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36章

  在慰风岛多年, 齐明见过无数玉牌破损断裂, 可怎么也没见过这断成两半的玉牌还能复原如初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将沉甸甸的玉牌捧在了手里,仔细打量了一会。

  确实刻的是鲜钰的名字,也确实连裂痕也不见了。

  “竟还能这般。”齐明讶异道, 心如擂鼓。

  厉青凝垂眸看了许久, 忽然张开嘴长呼了一口气,只觉得凉到麻痹的四肢渐渐有了暖意。

  仍是不敢相信,又看了半晌。

  风翡玉似是疯了一般, 喊道:“果真是恶鬼转世!”

  闻言, 厉青凝厉声道:“还不将他拖下去。”

  芳心暗忖, 这两百鞭怕是会将人打死, 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从轻发落了。

  她连忙应了一声,低头对风翡玉道:“风公子, 得罪了。”

  待芳心将人带远,厉青凝才朝齐明伸出了手, 唇舌发干地道:“我看看。”

  齐明摩挲着那玉牌,十分不舍地递给了厉青凝, 嘴里念念有词:“这么说来,为师的小徒儿尚在人世。”

  厉青凝没看他,眼里只有那块青碧色的玉石。

  指腹在“鲜钰”二字上一划而过,那微微凹陷的触感十分真实。

  似呢喃自语一般,她道:“还在。”

  转瞬之间, 厉青凝那双黯淡的眸子似是有了些色泽。

  她冷了数日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些许,本像是裹了霜一般,如今霜化了,没了冷厉之气,又如皎皎明月了。

  齐明先前被骗着,真以为鲜钰是回家了,替他挡了半数的雷便回家休养了,可方才一看到玉牌又觉得不对,难不成回家路上忽然遇难了,这怎么想都……令人难以置信。

  他迟疑了许久才问:“钰儿究竟怎么了。”

  厉青凝丹唇微启,缓缓道:“我到渡雁台时见她站在台上,你昏迷不醒,是我误会了她,她便走了。”

  她避重就轻,丝毫未提及鲜钰拍碎了星衡柱还抱走了木盒的事。

  齐明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徒儿竟起了内讧,“她身受重伤,你怎就任着她这么走了,她可有乘船,盘缠和行装可有带上?”

  厉青凝微微蹙眉,这才想起前段时日,她赠予鲜钰的一个帛袋,那帛袋里仅仅几颗灵玉珠便价值百两,更别提里边满满当当的金叶子和碎银,足足够走遍东洲了。

  不曾想,如今人似是活过来了,行路的盘缠也有了,这盘缠还是她给的。

  这样一来,小孩儿吃穿用度皆无须担忧,连回岛的借口都没了。

  厉青凝一哽,再度觉得是自己亲手将人推远的,恨不得将那锦缎帛袋给收回来。

  “究竟是有还是没有?”齐明着急问道。

  “不曾乘船,盘缠有。”厉青凝淡淡道。

  齐明长呼了一口气:“有钱花就好,既然玉牌已完好如初,那她定已顺利上岸,这上了岸就能好好疗伤了,虽然她修为似乎十分高深,但是为师啊……”

  他话音一顿,转而道:“十分忧心她一个孱弱可怜的小孩儿会被骗。”

  厉青凝欲言又止,想起来她曾被这孱弱可怜的小孩儿骗了许久。

  齐明双手背在身后,又道:“纵有一身修为,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儿,到了岸上哪识得路,她又长得那般标志,若是被人拐了可如何是好。”

  厉青凝眼眸一垂,“本宫自有安排。”

  齐明点点头:“为师就你们两个徒儿,缺一不可,若是你们心生隔阂,还是要早些说清楚好。”

  厉青凝睨了他一眼,“本宫心里有数。”

  齐明哽住了,好不容易鼓起的气一瞬全泄了,“殿下,钰儿终究是你师妹。”

