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综武侠]墨道长的拂尘>第62章 胭脂骨案10

  黄老板心惊胆战地出的门, 喜颠颠地回的家。一进府门, 就被女眷们一窝蜂地围起来。

  他出门前, 已经把自己有眼无珠, 将珍珠当鱼目的事情, 以一种交代后事的语气同家中的女眷们交代了。

  女眷们在家等得提心吊胆,生怕家中的顶梁柱真的因为这事儿没了。这下看见黄老板囫囵个儿的回来,顿时急切地围过来, 嘘寒问暖的有,询问国师态度的有,把黄老板问的答不过来。

  正叽叽喳喳的时候,又从门后走进两名俊美非凡的男子。

  一个黑袍银尘, 面色淡然平静,端的是仙风道骨, 谪仙风度。另一个则穿着极为华美的雪白貂裘, 裘衣上还极尽奢华的装饰着浑圆饱满的珍珠。那毛没有一根不柔软纯白的,那珍珠没有一颗不完美无瑕的,黄家老太太见多识广, 一眼便知这件缀珠貂裘的价少说也得是万两黄金起步。

  黄老板慌张地展开手臂,把呆住了的女眷们往旁边推推, 别堵在门口,让两位贵人都进不了门:“二位, 请进, 请进。”

  黄家最小的女眷是黄老板的独生女儿, 年仅五岁, 因府内有“骨女”之事,怕的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现在正困得迷糊。揉着眼睛仰头一看:“——神仙呀!”

  黄家小女儿噔噔噔跑过来,伸出婴儿肥还有几个小肉窝的手手就把墨麒的腿抱住了:“神仙打鬼鬼!”小女儿嘴一瘪,要哭不哭,“鬼鬼吓人,偷我家米!”

  黄家娘子倒抽口气,她已经认出面前的这位黑袍道长,便是当日被黄老板有眼不识泰山,赶出黄府的国师大人了。国师身边的男子,她虽然不认识,但一看这穿着气度、样貌仪态也知,定然又是一位不能得罪的贵人。

  她心头一阵猛跳,飞快冲过去把自己的女儿抱了回来,而后不断向墨麒赔罪:“小女年幼,不知礼数,冲撞了国师……”

  墨麒真的开始反省,自己到底是不是当真如此凶神恶煞了:“……无妨。”

  黄老板对满脸担忧的老太太道:“国师来,是要帮咱们抓骨女的!”他转脸吩咐媳妇,“快,快给二位贵客准备好落脚的屋子,还有热茶、点心!”

  黄家女眷们忙跟着黄家媳妇一块退下去,帮忙准备两位贵客落脚的地方。黄老板则带着墨麒与宫九,沿卵石铺就的小路,往后府的伙房走:“我家的米缸和水缸都在伙房。平时家中饭菜是两位厨娘轮流顾着,仆役还有婢女们只有在饭点的时候才会进伙房,给两个厨娘打下手,将饭菜端到我们屋里。”

  宫九一边走,一边左右打量黄府。也不知是不是巴蜀人家的特色,好像这里的每一座府邸里都会种上大片大片的竹子,一路走来,竹香扑鼻。宫九……

  宫九想吃竹筒饭了。

  他肚子咕噜一响。

  墨麒不由地侧目:“饿了?”

  宫九看看暗下来的天色:“现下不是吃晚饭的时候吗?”

  黄老板眼睛一亮,忙道:“我家厨娘做饭菜的手艺不错的,二位检查完伙房,不如与我们一同用晚食?我让厨娘们多做些拿手的点心——”

  宫九喃喃:“想吃竹筒饭。”

  特别想吃,这竹子可真香。

  宫九面上不动声色地暗暗滚动了一下喉结。

  黄老板卡壳了一下:“呃,呃,竹筒饭?”

  墨麒无可奈何:“黄老……黄才,家中可有香米?”

  “有的,有的。小女就喜欢吃香米,我才特地又买的,就在米缸里。”黄老板点头,推开了伙房的门。里面的两位厨娘已经在忙碌地准备着饭菜了,阵阵珍馐香味令人食指大动——然而九公子郎心似铁,只想要竹筒饭。

  水缸就放在伙房门口,除了这里的水缸,伙房外的井边、几位主人家的院里,都放着各自的水缸,以供取水方便。不过骨女大概是偷米的时候顺手,每每取水,都只取伙房里的水。

  宫九探身往水缸里看了看:“……看着也不粉?”

