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吗?
是她, 厉青凝心道。
明晖宫红墙青瓦, 大红宫灯高高悬着,看着应当是十分华贵气派的,可秋风横扫落叶,四人相对无言, 显得周遭莫名有些萧条冷清。
厉青凝不大想与凤咸王周旋, 此刻只想拉住红衣人的手,好问清前因后果,问她所求所愿, 再问她为何在此。
厉鸣咸微微蹙着眉, 方才还和三皇子有说有笑的, 此时脸色已经冷了大半, 嘴角扬起的弧度微微发僵。
他回身朝厉青凝看去,瞳仁微微震颤了一下,说道:“还以为这千秋节是见不到你了。”
厉青凝收敛了神情, 缓缓将目光从鲜钰身上撕下,抿了一下唇道:“陛下召我回来为皇后贺寿。”
厉鸣咸眸光一闪, 留意到厉青凝似乎多看了他身侧的红衣人几眼。
他恍然大悟,莫非两人认识。
厉青凝开口却道:“皇叔, 你身边这位是?”
鲜钰闻言微微挑眉,却依旧没有开口,额前的花状华胜翠蓝相交,趁着肤色更如白玉。
她一袭织锦红裙,薄如蝉翼的纱衣也是丹红的, 秋风一刮而过,将她遮面的轻纱微微掀起了一些,只见她淡施胭脂的唇有些苍白,这唇色给她多添了一分孱弱。
可即便再纤细窈窕,再瘦弱苍白,她的气势也半点不输凤咸王。
她侧头看了凤咸王一眼,着实好奇这凤咸王会如何介绍她。
想来是不会多说的,这凤咸王私下招揽了停火宫的人,这事若是被皇帝知道,他怕是会被狠狠记上一笔。
凤咸王听了厉青凝的话,眉心又是一皱。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三皇子厉千钧便轻快答道:“姑姑,这位仙长是叔公的谋士,出自停火宫。”
凤咸王一哽,被这皇侄孙给坑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厉青凝薄唇一动,默念起“停火宫”这三字,双眸又一瞬不瞬地朝鲜钰望了过去,映在眼底的是一片朱红。
鲜钰也不回避,目不转睛地噙着笑迎了上去,她一双明若桃华的眸子虽澄澈有神,可眸光桀骜尽显。
只见厉青凝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转瞬又淡然如常,眼底连丝毫迟疑也不剩了。
鲜钰心知,厉青凝既然在梦里见过她,此刻应当认出她来了,却不知她在厉青凝的梦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谋士?”厉青凝缓缓道。
“正是。”鲜钰眼眸微弯。
她语调微扬,话音婉转如莺又软柔如烟,可却像是针一般扎到了厉青凝心尖上。
厉青凝看她神情坦荡,心不由一沉,不曾想这人竟会给厉鸣咸当谋士。
才短短数日,她人不但身量长至如此,竟还去给厉鸣咸当了谋士?
鲜钰站在厉鸣咸身侧未动一步,分明就是与他为伍的。
厉青凝心沉海底,心道装模作样也就罢了,怎还去帮了那想要她命的凤咸王。
这人果真恶劣至极,岛上时的乖巧懂事都是装的。
被厉青凝惦记的人此刻却舒畅至极。
鲜钰看厉青凝脸色愈沉,愈是喜上眉梢,似是为自己出了口恶气一般。
她似笑非笑着,不再浪费口舌,摆明了要吊着厉青凝的心。
“这位仙子确实是本王新招揽的谋士。”厉鸣咸这才开口,他转而又道:“这位乃是长公主殿下,想必仙子已有所耳闻。”
“自然。”鲜钰微微颔首,她直直看向厉青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缓缓道:“何人不知长公主面若皎月,貌比芙蓉。”
厉青凝微蹙眉心,明明日思夜想的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她微启丹唇,说道:“东洲果真卧虎藏龙,不曾想仙子这般天人之姿,修为竟还如此高深。”
这话说得一字一顿,似要将这几字嚼碎在嘴里。
被夸之人毫不谦逊,轻笑了一声,“殿下谬赞了。”
不但笑了,鲜钰还十分愉悦。
旁听了许久的厉鸣咸欲言又止,就连落在鲜钰身上的目光也多了一分怀疑。
三皇子站在边上插不上话,抬手就挠了挠鬓角,翘起唇角憨笑了一下。
被盯久了是会不太自在的,鲜钰垂下眼眸,两指揉搓起她那朱红的袖口,暗忖厉青凝果真沉得住气,竟不问她为何会在这里。