  “自然。”厉青凝紧攥着手里的玉牌,指腹泛白也未松开。

  她眼尾泛红,可一双眸子依旧冷得很,分明是气红的,也不知是因何而气。

  齐明是看不出来了,只有厉青凝自己清楚得很,她本应一文钱都不给鲜钰,让她无处可去,吃不饱喝不足,自然也回不了停火宫,只好回到岛上任她审问。

  审问什么,自然是问她——

  究竟哪副模样才是你的真面目,究竟为何要在梦里与本宫抵死缠绵,究竟为何……来了又走。

  如此多谜团还未解开,怎就走了。

  厉青凝将那玉牌放进了袖袋里,垂眸沉思了许久。

  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幸好,幸好也只是走了……

  她本想就这么回去,低头看见了被木箱压在地上的弟子服,便弯腰捡了起来,拍掉了衣裳上沾着的泥,抓在手上就带走了。

  齐明站在后边两手空空,心道这似乎有些不对,他好歹也是师父,怎连弟子的玉牌也没有,连弟子服也不曾经他的手。

  他左右看看,把那磕坏的木箱拾了起来。

  厉青凝回了小院,进门便看见芳心规规矩矩站着,而她身侧,站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带刀侍卫。

  皇帝的近身侍卫,还身带灵气,至少是个筑基期的修士,是能在厉载誉跟前说得上话的。

  厉青凝眉心一蹙,敛起了眼眸里的冷意,缓步走到了那侍卫面前。

  “臣明揽风见过长公主。”那带刀侍卫沉声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明大人所为何事而来。”

  “臣为陛下将圣旨带到。”那姓明的侍卫说完便将手上一卷圣旨缓缓打开。

  厉青凝垂下眼眸,眉目间似笼了浓云一般,闻言缓缓行礼接旨。

  芳心随即也低身跪下,眉头紧皱着。

  明揽风缓声将厉载誉的旨意道出,话音浑厚沉稳,确实是修行习武之人。

  这一字一句皆入了厉青凝的耳,厉青凝低眉敛目,丝毫没有了平日里的淡漠凌厉,身上莫名多了一丝娴静。

  果不其然,如她所想,在这关头上,厉载誉的确是要召她回宫。

  厉载誉忌她怕她,如今还不是得借她来牵制那几个意欲夺权篡位的。

  厉青凝又暗忖,此次厉载誉派这带刀侍卫来,多半是怕她不接旨,于是暗暗施压,逼她回宫。

  如此想来,厉载誉果真是病了,心也更是吊得紧了,生怕一转眼就会失了生杀大权,先将她赶远,又逼她回去,真当她是个好掌控的玩意儿。

  “……钦此。”明揽风将手中纸幅一交叠,朝厉青凝递了过去。

  厉青凝接了旨,起身后缓缓道:“明大人可是要一同回都城。”

  明揽风颔首:“陛下派臣护送殿下回城,臣胆敢先行。”

  厉青凝明白了,厉载誉是要看着她走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他这一病,疑心愈发重了。

  “本宫还有些事务尚未处理,怕是要耽误明大人了。”她淡淡道。

  明揽风道:“殿下事大,晚些启程陛下也定能谅解。”

  厉青凝唇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道:“如此甚好。”

  她心道,真不愧是厉载誉派来的人。

  既然厉青凝要处理事务,明揽风也不便在院中停留,由岛上的长老请去了客房。

  待明揽风走后,厉青凝才抿了一口新煎的茶,抬手揉了揉眉心,对芳心道:“那风翡玉是怎么回事。”

  “他……”芳心欲言又止,过会才抿了一下唇道:“他不知从何得知那墓……是鲜钰姑娘的,且又不信鲜钰姑娘已去。”

  她暗暗打量了厉青凝的神情,接着才道:“风公子一身修为无端消失,奴婢探了他的灵海,发觉灵海竟已被毁,这辈子怕是就此废了。风公子恨意无处消解,故而才做出这般不可理喻的事来。”

