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打着旋儿扑闪在旧灯泡的四周,墙面也由此印下一片残缺晃动的帷幕。房间内很闷热,人们潮湿的呼吸夹杂着恐惧的情绪混在一起,像是一个孕育不安的蒸炉。

  灯泡闪了一下,忽的灭了。

  房间内立马窸窸窣窣了起来,突然降临的黑暗像蚂蚁一样爬到每个人的脑海中啮咬,刺激着病患们脆弱的神经。

  在房间内驻守的士兵们一连暴怒的喊了好几声安静才将这股躁动压下,互相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决定出门看看。先是一个士兵出去了,但久久未归,另一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焦躁地来回走动,皮靴刮擦着地板。

  护士长怀里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警惕地听着黑暗中的动静。

  最终那名士兵似乎是再也等不下去了,重重一跺脚,打开门走了出去。关上房门的声音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口——监视他们的人不在了,现在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但是真要这么做吗?谁也不清楚士兵什么时候回来,而一旦被他们发现逃跑的意图,整个屋子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怀里的女孩瑟缩着肩膀,她的身上本来就带有伤,年龄小再加上受到现如今状况的精神压力,额头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滚烫起来。

  护士长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现在的机会可以说是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病人们在这里拖下去。她动作轻柔地松开女孩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她的双眼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环境,于是她一点点地朝着门口摸去。

  屋内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即将展现的奇迹。

  她趴在门板上凝神倾听,外面寂静无声,似乎没有人的样子。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正欲扭动——

  咔嚓。

  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缝隙逐渐扩大,一个模糊的影子闪了进来。

  “欸——姐姐为什么要坐在地上?”俏皮的不合时宜的明快声线响起。

  “饴、饴村?”护士长惊魂未定道。

  “是是~是我哦!”即便看不清,护士长也能想象对方举手眨眼的模样。没来由的,她对于这种没心没肺的语气感到恼火。

  “你之前都到哪里去了......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必须要快点把病人救出去,还有地下室的事!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士兵?”

  “说起这个,其实我之前一直躲在另一个地方,本以为能躲过去却还是被找出来了,本来要带我来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一半整座楼的灯就忽然‘啪’的一下全熄灭了,大家都乱做了一团,带领我的那个人也不知所踪,呜呜......我真的很害怕就顺着原路回来了......”一边说着对面还传来委屈的啜泣声。

  护士长的心情十分复杂。

  “那、那是说我们可以趁机逃跑吗?”从一个角落里传来怯怯的问话。

  “嗯,大概吧。”啜泣声戛然而止,饴村乱数快速道,“最起码通往楼梯的那边我没看到有人。”

  明明是漆黑一团怎么能确定有没有人。

  护士长心中存疑,但对方的语气太过笃定,况且如今情况不允许她继续犹豫下去。

  “大家,请动作轻一点,我们要出去了。”

  她们如今的位置是在二楼,从左走经过一个房间就是楼梯口,往下到一楼楼梯间背面便是后门。要是到时候门口处有士兵把守......

  只能赌一把了。

  漆黑的走廊显得越发静谧,踏入其间有种周身都没入另一片时空的错觉,自身的存在也被淡化。但如此多人同时步行在其间,即便动作放轻了也还是不免发出动静。

  护士长一手牵着那个女孩,一边摸着墙沿前进,心如擂鼓,脚尖忽的磕到什么硬硬的东西,正要摔倒,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嘿嘿,抓到姐姐了~”饴村乱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种透明的不真实感。

  “谢谢......”

  对方的手腕纤细,力道却大的惊人,手心带着夜晚的寒意,护士长一瞬间竟战栗了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违和感。

  “有很多杂物都推翻在走廊上了,我回来的时候也不小心摔倒了,姐姐要小心哦。”听起来像是真情实感的关心。

  整栋楼的病人虽然是分开关押,但似乎并不是关在相连的几个房间,就像她们如今经过的这个房间就是个空房。

  众人下了楼梯,探查性地往后门那边望去,发现并没有士兵的影子。

  这样就可以逃了。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护士长的脚步忽然停住了,众人也跟着她的步伐一顿。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上牵着的女孩递到一个女病患手上,对方不解地望向她。

  “其他房间的病人现在肯定也处于惊慌之中,我要把他们带出来,你们先出去。”

  众人立马又骚动起来,声音压低:“可、可是那些地方有士兵把守吧!”

  “一定有办法引开他们。”

  “怎、怎么办!”门口处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声,混杂着病人颤抖的声音,“这里被锁上了!!”

  空气一下子冻结了。重新归来的绝望、恐惧充盈着这块狭小的地方,逐渐扼住每个人的咽喉。

  头顶上的白炽灯忽闪了几下,忽然又亮了起来。众人惊悚的表情曝露在光线之下。

  “为什么......”护士长恍神地盯着天花板,“停电......来电......停电......啊...啊,那扇门!那扇门!!”

  那些士兵打开了那扇门!!!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是已经知道了里面有什么了吗?!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我得过去......”她踉跄着后退几步,。

  “啊啊!啊啊啊啊!这里!”身后的病人里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个女人捂着嘴,用手指着一角,只见一个面色惨白的护卫正身体扭曲地蜷在楼梯的下方空隙里,捂着腹部痛苦地喘息,子弹恰巧从他的侧腹擦过,虽不致命,但也折磨人。

  又有人短促地叫了一声。只见他们来时的路上全是血迹,其中许多是从楼梯延伸下来,似乎是在二楼时被人的鞋底不小心沾上了。

  人们终于知道,那时候并不是二楼没有士兵看守,而是所有人都已经“无法看守”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黑暗中经过的走廊到底是一副怎样的惨状。

  “这到底是谁干的......”

