至都城,在明揽风出示了令牌后,宫门大开,侍卫和婢女纷纷驻足低头,将这载着长公主的马车迎了进去。
芳心坐在车里,脸上却无甚欢喜,反倒微微蹙起了眉,低着声道:“殿下,入宫了。”
坐在织锦坐垫上的厉青凝闻言缓缓睁开双目,目光凛凛。她微微颔首,淡声道:“起珠帘。”
芳心应声,连忙去将车舆前的珠帘撩起,又用绸带系了起来。
仍是那样的琼楼,那样的玉宇,贝阙珠宫皆无变化,只是宫中人心已变。
行经明晖宫时,厉青凝眼眸一转便朝外看去。
只见宫门外站着三人,其中一名身着绸面华衣的男子正在同三皇子说笑,那人神采奕奕,似有道不尽的万语千言一般,而站在他身侧的三皇子恭敬得很,频频点头应声。
那身着华衣的正是本该在凤咸城的厉鸣咸,不曾想他竟这么早就到了都城。
在厉鸣咸身侧,一抹红衣甚是惹眼,红得如火似霞,艳得令人不愿挪目。
厉青凝愣了一瞬,原本毫无波澜的心骤然一震。
她心道莫非是看错了,可再一凝神,厉鸣咸身侧确实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确实就立在明晖宫前。
红衣人身姿曼妙,盘金缀玉的织锦缎束着纤纤细腰,长发半挽而起,竟与厉鸣咸未分前后地站着,明摆了并非宫中侍女。
马车慢行,厉青凝忽然道:“停车。”
明揽风勒马止步,翻身下车后,低头便对一旁的厉鸣咸和三皇子行了礼。
厉青凝双眸直盯着那红衣人瘦削的背,搭着芳心的手缓缓下了马车,语调无甚起伏地道:“皇叔。”
她嘴里虽喊的是厉鸣咸,可双眼却未曾在红衣人身上移开半寸。
正在欢谈的两人随即转身,三皇子双眸一亮,惊道:“青凝姑姑。”
厉鸣咸微微点头,他眸光一闪,似未料到厉青凝会回来,“凝儿竟也回来了。”
厉青凝微抿着唇,嘴角勾起一抹十分适宜的笑,既不疏离,也不怎么热络。
那映在她眼眸里的红衣人这时才回过头,发上的镂花白玉步摇微微一晃。
红衣人薄纱珠帘遮面,缀在额前的烧蓝镏金花饰微微一动,密长的眼睫陡然颤了颤,一双明眸便朝她扫了过去。
那眸光可不柔和,甚至还倨傲又狡黠。
虽然只字不言,可红衣人却似是在寻衅一般。
厉青凝瞳仁骤缩,犹觉自己身在梦中。
站在厉鸣咸身侧的鲜钰却噙起笑来,心道,前世初见时,厉青凝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害得她日思夜想,如今是时候瞅回去了。
本座就看你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