  厉青凝微微颔首,却只字不言。

  “风公子的灵海怎会被废,莫非真是鲜钰姑娘……”芳心边说边留意厉青凝的神情。

  “事已至此,何必追究。”厉青凝竟道。

  芳心一时说不出话来,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家主子嘴里说出来,就像方才追究风翡玉掘坟的事不是她一样。

  厉青凝思忖片刻,又道:“你先去办几件事。”

  芳心颔首:“殿下请讲。”

  “请林先生按鲜钰的模样作画,将画多临摹几幅,作画需要些时日,得找个法子拖延几日。让几个暗影到周边海上细细查看,再派几人拿着画像到临近的渡口探查询问一番。”厉青凝丹唇微动。

  她顿了一下,又道:“若是找不到人便不必禀报本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芳心心下一惊,连忙应声:“是。”

  她正要走的时候,忽然又听见厉青凝道:“此次返回都城,怕是一时半会走不开了,留两人在岛上,若是她回了岛,也好能及早告知本宫。”

  芳心观自家主子似是有些失神,眉目间疲倦难掩,想了想问道:“那,若是找着鲜钰姑娘了呢。”

  厉青凝一时哑言,过会才道:“若是见着了,便带她见本宫。”

  她话音一顿,转而又道:“罢了,要是见着人,就问她愿不愿见……”

  “见我。”话语忽止,转而又接上。

  芳心小心翼翼道:“鲜钰姑娘先前与奴婢闲谈了一二,奴婢观姑娘神色,应当是愿意跟着殿下回都城的。”

  厉青凝听到这话就头疼,忽然就想起了鲜钰问她书童及暖床之事,想来这话还是芳心在鲜钰面前提的。

  她双眸一闭,厉声道:“日后休在她面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芳心倒吸了一口气:……

  她说了什么?她方才似乎也没说什么。

  厉青凝微微摇头,“想来,如今再问,她也未必想跟着去都城了。”

  另一边,那穿着红衣似山间精魅的美人已然下山。

  在踏出翱仙山境地的那一瞬,天色骤变,再回头一看,哪还有什么翱仙山。

  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小土丘,丘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棵高矮不齐的树。

  山上似是时时刻刻皆是黑夜,在踏出来的那一刻,鲜钰才知,山外竟是白昼。

  她脸上挂着遮面的薄纱,是从死人的衣物上撕下来的,也不是白撕了人家衣裳,她走前还给那具白骨留了颗玉珠。

  这般骄奢的做法,像极了她前世在宫主之位坐着时,就连打赏车夫也是真金白银的给。

  有钱着实很好,如此看来,还是得将停火宫拿回来。

  万里无云,碧天如水。

  红衣美人赤着双足踩在官道上,因着衣裳稍短了些,一截细瘦的小腿露了出来,踝骨纤细,不堪一折。

  一行褐马疾驰而过,其中身着青袍的长须男子腰别六角招魂铃,十分面熟。

  等快马跑远,鲜钰脚步一顿,这才想起来,那不就是凤咸王身侧的人么,那日她出魂时,便是这修士用六角招魂铃将她伤着的。

  如此匆忙是要去往何处?

  鲜钰微微蹙眉,暗暗记下了那修士离去的方向。

  她转而又想,这凤咸王身侧也就这么个能用得上的修士,他此时派人出来,想必牵连甚广,兴许与宫中之事有关。

  也不知她走后慰风岛如何了,这厉青凝会不会良心发现,日夜心如刀绞。

  想到这,鲜钰又想行那出魂之术了。

  她身形一转,朱红衣袂如火,急急去寻一个落脚之处。

  酒足饭饱,眼看着天色近暗,是时出魂。

  远在慰风岛,一缕薄魂穿过海上迷雾,瞬息便到了岛上。

  小院里静悄悄一片,池中鱼儿嬉戏。主卧的房门紧闭着,芳心在院子里小憩。

  鲜钰微微蹙眉,她尚不知厉青凝瞒了她多少,修为究竟如何,若是擅自闯入,恐怕会被察觉。

  缓缓步近,隐隐听见门里传出一两声咳嗽。

  病了?