  黄老板道:“唉,这是每晚骨女取了水后,第二天一早,仆役们就把前夜的水倒了,洗刷了水缸,又换的新水。”

  那水被骨女碰过了以后,粉了吧唧的,要是不换,谁敢喝啊?

  黄老板蹲下身,指了指水缸外壁的一处花纹繁复的雕花处:“这儿,还有点粉色,估计是把老诟染了,怎么洗也洗不掉。”

  墨麒顺着黄老板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雕花的细缝之中,看见了一点粉色的痕迹。

  宫九伸手,用指腹在雕纹上摩挲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这骨女的手要是干燥的,只怕粉色也渗不进那么深。大概是取了水后,水渗进去的。”

  照这么想,这位骨女,还掉色啊?

  黄老板站起身,看了看米缸,为难道:“米缸里每每看见粉色的米了,厨娘也会把那些米给淘掉,现下是没有粉米的。”

  墨麒走到米缸边,米缸中的米颗粒饱满,即便还没煮熟,便已有米香扑鼻。

  他想:虽然现在没有粉米,等到晚上“骨女”一来,便有了。而且此番来黄府,并非是为看米,本就是为抓骨女。倒是九公子的肚子饿了,要吃竹筒饭……要是不满足他,指不定他会搅出什么乱子。

  这么想着,墨麒转身对黄老板道:“观贵府院中,种着不少香竹,可能借上一根?”

  宫九本还心心念念着竹筒饭的味道,墨麒这话一说,他耳朵一动,顿时看了过来:“莫不是你要做这竹筒饭?你还会做饭?”

  黄老板张大了嘴,看看和油腻腻的伙房毫不相搭的墨麒:国师这……这真是有雅兴。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竹筒饭,还是想炸我家的伙房。

  这话,他也就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却是说:“尽管取用,尽管取用。”

  …………

  墨麒开火,倒是没在伙房,而是随便在后院寻了处空地,砍了一根竹子,取了两节竹筒。竹筒做碗,剩下的做柴,石头搭灶。宫九开始还是当玩笑看的,见墨麒当真做的有模有样,不由地收敛了看戏的心态,也隐隐有些期待起来,毕竟他是真想吃竹筒饭的。

  上好的香糯米,配上从伙房捞来的猪瘦肉,加上适量盐巴,装进竹筒中加入才从井中取来的甘冽井水,用蕉叶将筒口封住,放在火中炭烤。

  宫九喉结不由地又滚动了一下,心说:这么简单,应该不会出错。

  还是可以期待的吧?

  竹筒在火中烧了一会,筒壁便慢慢地焦了。墨麒将火灭了,把竹筒取出来,手指在竹筒表面轻轻一拂而过,被烧焦的竹筒外皮剥剥簌簌地掉落。他伸指又在竹筒外敲打了一阵,而后以指风划开筒节,那令人垂涎不已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糯米的芬芳,竹子的清香,还有猪肉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每一粒糯米都晶莹饱满,入口更是无比鲜美,唇齿留香。

  宫九接了属于他的那一段竹筒饭,吃的没工夫说话:“……”

  女红也可,做饭也可,这冤大头当真没有什么不会的东西吗?

  墨麒饭向来只吃七分饱,比宫九更快些吃完,起身收拾了庭院,而后才又回到宫九身边。

  此时,月已上竹梢头了。

  墨麒看了看月色:“按黄才所说,伙房打下手的仆役每天都要换一次水缸中的水,厨娘每天都要淘掉米缸中被染色的米,那骨女,定是每夜都必到他家来的。今晚我们便在伙房外等着,屋后有一片竹林,恰可藏身。”

  宫九胡乱敷衍点头:“唔。”

  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吃完饭再说?

  ——这个竹筒饭,是真的好吃啊。

  …………

  再美的女子,也有垂老的时候。再好的竹筒饭,也有吃完的时候。

  宫九和墨麒在竹林间潜伏下来,两个人蹲在影影绰绰的竹林里,默默枯等着骨女的到来。

  更夫的梆子敲过了三响。

  竹林前突然掠过了一个又高又壮的身影,远远地望着虎背熊腰,瞧不真切。那人熟练地推开伙房的后门,钻了进去,透过镂空的木窗,宫九和墨麒能看到,那人正扒在水缸边,强壮的背脊高高隆起,从背影看简直如同一只猛兽。他垂下脑袋,直接就这么坑着头喝缸中的水。

  “女?骨女?”宫九看着房里那个身体明显畸形的怪物,卷了卷唇。

  墨麒皱了皱眉:“那是人吗?好像不太对。”

  宫九急掠出身,一把打开了伙房的木门,和那个怪物照面。

  月光下,那个高达两米多的怪物形容可怖,头上光秃秃,面容、身躯都扭曲膨胀,整个人就像是——

  宫九悚然:“尸人!”

