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综武侠]墨道长的拂尘>第41章 送子观音案14

  河西的案子终于了结了, 但结案手续繁冗, 梅师爷也仍未清醒, 众人还是在河西多呆了一两天。一来等待结案,二来方便墨麒给梅师爷留方子,以及教衙中大夫该如何换药。

  在河西军自发为花将整理遗物、准备下葬之时, 贺副将还意外发现了花将藏于将军营帐中的一本手写簿子。他知道包相等人在河西也逗留不过一两天,时间不多,便连夜送来了河西知府衙。

  “这是何物?”包拯对着烛火, 接下贺副将递来的簿子。

  贺副将恭声道:“末将未敢翻阅, 便送来了。”他抱拳道,“此时正是河西军换防之事, 末将身为代统领,不敢在外滞留过久, 这便告退了。”

  包拯送走了贺副将,才和给他送宵夜来的公孙策, 一同在烛光下将这本花将写的簿子研读了。

  “这是他所记的自己的起居录?”公孙策将手中整整有一提的食篮放下,有些讶然。

  两人没翻几页,展昭这个夜猫子就连蹦带跳地带着白玉堂来书房了。以往这个时候, 正是公孙策给包拯送宵夜的时候,展昭掐时间掐的准准的, 带着白玉堂来蹭吃的。

  他还坏得很, 也不敲正门, 唆使着什么都不记得、特别相信他的白玉堂去扒拉书房的窗户, 就是想吓唬吓唬包大人和公孙先生。

  白玉堂穿着一身白衣, 脸上面无表情,肤色苍白,布满黑血丝,半夜来扒开窗户,真像个枉死鬼,差点把公孙策吓叫出声。要不是包拯拍了拍他的手,他差点就维持不住自己温和沉稳的儒雅风度了。

  “就属你这馋嘴猫心眼最坏。”公孙策无奈地开门,把这两个一重逢就开始对他们恶作剧的小辈们放进来。

  他从食篮中端出一碗绿玉金米粥,递给包拯,接着又端出了一碗鱼肉粥、一碗梨羹,分别分给展昭和白玉堂,显然是早有准备:“鱼肉粥给你。白少侠还生着疹子,忌腥鲜之物,只能委屈他吃这梨羹了。”

  白玉堂喝了口梨羹,声音嘶哑难辨地道了句:“多谢先生。”

  公孙策笑道:“不必客气。看来墨道长医术果真了得,如今白少侠的嗓子已能发出些声音了。”

  展昭嗦溜嗦溜几口,就把稀稀鲜鲜的鱼肉粥嗦溜完了,蹿到包拯身边:“这是何物?”

  “应当是花将自己记的起居录。”包拯已经一边喝着粥,一边将簿子翻得差不多了,他在一页停下,“这里开始,是他在云南从军的起居录。”

  【乾兴元年大暑

  乡里征兵,名册里有我。男儿志在守家卫国,娘亲,您会为我骄傲吧!孩儿就要上战场了,定当为我大宋抛头颅,洒热血,绝不容任何蛮夷之族,踏入我大宋一步!

  …………

  乾兴二年 小寒

  我不敢与营中人同行,亦不敢深交。今日云南军大破缅甸入侵之军,归来时,众将士皆饮酒狂欢,我却不敢放纵自己,若有半点差池,我的秘密就会不保……

  …………

  乾兴二年 大寒

  被发现了!

  乾兴二年 小寒

  姓木的那个家伙,他就是一个畜生!畜生!我要让他将来也受我之苦,偿我之辱,我要让他日日夜夜都后悔他今日犯下的罪行!

  娘亲,孩儿不孝,不能听您的话,好好当个平凡人了……您墓中的蛊毒之术,我昨夜逃回来后,已经连夜挖出来了……

  但愿您在天之灵,莫要责怪孩儿……

  …………

  乾兴二年 谷雨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孩儿终于大仇得报!