要说起她为什么会在这宫里,得说回数日之前。
日前,确实如齐明赠予厉青凝的玉珏上那些划痕所示,凤咸王派人往停火宫去了。
所派的人中,那身携六角铜铃的修士恰恰被鲜钰认出。
鲜钰当即细细盘算了一番,跟了半路后将计就计,先他们一步到了停火宫。
停火宫可不是好闯的,尤其她如今模样大变,守门弟子怎么也认不出她来。
她见守门弟子拔剑相向,不由嗤笑了一声,只用两指便捏住了那疾袭面庞的剑刃。
那弟子慌乱中意欲将剑收回,不料剑身却被钳住,进退不得。
将剑锋夹住的,是鲜钰那玉白纤细的手指。
明明一是血肉之躯,一是从火里炼出的长剑,可鲜钰却哂笑道:“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守门弟子大骇。
过了山门,鲜钰执着从守门弟子那夺来的三尺青锋,连闯六个大阵,伤了数名持剑侍女,直直朝主峰掠去。
身负重伤的守门弟子本想传音到大殿之中,不曾想山中随处可见的传音符竟已被斩毁大半,他匆忙赶至主峰,将此事报予风停火。
风停火手里捏着张已然失效的传音符,皱着眉头思忖着许久,沉声问道:“可看得出那人是什么来头?”
守门弟子猛地摇头:“恕、恕弟子看不出。”
“废物。”语罢,风停火将手中灵符揉作了一团,手掌半抬而起,将那双目圆瞪的弟子隔空拍至墙上。
轰的一声,撞得不轻。
那弟子本就受着伤,这么一撞人就失了意识。
风停火只猜到闯山人来得极快,却想不到竟这般快。
鲜钰就是这般到了风停火面前,她唇角噙着一丝十分不屑的笑,虽气息不甚稳,走气路来也似是弱柳扶风,可一路上来却连一道伤也未受。
她下颌微抬,将手中染血的剑掷在了地上,轻轻拍拂起双手,似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长剑铿一声及地,那声响在偌大的画殿中回荡着。
“风停火,你的狗看起来都不大好用。”鲜钰语调娇柔,细软如水。
可她的一举一动却和娇柔相去甚远,只叫人想起那无间恶鬼。
风停火倚在榻上岿然不动,“阁下所为何事而来。”
“阁下?”鲜钰细细品了品这两字,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缓步朝风停火走近,朱红衣袂微扬,唇齿间露出丁点轻笑,恰似柳摇花笑,当是极美的。
风停火看不出她的底细,本来他在世人眼里已是狂妄至极,没想到此人更是狡黠顽劣。
看不出底细便不敢妄自动手,况且他也不知这人究竟为何要闯他停火宫。
就在此时,一物被抛了出来,落至他足边。
鲜钰掷出了从翱仙山上特地摘下来的碧笙花,她本以为风停火会不屑一顾,没想到风停火只看了一眼就弯腰去拾。
应当是认出这花来了,她心道。
风停火能走到如今这地位,自然所知甚广。
这碧笙花离了翱仙山便迅速枯萎了,虽失了原貌,可大抵能认出原本的样子,见过碧笙花的人自然知道此乃何物。
风停火虽未碰过这玩意儿,可也是远远观望过的,自然知道此花的出处和功效。
他蹙眉看了半晌手里那枯萎的碧笙花,又抬眸打量起面前那似笑非笑的红衣人,看着那人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究竟是谁。”
鲜钰看风停火那自欺欺人的模样,不由得笑得更深,“你明知我是谁。”
她话音刚落,风停火眼眸一颤,眸光似闪了闪,应当是被说中了。
见风停火不答,鲜钰又走近了一步,缓缓弯下了腰,抬手摘下了面上的薄纱,平视起倚在榻上的人,缓缓道:“若不,本座允你细细打量本座面容,可得看仔细一些。”
风停火抬起眼眸,还真望了过去。
鲜钰任他看着,她心知自己的容貌与风停火究竟有多像。
风停火本就男生女相,容貌阴柔至极,可即便眉眼再精致再艳丽,他也终究是个男子,轮廓依旧是男子的轮廓。
相比之下,她那张脸更姝色难求,引人爱怜。
“如何。”鲜钰呵气如兰。
风停火猛地睁大了双目,怔愣了片刻后才回过神,他垂下眼,避开了鲜钰的目光,过了许久才笑了两声,“确实是本座的种。”
鲜钰嘴角的笑意骤隐,这话她不爱听,她不由分说便朝风停火出了手,招招狠厉至极。
可她毕竟是有分寸的,再狠厉也留有余地。