  被惊吓而激怒的尸人张开简直足有成年壮汉手掌大的巨嘴,震耳欲聋地狂吼了一声,油黄的眼睛盯住了宫九,猛扑而来。

  这玩意儿皮糙肉厚,也不怕受伤疼痛,宫九一掌下去,竟是半点没有把他击退,反而令他愤怒地掀了掀鼻翼,手掌一把抓向宫九。

  黄府的伙房并不小,然而这尸人一个的个头便抵得上两名壮汉,手掌挥动间,伙房里的东西顿时变成了尸人最有利的武器,纷纷砸向宫九。

  宫九一时被缠住,走脱不出伙房,眼神一厉,正准备干脆下狠手不留活口的时候,后院竹林之中突然传来音律古怪的笛声。

  尸人又震天地吼了几声后,动作突然迟疑了下来,举着手里想玩具一样的菜刀困惑地侧了侧脸,望向竹林。

  宫九趁机掠出门来,直冲着笛声的方向而去,却看见墨麒正执着一只大约是他刚砍下的细竹,竹身上几个洞口,也没有笛膜,吹出来的调子古怪地令人觉得寒气瘆人。

  可伙房里的尸人却是安静了下来,不再怒吼,也不再砸东西,随着笛声的催动,慢慢走出了伙房,呆呆傻傻地顺着笛声走到了墨麒和宫九面前。

  墨麒手中早已备好了一个药囊,示意宫九取走。待尸人停下后,宫九一扬手,药粉便洒到了尸人脸上。

  尸人听得笛音,也不反抗,也不动,药粉被吸入鼻腔,过了一会,他咕哝了一声,巨大的身体一软,轰然倒下了,压倒了一大片竹子。

  宫九顺手就把这药囊塞进了自己腰间:“你还会傀儡术?”

  墨麒皱眉看着面前粉艳艳、丑的格外扎眼的尸人:“略通皮毛。”

  宫九随手敲了敲尸人的大秃脑壳:“略通皮毛?你到底有多少‘略通皮毛’的本事,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夺舍来的万年老鬼了。”

  墨麒拦住宫九还想再敲的手:“这是位女子。”

  无喉结,虽然胸前已经因为身体膨胀畸形而看不出起伏,但腰腹以下很明显是没有突起的男性.器官的。

  “女子?”宫九收回了手,看看地上躺着的丑陋到分不清性别的秃头尸人,“亏得她没有神智,不然看见自己这幅模样,怕是要疯。”

  宫九看墨麒蹲下身,像是要把尸人背起来的样子,愕然道:“你干嘛?”

  墨麒用衣袖裹住自己手上皮肤,隔着衣袖使巧劲,将尸人艳粉色的手臂一拉,整个儿负到背后:“带回去,驱毒。”

  宫九眉头一跳:“驱什么毒?胭脂骨之毒,还是让她变成现下这样子的蛊毒?”

  墨麒看了宫九一眼:“都是。”

  宫九:“…………”

  你都敢说自己能将这尸人恢复原状了,居然还说自己略通皮毛??

  这个自谦法,未免太招打了吧?

  …………

  墨麒说自己对于傀儡之术略通皮毛,确实是略通皮毛。他从未实践过,所有关于尸人、傀儡的了解,都是在他的故里家中的藏书室中看到的,他也从未实践过,只会纸上谈兵。

  那书十分奇怪,虽然说得是傀儡术,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如何制造傀儡,而只说了如果遇到傀儡,该如何操纵,如何解其身上之蛊毒,令其恢复正常。

  就仿佛留下这本傀儡术的人,根本一点都不希望傀儡术会再现江湖,但又担心如果当真有心怀不正之人制造出了尸人,后人难以抵御,也不知该如何解救傀儡,而不得不留下这本典籍。

  为了给尸人解毒、解蛊,墨麒和尸人整整闷在屋中三天。

  期间唐远道和唐远游来了两次,一次都没见着他。唐远道倒是凭借唐远游的大滚滚,一举俘获了黄府上下的心,黄老板成天给他带炒面、辣子,厨娘们争着给他做点心,就希望唐远道能多来几次,当然,最好是带着大滚滚一块来。

  ——宫九完全不能理解这群人的热情,难道他们其实根本不喜欢庭院里的竹子,是想请黑白熊来帮忙解决?