  但不够……还不够!当日他对我做的一切,岂是昨晚一夜就能补偿得了的!我要让他每一天、每一日都反复经历,都反复悔恨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他不是喜欢用那些物什吗?我要让他这辈子尝个痛快!

  …………

  乾兴三年 大寒

  又是一年大雪……那姓木的要被调去河西了。哈哈,他以为能摆脱我了……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我告诉他,我也要跟去的时候,娘亲,您真该看看他的表情……他肯定每天每夜都在悔恨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究竟创造了一个怎样的魔鬼……

  …………

  乾兴三年 小寒

  没想到,河西也有恶心的畜生……他们也对身边的士兵下手!

  即便他们折磨的不是我,可难道我就能袖手旁观了吗?我有蛊,我可以报仇,可那些小兵们他们什么都没有。我不能不管他们。

  我得想想办法……

  …………

  乾兴四年 立春

  我杀死了陶知府。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我一点也不愧疚。

  我借着那条狗的名义,进入了陶府,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陶知府果然上钩了……他主动拽着我去了密林里,还告诉我说“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真好笑,这是我要说的话才对。

  我还应该感谢他呢!原本要不是他主动带我去密林,我还得下了蛊以后一路将他赶到密林,那期间被发现的危险可就大多了。是他丑陋的欲望,亲自把他送进了我手里!

  我给他下了蛊,然后按照他怎么折磨的那些无法反抗的小兵,怎么折磨回去。等到他晕了过去,我才割了他的喉咙,把他的尸体做出那般丑陋的形态。

  令我惊奇的是,原本我以为我看到他那样丑陋的模样,会觉得十分恶心。可当我完成了一切时,我发觉……那尸体,是我已经帮一些可怜人重获尊严的证明,我激动得简直恨不得立即就去杀死另外那两个畜生!

  还有谁……史副将,哦对,还有那条来了河西以后,开始不老实了的狗……你们一个也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昭看着看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只觉得瘆得慌,忍不住往白玉堂身边挤了挤:“哇……”

  包拯:“怎么?”

  展昭嘀咕:“原本没看这簿子,光看花将留下的谢罪书的时候,还觉得花将就是个被迫至绝境,才忿而反抗的可怜人呢!真是不能光信那一面之词……现在看起来……”

  花将既然有蛊,那自然能够操纵着木将军等人自首,可他却偏偏选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自己身上遭受的一切,都百倍地原样奉还给木将军等人,一路折磨了木将军将近三年……

  “那他岂不是已经变成了自己最恨的人的模样了?”展昭有些怅然地说。

  展昭倒是没评价花将这种报复方式是不是过分,他只是看看花将从军第一天的记录,又看看花将最后一天的记录,感觉有些惋惜。

  这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时间与劫难对人的磨砺。有时,它们能将人打磨得愈发晶莹透亮,有时,它们也能将人扭曲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

  “依这簿子的记录,花将本不该得一全尸的。”公孙策将众人吃好的碗筷收起来,“不过此时河西军正是动乱的时候,史副将、木将军、陶知府之举,激起了他们的公愤,花将的存在就是他们现在得以维持情绪稳定的支柱。”

  “此时若将这簿子公布出来,再说要治花将的罪,怕是会让原本便动摇的军心更加松散。”包拯沉吟着放下了手中的簿子。

  包拯盯着摇晃的烛火思考了一会,问道:“庞统何时能抵达河西?将这簿子给他吧。到时,该不该公布,如何公布,又该如何治罪,都由庞统决定。”

  ·

  ·

  梅师爷的伤势眼见的一日比一日好了。

  府衙里的大夫,从梅师爷救回来那天起,就开始跟着墨麒学习如何为梅师爷换药、调养,如今已经基本可以上手了。趁着这几日功夫,府衙大夫就跟着墨麒、公孙策身后跑,和他们聊一些岐黄医术、杂医药学的问题,受益良多。

