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据皇帝身边亲近东宫的内侍密报,皇帝召见了兵部尚书金忠。

  金忠是自靖难时便追随朱棣打江山的旧功臣,朱棣信任他,不但没有将他和东宫其他属官一样扔进诏狱,还令他去查太子监国期间有无不忠不孝、忤逆谋逆之事。

  金忠当场便回奏说太子仁孝,迎驾迟缓之事没有阴谋也没有阳谋,纯属意外。

  “迎驾都当着天下人的面来迟了,还说他仁孝!他是对百官假仁义,笼络人心,然后翅膀硬了,对朕明目张胆地不孝!”朱棣大怒道:“金忠,现在连你都投靠太子,不忠于朕,要欺瞒朕吗!”

  金忠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儿,颤巍巍跪下,双手郑重取下冠帽放在一旁,答道:“臣正因忠于君上,才不能为了自己升官发财,逢迎圣意,污蔑太子。臣老病之身,想为陛下尽忠办事,也没有几年了,恐怕更没有福分将来辅佐太子。臣还能为陛下做的,就是不令奸人陷害太子、蒙蔽圣上,令圣上将来后悔啊!”说到此处已是哽咽泪下,叩首道:“老臣愿以九族连坐,保太子并无欺君罔上之谋。”

  一席话句句发自肺腑,说得朱棣也泪目,从龙椅下来亲手扶他道:“起来罢,你也老了。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不要再跪了。”

  金忠艰难起身,泪犹潸潸。君臣对泣,末了,朱棣笑道:”咱们须发都白了,还要为了这些年轻人落泪伤身。都好生将养罢!明日让御医给你瞧瞧,莫说不吉利的话。“

  二人恳谈至深夜,皇帝才令人备轿送金忠回去。

  第二天早朝,太子上表请罪。皇帝虽然没有释放被捕东宫属官,但怒气有所收敛,没有再进一步穷究株连。

  当天上午杨士奇十万火急赶回金陵,即刻入宫觐见皇帝。

  皇帝将问金忠的问题又问了杨士奇一遍。

  杨士奇顿首答道:“太子仍同以前一样,对陛下至忠至孝。迎驾来迟,怠慢君上,一切罪过都是臣等的罪过,与殿下无关。”

  皇帝怒气又消了三分,但仍旧没有释放诏狱中的东宫官员。

  我和黑蛋近午跪完太庙回东宫,与太子太子妃见礼后黑蛋顾不得休息也顾不得叙别情,忙屏退左右,问昨日究竟发生何事。

  太子支支吾吾,说晨起晕眩,不能视事,足疾偏偏又发作了,因此迟迟不能去迎驾。

  黑蛋关切道:“本就欠安,又跪了几个时辰……父王身子现在可好些了?”

  太子妃冷笑不语。

  同为女人,我好像看懂了她的表情。

  我不敢相信自己联想到的。

  如果是真的,那我就三观都塌了……

  朱高炽,历史上的明仁宗,仁宣之治的开创者,身残志坚心灵美的好同志,竟然沉迷美色,耽误这么大的事儿???

  我的内心仿佛有大风刮过,寸草不生。太毁三观了……万幸这次没死人,如果朱棣发火拿哪个大臣开刀,这大臣死得多冤呐……

  黑蛋是个少年,身强力壮,不知道体弱的人某种运动做多了会导致晕眩,还一味心疼父皇监国受累。太子妃在旁冷漠地听着,视线粘在指甲涂的蔻丹上,翻来覆去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儿子说的不是自己丈夫一般。

  她是嫌丈夫没出息不争气,还是恨他宠幸别的女人?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他爱谁宠谁?我道行太浅,只读得出她在强忍着心中不屑,却不知她内心深处所想。

  黑蛋越说体贴父亲的话,太子越显羞臊窘迫,越发印证我心中所想。

  看来即便是贤君,也非完人。

  思及历史上明仁宗早逝,我很想劝他在女色上收敛一点,养精蓄锐多活几年,让这难得的盛世再长久一点。然而作为未来儿媳妇,我实在没有立场隔着婆婆去开口劝公公的房中事。

  以太子妃管束东宫的能力,东宫上下铁桶一般。尽管所有人都好奇事件的真实原因,各股势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轮番刺探,但太子晕眩的真相一丝都没有透到外面。

  如果有哪怕一丁点泄露,被皇帝知道,东宫就完了。

  所以当我发现北巡前常在东宫打照面的宦官宫女消失不见时,虽然暗暗怜悯,但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朱棣没有再深究,却也一直不放人。