  这倒算是个好主意,至少大滚滚来的这两天,黄府花园左近那一整排的竹子,都被大滚滚给啃掉了,完全符合一只肥熊的正常食量。

  三天后的中午。

  宫九照常到墨麒门口敲门,问他能不能“出关”了。意外的是,站在门口,他听见了里面的对话声。除了墨麒又低又磁的声音之外,还有一道听起来颇为飒爽干脆的女声。

  墨麒:“姑娘现在可还觉得腹部疼痛了?”

  那女声满不在乎地道:“嗨。啷个算啥痛,不比我家滚滚坐一哈胸疼。莫得事,莫得事。”

  墨麒推开了门,恰好看见门外的宫九:“……九公子。”

  宫九哼了一声,往门里看:“那秃头尸人治好了?”

  “啷个叫我秃头!!”从屋里冲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美丽女子,柳眉飞挑,眼神锐利,看起来极为英气——前提是忽略掉她的秃头的话。

  若是仔细看,眉毛也是画上去的。

  那女子怒气冲天的眼神,在看到门口的宫九时,瞬间化了:“哦呦,这么俊的蝈蝈,秃头就秃头咯。”

  墨麒对挑起眉的宫九道:“这位姑娘也是唐门弟子。”

  当年之事,他们终于抓到一道线索了。

  ·

  ·

  唐雨露坐在椅上,头顶凉飕飕,被墨麒和宫九看着,心里老是想:他们是不是在看我的秃头?那得多丑?说话的时候就稍微有点磕磕巴巴,一双手老想往自己秃脑壳上摸。

  唐雨露有些怅然:“已经十一年了啊……”

  她竟然就这么浑浑噩噩、不人不鬼地过了十一年。

  宫九眯了眯眼睛:“你们唐门有弟子失踪,难道不会派人来查探的吗?”

  唐雨露苦涩地勾了下唇角:“会,当然会。可是我运气不好,被派来查探的人恰好就是害我至此的人……”

  唐雨露叹了口气,开始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十一年前,我前往姑苏,完成我的门派任务。当时姑苏城内,混入了一名曾灭曹氏山庄满门的罪大恶极之人,我的任务,便是将他诛灭。”

  “任务途中,我恰好遇见了同来姑苏,要去取药的唐远行和唐怀远。”

  墨麒有些疑惑地打断:“抱歉,但——唐门的任务,不是只有接任务之人才能知晓吗?”

  唐雨露点头:“是没错,可如果我们任务共享,那便都算是接任务之人了。我与苗姐姐本就是很好的朋友,和他们说过本次的任务之后,便共享了任务。我帮他们寻胭脂骨,他们帮我诛恶人。而且,若是先寻到胭脂骨的话,恰好可以用那恶人试一试胭脂骨之效,这不是恰好嘛。”

  唐雨露说到这里,原本还算明朗的神情低落了下来:“可我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宫九默默捏开了手中的花生,开始嗑。

  唐雨露正沉郁的时候,就听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地嗑花生的声音,顿时也沉郁不下去了,她挠挠光脑壳:“说起来,也是我唐门之耻。”

  “我们来到姑苏后,按照计划,让苗姐姐先和何香姑娘接触,想从她身上获得一些线索。但何香姑娘口不透风,苗姐姐几次同她去何家玩耍,也没能在何家找到任何线索。”

  “照理来说,取毒任务不比暗杀,过程中是没有必要动手的。这任务就是得多耗点时间,多和何家人相处相处,便能找到机会撬开何家人的嘴的。可是……唐怀远却不想等。”

  墨麒蹙了蹙眉头:“他做了什么?”

  唐雨露攥紧了拳头:“来到姑苏后的每一个晚上,唐怀远都会独自出门。我们当时根本没有怀疑,也没有人知道他出门是干什么——直到众人下到地宫的那天,唐怀远才将他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

  “其实他在来到姑苏,找到何家人后,就开始挑拨何家兄妹之间的关系了。”

  “何家人的毒,都在女儿家身上,明显是传女不传男。他便撇开何香,对何家大哥屡屡挑拨,说你妹妹生下来便只是个女子,将来还要嫁出去的,可她偏偏能受尽家中人的宠爱,凭什么?家人待你不公,还不如不要,不若同我一道走,男子汉大丈夫,本就不需要依靠家里人,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何家大哥当年十八岁,男子这个岁数,正是对‘江湖’、‘闯荡’这样的字眼最难以拒绝的时候。第十个晚上,唐怀远挑拨成功了。何家大哥与家人大吵了一顿,还闹出了割袍断义的闹剧,半夜离家出走,被唐怀远掠走了。”