  不过在离开河西之前,梅师爷的药,还有白玉堂的药,都是墨麒每日亲手煎的。

  墨麒煎药的当口,宫九就站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自己手下探来的情报。

  据说收到主将离奇身死消息的李元昊,气得暴跳如雷,差点破了忍功要御驾亲征率兵亲来宣战。可惜庞统安插在西夏军里的探子,早就将主帅死前已经整军备战之事,告诉了庞统。

  庞统人还未至河西,信鸽已经先一步跨过西凉河,飞到了李元昊的宫殿,替主人扔下一封劈头盖脸的嘲讽信,拍拍翅膀走了。

  都准备起兵了,那主将被杀还不是正常损失?谁叫你们西凉军这么垃圾,居然能让主将在自己个儿的军营里□□掉?妈的,简直垃圾的抠脚,垃圾的匪夷所思!

  李元昊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可出兵的心却是歇了。

  庞统在信里也讲得清楚,他的人马再过没一两天就要到河西了,李元昊有搞事的功夫,不如把西凉军里,那个帮忙刺杀主将的钉子挖出来。李元昊要是安安稳稳的,大家就当个好邻居,咱河东河西好相见。李元昊要是敢跨界一尺,他庞统一到河西,立马就率军杀回他一丈。

  比威胁,比硬刚,比搞事,庞太师之子还能比谁差不成?更别提,此时率军回河西的庞统,本身就憋着一肚子气。他在京城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还他妈没过几天,就被包黑炭一封信撺腾地没了。

  大丈夫就要建功立业是不假,但也不看看李元昊被他打的那个样子,等他去了河西,能有什么仗打?!到时候岂不是要闲到蛋疼!

  李元昊和庞统的愤怒,河西众人并无知晓。案子破了,只剩收尾,几个不必负责文书的年轻人们,就开始悠闲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比如说,展昭正在努力攒小金库,准备给白玉堂买新衣服。

  白玉堂在陷空岛的几位义兄,展昭早已在初见白玉堂时,就迫不及待放飞了信鸽去通知好消息了。不过从陷空岛来河西,几位兄长估计是赶不上趟的,于是他们约了在开封见面。

  这见面时间一推迟,展昭就遇到了一个预想不到的、极为棘手的问题。

  白玉堂锦衣玉服穿惯了,普通的衣服一穿,身上居然起红疹了,痒得他暴躁得不行。墨麒来替他看了疹子,说是衣裳的料子太粗,如今白玉堂又是养伤的关键时刻,他配的药虽说药效来得快,但却极易让身体五感敏感,再加上白玉堂现在本就很难保持心情平和,这三管齐下的,白玉堂自然就起红疹了。

  大片大片的疹子奇痒无比,挠又不能挠,白玉堂已经是暴躁得见到什么都想狠踹一脚、狠捶一拳了,到最后痒得真是连发脾气的劲都没有,天天窝在房间里倒在床上挺尸,把展昭心疼得够呛。日夜陪守不说,还频频跑去墨麒屋里询问何时能好。

  墨麒向来好脾气,对友人的宽容容忍度更是高,更别提白玉堂此时还是他的病人。每次展昭来,墨麒都会不厌其烦地将上一趟展昭来时他答的话再说一遍,安抚展昭:“白少侠并无大碍,这疹子虽然看起来发得厉害,其实只要换身好衣服,过两日自然就消下去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白玉堂现在哪来的银子买衣服?更别说好衣服了!