  一班东宫属官就那么关在阴冷潮湿的锦衣卫诏狱里。

  诏狱,人间地狱。除了随时可能被皇帝杀头、被严刑拷打之外,牢里的食物腌臜污秽难以下咽,又缺医少药,虫鼠丛生。

  其他人倒还好说,洗马(官职名)杨溥家穷,一家老小本就吃他一人的俸禄,他一坐牢便连这点微薄的收入(明朝官俸很低的)都没了。家人一开始还能送些饭给他,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也就断了送饭这回事。

  东宫听说之后,太子曾出面婉言要求纪纲善待,然而纪纲拿捏不准皇帝的意思,竟直说“不敢答应殿下的请求”。老实人朱高炽回到东宫,气得掉泪。

  现在掉泪管啥用啊,您当时紧一紧裤腰带,不就啥事儿没有了吗……

  这还不算完。因出差在外而躲过牢狱之灾的杨士奇被汉王手下的御史咬住不放,每天好几本奏折参他,说东宫诸臣皆下狱,不应当独独宽恕杨士奇。朱棣迫于众意也将他扔进了诏狱。

  至此,史书中赫赫有名的“三杨”里,只剩杨荣还是自由身。

  杨荣是太子属官。而且杨荣确实一直在听太子的命令行事。

  但皇帝偏偏没把他当太子的人,以为他在太子和汉王两人中谁的队都没站。

  北伐时皇帝命他在军中给黑蛋讲说经史,兼管玉玺。也就是说每一道圣旨,都要经杨荣的手发出去才算数。

  北巡回来时,皇帝毒发,何等凶险,委命查案的,除了纪纲,就是杨荣。

  反正我对这位精瘦老头儿杨大人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正是因为现在只剩杨荣、修书的金幼孜等寥寥几人没被抓,东宫越发不敢与他们勤走动。

  若这几人再被抓,东宫在朝中无重臣可用,就如同被斩断手脚。

  斩断手脚,正是朱棣想要的效果。

  这些大臣都是忠臣,不能杀,他知道。

  但不杀,也不能任凭他们为太子所用——现在还不是时候。

  所以他选择把他们关起来。

  其中杨士奇没关几天就放了,但杨溥,竟就这么一关关了十年。

  那段日子的东宫,凄风苦雨。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皇帝是有心打压太子,有势利小人便一窝蜂围上汉王奉承讨好,反过来猛踩太子的人。太子麾下有气节的官员也有,但太子特意嘱咐了他们,保全自己为先,不必强出头。

  没人帮忙遮风挡雨,于是朝堂上太子一举一动,动辄得咎。

  每出一道诏令,不必汉王示意,便有汉王养的狗寻隙挑错上前咬一口;若什么都不做,无为而治,又会被骂不尽心国事、不为君父分忧。

  做,是错;不做,也错。做多,是错;做少,也是错。狼狈不堪。

  每日左支右绌,精疲力竭,难于应付,分/身无术,此中辛酸苦楚,唯有黑蛋帮着分担一二罢了。其余皆是太子一人忍辱负重扛着。

  虽然我心里也曾怨太子自己作孽,平白招致祸端,但看他这般隐忍,又诚心以一己之身庇护臣下,不免佩服又感动。

  那些日子黑蛋也极辛苦。

  除了帮太子料理政务和朝堂争斗,还要去皇帝面前承欢膝下。

  朝臣倒戈,皇叔亮刃,皇祖薄情。世态炎凉熬成一锅滚烫的浓汤,他要硬着头皮一勺一勺尝。

  我和他相互扶持,温存做彼此的糖,试图对抗生活的苦涩,然而乱局之下,婚期却一天比一天更遥遥无期。

  东宫眼看着失势,负责为太孙大婚选秀的官员犯了难。

  现在朝里掌权的是汉王,风头压过太子,大有取而代之之势。他们若大张旗鼓竭力为太孙操办选秀,必然得罪汉王,得罪汉王的下场在诏狱摆着;可太孙是大明皇位的第二继承人,排在汉王前头,而且还甚得圣心,如果不竭力操办,选上来的秀女质量欠佳,得罪太孙乃至得罪皇帝,更是死路一条。

  圣意似海,难以揣测,踏错一步就是淹死。

  夺嫡局势未分明之际,负责下各地选秀的官员们为了保命,竟使出了一招拖字诀。

  正巧近年天灾频发,这儿水灾那儿大旱,蝗灾冰雹数不胜数,各地便以各种理由请求暂缓选秀。

  皇恩浩荡,体恤民情,不忍打搅百姓休养生息,又考虑太孙还小,都允了,说不急。

  至于朱棣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诏书里所说的原因而答允,太孙婚事受夺嫡之争的影响有多大,各人解读就见仁见智了。

  总之这一拖,就拖了一年多。

  东宫与汉王党历经漫长生死恶斗,终于在永乐十三年暂时分出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