  “掠走的当天,唐怀远就带着任务同行的主家附庸一道,抛下了唐远行和苗姐姐,单独去威胁何家。说如果何家人不把胭脂骨的位置说出来,他们就杀死何家长子。”

  “何家父母……便去和唐怀远做了交易。他们可以带唐怀远去地宫,但唐怀远一定要放了他们的儿子。”

  墨麒在心中算了算,何师爷和何香之间恰好相差两岁。他十八岁的时候,正是何香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说,何香与何师爷断绝关系的时间,便是在那一年。

  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唐雨露继续道:“唐远行、苗姐姐还有我,找到唐怀远等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带着何家父母,在阳澄湖边准备下水了。苗姐姐根本不清楚为什么何家父母就这么一夜之间松口了,而且这任务又是他们的共同任务,就也一块跟了上去。”

  “阳澄湖地宫内,是有很多机关的。在那块能够感应人体的重量的机关平台上时,何家阿妈不小心掉进了坑中,死了。过走廊时,因为不知有何机关,唐怀远毫无征兆就把何家阿爸推了进去,何家阿爸被万箭穿心,也死了。”

  何家父母,都死在了地宫里。

  难怪何香那么恨何师爷,甚至连他死了都不愿意出面操持他的葬礼。

  她并不是因为只有自己承袭了胭脂骨毒,而嫉妒何师爷能够过平凡健康的生活。她是因为何师爷的一时莽撞害死了他们的父母,才憎恨这个兄长。

  唐雨露道:“我们因为唐怀远的行为,和主家的人产生了矛盾,最后动起手来。因为唐怀远在蘑菇房里说,为了宣扬胭脂骨毒之名,招徕更多的‘贵客’,他准备用这些已经成形的膏脂,毒杀姑苏城中之人。”

  唐雨露摇着头道:“我们唐门从不做这种伤害无辜的事情的!可——唐怀远已经杀了何家父母!我们就和他打了起来,对敌过程中,我不慎败落,被暗器划出了伤口,沾染了胭脂骨毒。”

  唐怀远大概是没想过要伤害自己门内的子弟,因而一看唐雨露中毒,就带着人立即收手离开了地宫。

  “怀远阿哥和苗姐姐看我就要死了,就破釜沉舟,索性利用蛊毒和胭脂骨,将我制成了尸人,想着先保住命,等把我带回唐门之后,再想办法。”

  唐远行与苗梵梨,大约就是在那时留下的刻字。

  宫九已经忘记继续嗑花生了,见唐雨露蹲了下来,催促道:“后来?”

  唐雨露落泪道:“后来……后来……我已经不知道后来了,变成尸人之后,我就失去了神智,只有苗姐姐的笛音才能控制我的行动。苗姐姐让我在妙音城中等她,我就等,我一直呆在妙音城里没有走。每天如果饿了,渴了,就偷点人家的米和水……”

  墨麒的脸色不大好看。

  宫九看了看墨麒:“你是不是在想,这件事,唐怀侠知不知道?那毕竟是他的儿子。”

  墨麒沉默了一会:“不会。唐门从不会行不义之事,若是堡主当真便是恶人,唐门这三十年来,又怎么可能保持善名。唐怀远与唐怀侠向来不和,这应当是唐怀远自己的主张。”

  宫九这才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那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呵。幸好这唐怀远死了,不然唐家堡怕是要完。”

  室中静默了一会,唐雨露暗自垂泪。

  墨麒在脑中理着事件过程,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姑娘,你和取胭脂骨的队伍共享任务,堡主知道吗?”

  唐雨露仰头,呆呆道:“啊?……哦!我也不清楚,毕竟我还没有回去报告任务就已经变成尸人了。堡主知不知道这件事,只看胭脂骨的队伍有没有上报这件事。照常理来说,是会上报的。”

  墨麒和宫九对视了一眼:那可不一定。若是上报了,唐怀远当场就会被重罚,这后面,就不会有唐远行与苗梵梨和寻常任务一样受罚的情况发生了。

  宫九奇怪:“为什么唐远行和苗梵梨不把这事儿报上去?”