  没有办法,展昭只能厚着脸皮,问墨麒先替白玉堂借了几件衣服穿。只是这些衣服,本就是宫九给墨麒定做的,白玉堂穿起来大了许多不说,还老是遭宫九杀气满满的冷眼直扎。

  展昭心疼死了。以前玉堂何时有过连件衣服都要借别人的窘境啊!哪次不是穿着华贵又光鲜的衣服,倜傥潇洒地出现在人前。

  这落差感和其他人在一块儿时倒还好,不怎么显,主要是和墨麒站在一起的时候……一个穿着华裾鹤氅,执着莹白拂尘,像是下一瞬就要羽化而登仙;另一个则穿着大了许多、腰间还得折几道的衣服,再配上白玉堂那副总暗含着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显得有种萧瑟落拓的……贫穷感。

  墨麒心思本就极为细腻敏感,来给白玉堂看诊的时候,展昭那副带着淡淡忧愁的模样,自然也躲不过他的眼睛。

  “……唉,也不必买多好的衣服,只要合身、不叫玉堂再起疹子了便好……”展昭拨着自己的钱囊,深感囊中羞涩。

  展昭这话说的好像没多大要求,但其实倘若当真如此,他自己俸禄的钱肯定是够买至少一两套新衣的。

  之所以这么发愁,还不是他到了成衣店之后,老觉得那些能付得起的衣服,都配不上白玉堂,而那些能衬得上白玉堂的档次的,他又付不起……

  墨麒愣了愣:“……那我替他改改?”

  他当真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个小包来,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几卷针线。

  墨道长就这么顶着展昭震惊的眼神,神态自若地拐进了白玉堂的屋子,替他改衣服去了。他下手迅速,飞针走线,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几件衣服修完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每件被绞起的腰带、衣角的线头收脚处,绣上了数朵摇曳生姿的雪合子,小处有小处的精巧,大处有大处的华美。

  白玉堂拿起一看,针脚细密缜实,若不是墨麒是当着他面儿缝的,他都看不出任何修过的痕迹。这针线手艺,简直比宫九特地找的这家成衣铺,都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玉堂伸手将衣服套上,妥帖的很,不大不小,腰带束上,终于有了昔日那气宇不凡的华美少年的风范。

  白玉堂隐隐高兴的心情,墨麒也感觉到了。本着病人最好保持心情舒畅的宗旨,他在收了针线后,又细细叮嘱了展昭几个侍疾的要点,毕竟白玉堂虽然现在看起来能跑能跳的,这几年耽搁下的内伤却是不容小觑。

  展昭将墨麒送出屋的时候,忍不住赞叹:“道长,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神仙了,你怎么什么都会?”

  展昭就开始细数:“长得又俊,武功又好,又有钱,脾气连世子都能容得住,你还会阵法,还会医术,还会解毒,还会酿酒……你甚至连女红都会!”

  展昭说得来劲了,一路跟屁虫一样地跟着墨麒进了他的屋子,恰好瞧见墨麒为了收拾行李,在床上摞了几摞、叠得整齐的衣服,以及衣服边单独放着的一本书册。

  展昭好奇凑过去:“诗经?”他瞄了眼封面上的两个大字,“道长你自己手抄的?”

  墨麒:“……”

  墨麒:“…………”

  墨道长在撒谎还是说真话之间矛盾地徘徊。

  展昭倒是没注意墨道长一瞬间纠结起来的神色,他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下一个问题了:“道长你喜欢读诗经?这诗经中,可有道长钟爱的诗篇?”

  “……”墨麒心想,钟爱的没有,印象深刻的倒是有两首。

  都是宫九强行替他加深印象的,一是《桃夭》,二是《月出》,说起来,都是赞美女子貌美的,其中一首还是婚嫁诗,硬是被宫九生搬到他身上。

  墨麒并不打算把宫九和他的纠缠说给任何人听,又不想糊弄展昭,仔细思索了片刻,认真道:“诗经中没有。但确有一首诗,是我从小,娘亲就爱念来与我听的。”

  这还是墨道长第一次,和展昭谈起有关他爹娘的事情,展昭感兴趣地竖起耳朵:“哦?何也?”

  墨麒:“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展昭拍手道:“道长令尊和令堂,想必情谊甚笃!”