  那咳嗽声虚弱得很,气息也甚微,这病得应当不轻。

  门外魂缕一哂,莫非厉青凝幡然悔悟,知道自己有错,又实在不舍她离开,思虑过重就病了?

  如此也好,病了就不易察觉到她悄悄回来了。

  鲜钰穿门而入,熟稔地坐在床侧,细细打量起厉青凝的面庞来。

  躺在床上的人脸色白了几分,唇也有些干,额角布着密汗,确实是病了的模样。

  鲜钰看着是有些心疼,可这念头刚起就消失了大半,只因她眼眸一转就看见了镜台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一物。

  锦盒中半颗卸元丹泛着幽幽蓝光,如珠玉一般。

  这玩意儿若是被修者误服了,轻者神志不清、冷汗淋漓,神元如受刀割,重者神元尽毁,就此昏迷不醒。

  可厉青凝吃这玩意做什么?

  再一看,镜台上还放着一物,一卷用金绳系着的蚕丝绫锦玉轴。

  鲜钰了然,这是厉载誉下的圣旨,没想到才过了短短数日,这道圣旨已被人送到岛上。

  她暗忖,厉青凝应当是不想这么快离岛,于是吃了卸元丹装作病重,让传旨的人无话可说。

  啧啧,还以为是忧思过重才病了,原来与她无关。

  这么一想,鲜钰连仅存的丁点怜惜都没了。

  床上那长颦减翠的长公主微微张着嘴,呼出的气息灼热得很,眼皮底下那眸子忽地一颤,似是做了什么梦。

  鲜钰轻笑了一声,伏在床边倾身而下,看不见的乌发披散在厉青凝的枕边,额头再往下一些,便与床上之人抵在了一块。

  顿时,入梦。

  梦中,厉青凝依稀看见了一些旧时的事,那时厉载誉还未登帝,只是好景不长,先皇走后,朝堂形势大变。

  眼前幕幕倏然淡去,她转而又看见了那已许久不曾到她梦中的红衣人。

  与先前都不同,那红衣人模样清晰,就连发丝也根根分明,只是她身上那袭红衣却与平时不同,看着似是小了一些。

  红衣人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尾梢稍细而微微上翘的星眸,眼神迷离似醉,似在戏谑笑着。

  厉青凝怔愣了片刻,这才发觉,这红衣人的眼眸是有些像鲜钰的。

  恨不得将万语千言逐一道出,可情急之下,她却只想快些印证这两人究竟是不是如她所想那样。

  厉青凝上前一步,一言不发地拉下了红衣人的领口。

  鲜钰冷不丁露出大半个肩来,此世还未来得及在肩背上纹下桃枝,那道疤痕一瞬便被看清了。

  “果真是你。”厉青凝轻呵了一声。

  鲜钰这才敢断言,这厉青凝果真梦见过她!

  可这一上来就扯衣裳是怎么回事,这可不像是成日将“无礼”和“放肆”挂在嘴边的人。

  她愣了一瞬,接着唇角一勾,似在报复一般,语调娇啭细弱地道:“殿下自重,本座才七岁啊。”

  扯她衣裳的人猛地松开了手,满脸的错愕。

  鲜钰连忙收魂定神,在千里外的客栈里睁开了双眼。

  慰风岛上的厉青凝也倏然醒来,她支起了身,抬手扶住了额头,冷声道:“芳心!”

  芳心闻声推门而进,着急问道:“殿下,怎么了。”

  厉青凝微微摇头:“做了个噩梦,倒杯茶来。”

  芳心连忙去斟了茶,心道,这梦好生厉害,竟将卸元丹的药效都给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