  唐雨露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我……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不希望未来的堡主沾上这种污点,他们还想和唐怀远再谈一谈。毕竟这个事情一旦报给堡主,那……那可是和叛离门派一样的重罚,唐怀远会被驱出唐门的。”

  宫九冷冷道:“再谈一谈?人都杀了,再谈一谈就能活过来?现在倒好,驱出唐门的确实不是唐怀远,他还被风光大葬,众人怀念,唐远行和苗梵梨却莫名其妙成了罪人。”

  墨麒轻轻抬手,止住了宫九的动作:“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唐姑娘,当年的取毒任务,唐元延参加了吗?”

  唐雨露点头:“参加了呀,他就是主家的附庸之一。”

  宫九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花生屑:“看来,这最后一块碎片,就在唐元延身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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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家内堡,审讯室。

  唐元延跪在地上,对唐怀侠颤声道:“……我怎么会知道唐远行为何不杀我?难道凶手不杀我,反倒成了我的罪过了吗?!”

  唐怀侠在墨麒和宫九走后,独自在殿中待了一整个晚上,凌晨时,终于下令,将唐门大师兄抓入内堡审讯室。

  人是当着唐元吉的面抓走的。

  唐元吉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抓走,气得不行,却不敢出手阻拦。

  唐怀侠看似温和,但一旦他做了决定,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唐怀侠在审讯室内审问了唐元延半天,看着唐元延已经开始透出了慌张的脸色,心中一阵发凉。

  他去查了当年前往姑苏任务的三支唐门小队,又翻了唐门安插在姑苏的探子当年的记录,以及唐元延在唐远行夫妇自杀那一年的行踪,心中有了一种令他几乎头晕目眩、站不住脚的可怕猜测。

  唐元延的脸色难看,他的脸色也同样难看。

  唐怀侠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对唐元延道:“我最后一次问你,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密室之乱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唐怀侠在问这话的时候,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他既希望唐元延将真相说出来,好让蒙冤了十一年的真相重归雪白;又害怕唐元延说出的真相,将会是他最恐惧的那一种。

  唐门密室中死去的那些弟子,都是唐怀远平日里经常使唤的弟子。唐元延在唐远行夫妇自杀的那一年,恰好去了姑苏,又去了玉门关。

  审讯室的门外传来唐门弟子的声音:“堡主,国师和世子来了。他们还带了一个人。”

  唐怀侠慢慢地抬起眼:“……谁?”

  唐门弟子:“十一年前,少堡主说,已经确认死无全尸的唐雨露。”

  话音一落,审讯室中两人的脸色齐齐一变。

  唐怀侠是痛彻心扉的惊怒,而唐元延,则是难以言喻的恐惧。

  刚刚还正气地说自己是无辜之人的唐元延一下扑了上来,跪在唐怀侠面前:“堡主,堡主我说,当年的真相我都说!”

  唐怀侠一脚踢开这个让他感到厌恶和彻底失望的弟子:“让他们带人进来!”

  唐怀侠看着唐元延:“好……好,你之前不是还说和你没有任何干系,你就是一个无辜之人吗?怎么,发现当年的事还有一个幸存者留下了,没办法让你信口雌黄了,你就慌了?”

  唐怀侠厉声道:“唐门这些年对你的教导都喂了狗了?!你的正义呢?!你的骨气呢?”

  他是真看走眼了,竟然让这样的人当上了唐门大师兄!

  唐怀侠有些颓然地一下坐在椅上。可除了唐元延,现下唐门还有什么人能够立得住脚?唐远行死了,唐怀义又很可能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一个内向别扭的孩子,其实内心藏着黑暗,唐家堡内算得上出类拔萃的,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能打的。

  唐怀天……唐怀天那小子又成天抱着滚滚,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东西都不想学,他又怎么能靠得住!?

  唐怀侠思绪翻飞间,墨麒和宫九带着唐雨露踏入了审讯室。

  宫九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地上,面露惊恐绝望的唐元延,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本还以为堡主你会袒护他呢。这么看来,你确实是清白的了。”

  唐怀侠苦笑:“世子莫要取笑了。”

  唐雨露将当年的事情如实说了。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物证,一个唐怀远当年亲口咬定“死无全尸”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唐家密室里,就足以证明她说的话就是真的了。

  唐怀侠脸上早就没有了温和,死死盯着唐元延的眼神中充斥着血腥和残酷的杀气:“现在,说罢。当年的密室之乱真相,到底是什么?!”