  墨麒平静地道:“我从未见过父亲,也从未听家母说及过父亲。”

  “……”拍了个空马屁的展昭顿时缩回手,飞快改口,“令堂胸襟开阔,敢爱敢恨,当是女中豪杰!”

  展昭并没能在墨麒的房里呆多久,因为很快宫九就像影子一样跟过来了,进屋就坐到墨麒身边,也不说话,就盯着展昭,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名为“驱客”的气场。

  展昭坐如针垫,没唠多久就溜出了墨麒的屋子,心说这马上天就黑了,也不晓得世子爷来找道长做什么。

  脑补的马车,比胡铁花驶的还快的展昭:噫————

  ·

  ·

  展昭走的早了。不然他就能瞧见,宫九在墨麒房里没呆到日落,就带着怒气、大步离开的身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展昭脑补的倒也没错。

  宫九这次来,就是请墨麒抽他的。

  他还特地带来了自己最爱用的那条银鞭,自觉依先前在江山醉分楼的那次经历之后,墨麒应当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哪怕是还和上次一样,碰也不碰他呢?精神自虐当时是难熬,可回过头来再细品品……

  其实感觉也未尝比实打实的鞭子差。

  宫九将银鞭放到墨麒手边,双眼如炬地盯着墨麒,满眼期待。

  墨麒多么严肃端正的一个人,他根本想也想不到,宫九居然会做出这等事。更加想不通的是,宫九的这幅态度,竟像是笃定了自己一定会满足他一般,这笃定的自信也不知从何而来?

  墨麒哑然惊愕了片刻后,伸手推开了银鞭,神情严肃地皱起了眉头:“九公子莫要玩笑。”

  宫九又将银鞭推了回去,毫不见外的拿了他的茶杯仰头一饮。

  茶水湿润了宫九淡粉色的唇瓣。

  “道长何必推辞?先前江山醉中,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宫九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道,“我见道长也不是门外之人,初见时,你用拂尘的手艺可精妙的很,便是你我分开了大半月,我也依旧每晚魂牵梦绕、回味不已呢。”

  墨麒面色顿时一沉,藏在发间的耳尖却是悄悄地红了,实在是当时宫九的情态过于叫人不好意思回想:“莫要胡言!”

  他那怎会是“手艺”,只是将以往学来的审讯用的鞭法化用到了拂尘身上,依当时的情形,那难道不是无奈之举?!

  墨麒将鞭子往宫九手边一推,立即站起了身,极为坚定道:“九公子此时并未……”他将犯病这两个字在唇舌间过了一下,仍觉得贬义居多,便换了另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并未有需要,何必非要自伤身体!”

  话说到这个份上,宫九也差不多明白了,墨麒这根本就不是再和他搞欲拒还迎那一套,分明就是根本不想做这事。

  来时的满潮热血,顿时被墨麒这清冷的声音浇得全部熄灭。

  宫九脸上难得轻松的微然笑意,如同被东风吹散的烛烟,瞬间消散:“好……好。”

  他伸手猛地抓回了桌上的银鞭,因怒气上头,收回时没太注意,银鞭将搁放一旁的茶杯带到了地上。

  “咔嚓”一声脆响,青釉茶杯摔做了碎片。

  宫九冷笑:“我还当道长你与他人不同……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说到底,还是同一般人一样心怀嫌弃的!

  他还以为,自己当真找到了一个不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并且愿意替他消解需求的人,甚至在墨麒面前难得放松地提及此事,却原来都是他自己想的多了!

  怒火汹汹间,这几月来的经历一桩桩一间间涌上宫九的心头,从他在江山醉找到墨麒那晚的半途收手,到墨麒破案时的屡次相助,从西凉河担忧墨麒泡冰水受寒,到特地下重金为墨麒制千金华裳。

  宫九又记起在玉门矿洞内,自己替墨麒说话,不欲让他割破手指,墨麒却全然不曾领情的情景,“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就又开始在他脑内来回回荡,给心头的冷火添柴加薪,愈烧越旺。

  宫九越是发怒,表面就越是冷静,那些只在墨麒面前显露出的些微鲜活的气息,都被他尽数收敛,再开口时,已然套回了他伪装的最好的那个完美无机质的“九公子”壳子:“我再问道长最后一遍,你是抽还是不抽?”