一来一回间,风停火被压制得连灵气也来不及运转,灵海更是形同虚。
两人高低立现。
风停火难以置信,可又觉得确实就该如此,能耐得住碧笙花折磨的人,就不应是那般乖顺柔弱的。
有趣,着实有趣。
如此斗了一番,风停火不怒反笑,愈是被压制得厉害,嘴角咧得愈开,似是占了上风的人是他一般。
可惜并非如此,鲜钰扼着他的脖颈,似将他视作蝼蚁,缓缓道:“慰风岛无甚意思,本座便回来了。”
风停火明明已被扼得通红了脸,可却泰然自若的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委屈你遮遮掩掩了这么久,你想要什么便直言。”
鲜钰眼眸里似有轻蔑之意,“无甚委屈,本座不要你的停火宫,也无暇要你的命,更无意替你料理一群不中用也不中看的夫人,只有一事要说。”
所讲之事便涉及那几位从凤咸城来的修士。
凤咸城来人,按常理来说,风停火应当下山亲迎才是,可这一回迎见的却是些个婢子。
那长须修士与同行人脸色大变,不说被轻视,可莫名像是被怠慢了一般,他们何曾受过这等待遇。
虽早知道这风停火阴晴不定,脾性甚差,可没想到他如此不按常理行事,竟连迎也不迎,果真狂妄自大,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谁可曾想,风停火不是不想去迎,而是有人不让他去迎。
鲜钰坐在他的位置上,手里攥着一块花形玉佩,薄纱之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噙着一抹十分不屑的笑。
风停火却奈何不了她,就连停火宫的玉令也任她把玩。
“凤咸城的人已到,金库也任你进出,你还有何不满。”他挑眉问道。
鲜钰倚在美人榻上,她微微侧头,细白的手指正揉搓着薄如蝉翼的红纱袖口,似笑非笑道:“来了便来了,不过是几个修为平平的修士,何不晾他们一晾。”
她话音一顿,转而又道:“风停火,你何曾怕过皇家人,如今竟迫不及待想去迎,莫非是想避开本座。”
风停火一哽,实话说,他是有那么点难以接受,昔日那软若绵羊的小女儿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已不能任他随意拿捏了。
他道:“那躺在妙心阁的婢女说你被恶鬼夺舍,本座起初是不信的,如今竟觉得有些道理。”
鲜钰那明艳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你也配在我面前自称本座?”
风停火哑口无言。
过后,鲜钰下山见了那群修士,没想到那身携六角铜铃的长须修士竟还挺平和可亲,只是那修为低得令人不敢恭维。
长须修士阐明来意,果真是因那凤咸王手下连一个稍微精明的都没有,迫于形势紧张,这才屡次拜访停火宫。
鲜钰笑了,当即答应了下来,在随着那几人去了凤咸城后,又马不停蹄的到了东洲都城,再后来,便在宫里见到了厉青凝。
东洲皇宫里。
鲜钰回过神,听见凤咸王同二人道别,她也微微点头便随凤咸王而去,多一眼也不留给厉青凝,叫厉青凝心里不得不长个疙瘩。
方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芳心的声音,芳心道:“这位仙长也是停火宫的,不知识不识得鲜钰姑娘,鲜钰姑娘这般久了仍是了无音信,也不知是否安然无恙。”
厉青凝眼眸一抬,心微微提起,唇舌发干地道:“慎言。”
可芳心却长叹了一声,仍在说:“也不知那玉牌是不是被施了什么邪术,虽说玉牌与其主生死相系,可无端端复原也太古怪了些。可怜鲜钰姑娘,至今仍是下落不明,殿下好不容易才给姑娘立了个衣冠冢,却被个失心疯的给掘了。”
“芳心!”厉青凝声音渐冷。
鲜钰还未走远,越听越是疑惑。她脚步一顿,回头问道:“什么冢?”
芳心念着这位红衣仙长也是停火宫的,十分心疼地回答:“衣冠冢。”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才过了多久,她竟连坟都有了。
厉青凝到底还是没有心,居然盼着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