  唐元延在地上埋着头颤抖了一会,猛地一抬头,面上都是近似疯狂的憎恶和嘲讽:“真相是什么?堡主大人,您自己还不清楚吗?还是说唐雨露说的不够清楚?”

  “你想要听真相,好。那我就把真相都说出来,到时候,您可莫说不想听!”

  唐怀侠没想到唐元延死到临头,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气得连声道:“好,好,你说!”

  唐元延道:“你儿子,唐怀远,早在十一年前,不,比十一年前还要早!他早就知道你对唐远游那点龌龊心思了!”

  唐怀侠胸口起伏了几下,脸色极其难看。这么多年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离心,会是这个原因。

  唐元延面露嘲讽:“自己的父亲,其实根本不爱自己的母亲,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挡箭牌!一个给唐门堡主生育下一代的工具!你说,唐怀远会敬你这个父亲?哈,可笑!龌龊!”

  墨麒蹙眉,沉声道:“够了。我们问的是密室之乱,不是这个。”

  “怎么不是?”唐元延看了眼墨麒,又将嘲讽的疯狂眼神投向唐怀侠,“你没有想到吧,你儿子从来不会和你说的秘密,却会和一个分家的附庸,一个他的跑腿说。”

  “也对,唐怀远他根本就没把我们分家的人当人看。在他眼里,对我说这秘密,和对猫,对狗倾诉没什么区别。”

  “唐怀远,一直都被大家认为性格内敛,不招人喜欢,也没什么特长,人也不是那么聪明。可就是这个人,这令人讨厌的家伙,他算计了你,算计了你最满意的唐远行,算计了整整十一年,唐门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其实去姑苏之前,唐怀远就在策划这一切了。多么巧,你把唐远行送到了他的面前。你是怎么想的?希望唐怀远能和唐远行做朋友?哈哈!”

  “唐怀远根本没有打算真的杀死姑苏城的人。他想要报复的人是你,是唐远游,唐远行,不是唐门。他没打算臭了唐门的名声。他杀的每一个人,只是在逼你们,一步一步地退到他挖好的陷阱里。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逼唐远行杀死自己。他要用命,彻底毁掉唐远行这尊你面前的璧玉。”

  “你们不是想问,密室之乱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吗?我告诉你们。”

  “唐怀远知道,唐远行是个温吞性子的老好人,做事瞻前顾后。何家父母之死,还不能让唐远行下定决心,对他动手,所以他在回来的时候,和唐远行约定了在唐门密室见面。唐远行同意了,果然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没有将唐怀远的事情报给你。”

  唐怀侠捂着胸口,只觉胸腔像被人挖去了一块似的,来来回回灌着冷风:“远行……他怎么这么糊涂!”

  唐元延卷起嘴唇:“他是糊涂吗?不,唐远行不是为了感化唐怀远,也不是为了唐门少堡主的形象,他是为了你。恭喜啊,你一直想把唐远行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待,你成功了,唐远行不敢把这件事轻易地告诉你,就是害怕你知道自己亲儿子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会多么伤心。”

  “唐远行到了密室时,我就按照唐怀远的吩咐守在外面,没有进去。因为我还要帮唐怀远做最后一件事,给这场内乱盖下最后的印章。”

  “唐怀远特地叫上了分支旁家附属于他的弟子,叫齐了一起去姑苏的人,在唐远行来到密室门口时,告诉他们,让他们准备好前往姑苏,用地宫内的胭脂骨,做一番大事业。”

  “唐远行和苗梵梨果真冲了进去,一切都像唐怀远安排的计划那样顺利。唐怀远告诉唐远行,大家都是想要成就唐门的人,除非唐远行和苗梵梨把他们都杀了,否则只要他们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会将这番大事业做成功。而且,他还要将这件事在唐门内广而告之,号召唐门有野心的弟子来参与。”

  “苗梵梨最先动手的,唐远行也跟着动手了,我甚至都能记得哪些人是苗梵梨杀的,哪些人是唐远行杀的。”

  “他们冲出密室之后,看见了我,知道我和唐怀远是一伙的,本也想将我也清除了,可是我手里还捏着唐怀远给我留下的底牌。”

  宫九:“何师爷。唐怀远还没有放走何师爷。”

  唐元延咧开嘴笑了一下,笑得有几分恶意,又有几分悲哀:“对。我告诉他们,如果不想让何师爷死,那他们就不能杀我。不仅不能杀我,还不能让今日之事让任何人知道。这恶名,不能让唐门的少堡主背,要由他们来背。只要他们叛出唐门,守住这个秘密,何师爷就不会死。”