  这话问的,若是有人不小心听见,定然要大脑混乱许久。

  墨麒几乎无奈了,宫九此时分明没有发病,好好的非要如此自虐作甚?

  “不。”墨麒拒绝之后,向满身冷凝的宫九踏近一步,“九公子。”

  心思细腻如墨麒,哪能看不出宫九心里的想法?

  他用又低又磁的声音,极为温和沉稳地解释道:“我并非……并非看不起你,也并非对此事心中暗存厌恶。”墨麒只用这简单有力的两句,就轻易地堵住了宫九的嘴,“只是不论你的内功心法多么特殊,是否能立即将伤势愈合,行此事都不大好。”

  宫九听到这里,立马就又有话要说了,然而墨麒却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

  墨麒继续低声道:“天下各般内功心法之理,皆如世间万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追本溯源,便是分为两大类,一走阴,而走阳。”

  墨麒走到自己书桌边,从誊抄道经的之中抽出一张,又取了笔墨重回宫九身边,边画边道:“走阴者易入邪道,心志不坚定者走阴易入深渊,转为邪祟外道;走阳者易过犹不及,心生贪婪者走阳易生执念,走火入魔,内力鼓涨故爆体而亡。”

  “九公子所练之功,便可归为走阴者,行此功若遭外变,心神受震,心中便易生出他念。若一味放纵,将来不仅练功时将逢瓶颈,原本不大碍事的他念易会变为执念,由此阴阳相冲,内功不得寸进,且易出岔子。”

  墨麒解释的晦涩,但他说的再复杂,却未耽误过手中的动作,从落笔至结束,线条流畅,一笔呵成。

  “……”宫九倒是听懂墨麒讲的意思了,无非便是再放任自己的自虐欲,以后容易愈演愈烈变成疯子,走火入魔,不过他低头看看那堆鬼画符,又忍不住质疑起来,“你说的,和你画的有何干系?”

  好好的画什么骗人的符咒,莫不是你嘴里说的都也是些信口拈来的假话?

  墨麒:“……我不会画符。这是奇门阵法,内含阴阳调和、相生相克之理。九公子将此阵收下,可复刻做香囊、字画,多看,有助于梳理内功狭隘之处,减少些走火入魔的风险。”

  宫九并没有在墨麒面前遇到过真正的敌人,墨麒也弄不清楚宫九心中的阳乱走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足够霍乱心神,令他在生死关头也能被触发发病,只能说,期望宫九莫要发展到那一步。

  宫九:“……”

  我来是找你抽我的,你却给我个鬼画符?就算是奇门阵法,难道我自己还找不到?

  墨麒敏锐地看出了宫九的心理:“这阵法是我同百……一位长辈一同琢磨出的,除我二人之外,未有人知晓。”

  宫九心中的冷火观望式的明明灭灭了片刻,揣摩墨麒这话说的是真是假,最后“墨道长从不说谎”这种绝对的信任念头,压倒式地打消了他的怀疑。

  宫九伸手拿起了符阵,看了一会,突然道:“那若是我将这阵法倒画……”

  “切莫如此。”墨麒立即道,“阴阳倒施,常见此逆行阵法之人定会加速体内阴阳失衡,走火入魔,失去心智,内力失控,爆体而亡。”

  宫九想起无名岛里的那个小老头,心中开始酝酿起一潭黑泥。

  他面上却不显,将符阵收了后,本想就此偃旗息鼓,转身离开。可走到一半,心中不甘又一次翻了出来。

  宫九转回身来,面色不虞地又拿银鞭敲了敲桌:“你说我这癖好,是内功出了岔子导致的,但若是我修习内力之前,便有此癖好了呢?”

  若他喜欢自虐,根本就不是内功的问题,而是他天性使然、兴之所至呢?

  墨麒默然了一会,声音有些艰涩:“那……那九公子便更不该找我了。”

  墨麒不敢再想宫九此言何意,闭了闭眼,索性将此事摊开了说明白:“九公子今夜寻我,若是为治病,墨某责无旁贷,但九公子今晚并不需要墨某这个大夫。”

  他并不是不懂宫九言下之意。

  君子万事皆不可负,其中尤有一事,最不可负,便是情与爱二字。

  即便宫九对他并非此意,那他也需得先将自己的态度讲明白,方能不耽搁别人,无愧于心。

  只愿,这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多想了才好……墨麒摩挲了一下手掌下正搭着的红木茶几,指尖因为紧张用力而透出一丝白色。

  “不是治病,那便是寻乐了。”墨麒面上沉着地望向宫九重新开始难看起来的脸色,并没有住口,而是毫不退让地和宫九对视,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便更不可行了。此行唯有极亲近之人方可为,墨某托大,厚脸皮言九公子与墨某之间可互称为友,但绝不是能行此事的关系。”

  这事是爱侣之间方可做的,他和宫九是爱侣吗?不是。那便不可做。

  墨麒心中把握的尺寸分毫不过,分毫不差。

  ·

  ·

  夜半时分,梆子敲了三下。

  墨麒又一次在看完梦里踹床的小徒弟后,离开了客房。

  现在唐远道已经在学一些腿上功夫了,踹起床动静还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屋里正在进行一场搏斗,墨麒每晚就是被唐远道这种叫人心慌的踹床声音,弄得老是担忧地跑去看他的。

  即便每次都发现是自己小徒弟睡觉不老实,第二天夜里再听到咚咚的声音,墨麒还是照样不放心地跑去看小徒弟的情况。

  只是以往确定完唐远道是安全的,墨麒就会回屋继续睡个回笼觉,今晚,他却趁着月色出门了。

  墨麒跃出府衙高墙后不久,另一道身影,也跟着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

  河西的影子人已死,他们养殖起的乳果,却被留了下来。公孙策派人来收这些果子,想要带回开封研究。现在有些衙役还留在密林中,打着盹,好守到第二天一早,继续摘果子。

  明亮的火焰,顺着缀着乳果的藤蔓,在沟壑间蔓延开。河西夜晚的冬风照拂着这簇火焰,在守夜的衙役们来得及取来水之前,就将所有的乳果吞噬殆尽。

  接着被火焰点亮的,是已经收了不少乳果的草屋。

  守夜人惊呼不止,和火焰搏斗了许久,才将最后一条火舌扑灭,但此时,所有的乳果都已被烧成灰烬了。

  墨麒看着最后一点火星消失在夜空中,微微垂下眼睑,扔下了手中已熄灭的火折子,悄然返身离开了。

  墨麒走后不久,才从他先前栖息的树下,绕出一道人影来。耶律儒玉扶着松树,望着墨麒往西凉河而去的身影,轻笑了几声,才转过身去,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

  清晨,公孙策接到乳果被烧的消息时,墨麒才带着一身的寒气,从西凉河回来。

  “罢了,这东西……毁掉了也好。”公孙策叹着气和包拯说,“被火烧了,总比落到有心人手里的好……就是不知,究竟是谁放的火。”

  包拯听了衙役的报告,沉吟道:“那人在放火前,在沟壑、草屋周围都清出了空地,并不是想放火烧林,他的目标就是摧毁乳果……难道是影子人做的?”

  公孙策摇头:“不知。”他抬眼瞧见了提着碗炒凉皮回来的墨麒,“道长回来了?”