  唐怀侠果真如唐元延所说,不想再听下去了。可是他几番张嘴,却喉咙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唐元延笑了笑:“唐怀远的计划,想的比任何人都要长远。他从没打算让唐远行夫妇过安稳日子,甚至不想留他们性命。苗梵梨在叛出之时已经怀孕了。唐怀远告诉我,放他们走,等到五年之后,去找他们,收回他们的性命,但不要杀那个孩子。因为他想要让唐怀远的孩子感受一下,没有母亲,没有父亲的滋味。”

  唐元延看着唐怀侠讥诮地道:“哦,唐怀远还是有父亲的,只是这父亲,让他憎恶,有还不如没有。”

  “唐怀远的阴谋本该就此结束。我是这么想的。”唐元延慢慢地道,他仰头望向漆黑的天顶,眼中带着一丝悲凉,“但密室之乱的第二年,我的父亲告诉我,唐门大师兄之位空出来了,我应该去争取。不该让唐怀天那个废物占据这个光荣的位置。”

  “于是我刚从唐怀远的阴谋中走出来,又走进了我父亲的谋划。”唐元延的唇边突然溢出一道血丝,而后就像是决了提的洪水似的,不断地呕出鲜血:“唐怀远的报复成功了,我的也要成功了。”

  唐元延的目光开始散漫:“好像……我知道唐怀远为何会和我说他的秘密了。因为我们都恨着同一类人,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父亲。”

  “我恨他,所以我要报复他。他此生最重视的,就是唐门。可笑的是,他一生唯一称得上成就的,唯一留给唐门、为唐门精心培育的成品,就是我。所以我一个也不想让他留下。”

  “我要死了。现在唐门已经没有可以顶的上大师兄之位的有能之人了,十年之内,唐门必将败落。”

  “我们都完成了……我们的……复仇……”

  唐元延吐出最后一口血,慢慢闭上了眼睛。

  唐怀侠坐在椅上,第一次神情中流露出了符合他年岁的苍老和颓败。

  墨麒搭住了他的肩膀:“唐门不会败落。”他看着唐怀侠,“唐远道不出十年,必将成为足够撑得起唐门的人。”

  唐怀侠还沉浸在这些令他心神俱遭重创的信息中,下意识地道:“他是你的徒弟。”

  墨麒沉默了一下:“但他是唐门的血脉。”

  唐怀侠慢慢抬起头,眼中终于重新有了坚毅的亮光:“我还能……我还能为他顶得住十年。你……你会让他回唐门?”

  墨麒语调中带着一股唐怀侠现在还不能理解的自嘲:“那个时候,或许已经没有让不让这一说了。”

  …………

  唐远行和苗梵梨掀起的密室之乱,在十一年后终于找到了真相。

  远字一脉重新纳回内堡,唐远游与唐远遨也重新站回了长老之位。至于唐元吉,承受不住自己儿子的死讯,自己隐退了。

  唐远道被墨麒留在了唐家堡,只又砸了一堆口诀心法,不过这一次,墨麒还给了他一本剑诀,和一本机关术。都是他从初入巴蜀时,就开始为唐远道撰写的。

  妙音城已不再有“骨女”作乱,时隔十一年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三天后。

  山西,太行山脚。

  鹅毛大雪还趁着最后一个冬月拼命地下着。

  已经被大雪覆盖的山道上,走着一个衣衫狼藉、脏兮兮的男人。清秀的面庞却流露着一股呆滞的神色,姿势极为蹩脚地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地跑着。

  行路的商队有本地归家的,商队的人看见了那男人的脸,不由地接头交耳地惶恐道:“又痴了一个,妈的,这鬼地方真不能呆下去了。回家我就叫娘子收拾东西,离开这个鬼地方。”

  “相公,相公!”男子身后不远处,一个女子哭花了妆容,悲戚地提裙追着,“你别跑了,我追不上你!”

  “相公,小心马——”女子盯着相公的眼睛睚眦欲裂地瞪开,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那分明是在雪地中,却还能如履平地地疾驰的大黑马,在即将撞到男人前猛地一刹脚步,却依旧止不住往前冲的趋势。

  众人纷纷惊呼起来,都以为这男子要被撞伤的时候,那大黑马背上穿着烟灰色背绣双鱼符衣裳的男子突然拔空而起,像片云一样轻盈地掠过,带着那痴儿往一旁疾掠了数米,有惊无险地躲开了大黑马的冲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