  他顺口搭了句:“道长,冬天吃凉皮可不大好。”

  墨麒沉默了一会:“原是给九公子准备的……”

  自从宫九发现他每夜会在西凉河泡冰水苦修后,每天早晨都会去西凉河寻他,和他一块吃点早点再回府。便是当日想要赖床,也定会让墨麒替他带上一碗炒凉皮回来。

  墨麒下意识地顺着已养成的习惯买完了凉皮,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宫九冷战了。

  猝不及防好像闻到一股酸味儿的公孙策:“…………”

  是我多嘴了,告辞。

  …………

  河西,坟岗。

  花将从棺材里爬出来,抬头就对上一张大脸:“……你吓到我了。”

  花将半真半假的抱怨,并不能让西夏军师动容:“我说过,你早晚要见主子的。”

  耶律儒玉轻轻碾了碾脚下的土地,内力一震,压实了松散的泥土,将土里的蛊虫封了起来:“我给你假死的药,也算是救了你一命。怎么,你们宋人就这么喜欢恩将仇报?”

  “你是辽人,我是宋人,这理由还不够?”放出的蛊虫被碾死,花将的脸色并不好看。

  “自然是够的。”耶律儒玉微微一笑,“但这不妨碍我们做交易。先前我提出的条件,你考虑的怎么样?”

  花将冷笑:“我让给你们辽人抓蛀虫,替你们辽人卖命?想得美。”

  军师板着脸劝:“你是宋人,你抓辽军的蛀虫,杀的也是辽人。又不是让你动手杀宋人,你这么反感做什么?”他还待再说。

  耶律儒玉伸手止住了军师:“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可没有别的选择。”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脚下被内力碾成土砖的地面。

  花将的蛊,对他是没用的。

  没有了蛊傍身的花将,还能有什么反抗之力呢?他若是心狠一点,现在就能让花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将怒极,脸色铁青,却无计可施:“休要装作一副心慈手软的模样,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耶律儒玉闲闲地摇摇扇子:“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当然知道。那这交易,阁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花将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给我选择的余地了吗?!”

  耶律儒玉笑了起来,眉心的美人痣红的发黑。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串果子:“弥补你的礼物。”

  饱满的、青紫色的果子,在他白皙宽厚的掌心中安静地躺着。

  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剧毒的光泽。

  耶律儒玉戳了戳滚圆的果腹,轻声道:“这说不准……是除他手里的那几颗之外,唯一留存下来的一串儿了。你可要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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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拯等人启程回开封时,墨麒带着唐远道,先行离开了。

  “……远道选了修习剑道,故而我打算先带他去一趟南海。”辞行的时候,墨麒对包拯道。

  “南海?”展昭条件反射地想到了一个地方,“南海白云城?”

  包拯眉头微皱:“现在去?叶城主身陨后,白云城现在由朝廷钦差接管,但收效不大,那里现在已成一块恶地,若是带远道一起,道长你要多加小心。”

  包拯左右看了看:“世子呢?他不与你同行吗?”

  墨麒沉默地摇头。

  他去南海,是为了带徒弟去领略剑意的,宫九又为何要跟去?他又不学剑。

  更何况,宫九在昨晚和他不欢而散后,就已经先一步离开河西了。

  想到这里,墨麒的表情便不由的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宫九兴冲冲拿着鞭子跑进房间后,还能把宫九囫囵个儿的送出来的。至于宫九遭到拒绝后爆发的怒气,这就更不在墨麒能力范围内了。

  算是强行把宫九赶出房的墨麒,几乎头疼地想要叹息。

  宫九昨晚分明就是清醒的状态下来找他的,这和发病时又不同了。

  说句实话,昨晚宫九离开他的客房后,他都想过,要不要自己提前离开。没想到这念头才没冒出来,就听见别院宫九怒气冲冲,咣里咣当收拾东西走人的声音。

  墨麒压下心中烦恼,刚抬起头,就撞到众人一致冲他皱眉的表情。

  墨麒:“……?”

  为什么啊??

  老实又无辜的道长,又一次陷入自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