  “不行、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个男人像是终于受不了这轮番刺激,死命地抓着门上的铁链摇晃。

  “等等......有人来了!”

  “喂!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他们如今身处的走廊的另一端走来两个叛军士兵,见此立马飞奔而来,却在中途被另一个突然窜出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你这家伙......怎么在这里!?”来人穿着和他们一模一样叛军的服装,耷拉着脑袋,正是之前押送饴村乱数的士兵。

  “......救.......”破碎的字节。

  “......救.....救.....”颤抖的手扶上肩膀吊着的冲锋枪。

  “啊?”

  “救救我!!!”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病患们都下意识的蹲下捂住耳朵,尖叫声此起彼伏。那名士兵一边发狂似的吼叫一边将对面的两个战友打成了筛子。

  “这是什么!滚开滚开滚开!啊啊!啊啊啊啊啊!”

  护士长坐在地上,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情景,动弹不得。

  这个场景、这个场景——

  “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吐气声喷洒在耳边,护士长周身一悚,猛地回过头。

  “啊,对了!”又是那个明快得让人不舒服的声音,“之前回来的时候,我趁乱拿了一样东西。”

  饴村乱数抓着护士长手腕引导她摸到一个冰凉沉甸甸的物件,冷硬的质感和具有代表性的外形都向她告示着一样物品。

  “......枪?”

  “他有枪?”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用枪打破锁链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绝处逢生,众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语。

  “不行!!”令人鼓膜发震的大吼,远处的士兵动作一滞,机械地回过头来。说话的是之前蜷在楼梯底下的那名护卫,他蹒跚爬起,一手捂着侧腹一瘸一拐走到护士长与饴村乱数面前,伸出手:

  “把枪给我。”

  饴村乱数眼底的温度渐渐消逝,站起来,缓缓退后,将身子隐匿在阴影里。只剩下护士长一人拿着枪与护卫对视,她的手心里沁出了汗,感觉手上沉重无比。

  “但是——”

  “把枪给我!”嘶吼出来的语句。

  护士长抽气,将枪递给对方。护卫满头都是冷汗,捂着侧腹的指缝间透露出暗红色的痕迹,他握住枪柄,在护士长的头上示意了一下,声音里都是冷厉:“你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你应该干什么。”

  护士长震了一下。

  “他、他朝我们过来了!”只见刚才还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不断开枪的士兵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扶着墙沿一步一步向这里走近,双眼上翻,嘴里无意义地念叨着什么。

  护卫来到门口,对着粗重的锁链开了几枪,锁链应声掉落在地上。他赶忙用身体撞开后门,冰冷的空气灌入。

  一个男人见状也想跟着他出去,正欲上前,几声枪响,他脚尖前的地板上多了几个孔洞。

  “噫!!”男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你们留在这里。”护卫毫无感情道,一边用枪指着面露惊恐之色的病人,一边用原本捂着伤口的手捡起地上的锁链,缓步后退,走出门后猛地将门关上,从外面传来铁链缠绕的摩擦声。

  “操!他把我们锁起来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把我们丢在这里!!!”

  “我不要在这里求求你求你打开门!”

  恐惧,栖居在深渊的边缘,一旦开始腐蚀人心便不会停下。病人们哭喊着拍打、抓挠纹丝不动的铁门,像是地狱里亟待回归人世的冤魂。

  “大家冷静一下!我们先逃去别的地方!”此刻护士长的声音完全没有传达到众人的耳朵里,而发疯的士兵已经步步趋近,端起他罪恶的枪口朝向犹如肉泥一般攀附在门上的人群。

  “快躲开!”护士长猛地抓住士兵的手臂。

  “啊啊啊滚开滚开恶心的东西!”士兵痛苦地嚎叫,神志全无,周旋之中他按下扳机,血雾升腾,几个病患被击倒在地。

  小女孩捂着耳朵蹲在一旁凄惨地哭泣了起来。

  女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挡发狂的士兵,护士长很快被推开在地,枪口重新对准抱头鼠窜的人们。

  “全部!全部去死!啊哈哈哈哈哈哈!”

  全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头顶上的灯管被子弹击中,这片区域重归黑暗,护士长连滚带爬抱住小女孩躲到一旁的角落,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清面前的一切。

  “这是噩梦......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冷硬干涩的声线根本不适合说这种温情梦幻的谎言,小女孩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身体僵硬得像个玩偶娃娃,但护士长只是不断的重复这句话,像是同时在安慰自己。

  然后她忽然“看见”了。

  原本正处于深夜的外界,此时却突然散发出强烈的亮光,透过玻璃耀眼夺目,仿佛外面正迎接新一轮的朝阳。

  饴村乱数悄悄走近疯狂乱扫的男人的身后,注意到了护士长的目光,像是被抓包了似的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狡黠一笑。

  这个人——

  光亮越来越大。

  \\\

  当观音坂独步赶到现场的时候,那栋建筑就像是一块墓碑一样死气沉沉,从上到下都隐没在夜色里,连棱角的界限都分辨不出。

  心下一凉,他赶忙叫伊弉冉一二三停车在路边,跌跌撞撞地打开车门,不敢相信自己迟来了一步。但是建筑四周既没有出现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尸体,如若是里面所有人都遇难了的话这里不应该是这幅安静的模样。

  “独步!你看!”伊弉冉一二三从车窗探出脑袋,向他示意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那是......

  从密密麻麻的树林缝隙中透出的一片亮光,仔细辨认才能发现是装甲车探照灯发出来的,而装甲车的上面,正插着再熟悉不过的旗帜。

  “......是政府的部队!”观音坂独步双手撑住膝盖,脱力似的呼出一口气,“太好了,一定是上面收到消息了......”

  他们两人将车放在路边,顺着树丛的斜坡跑到空地,探照灯的光线越发强烈,观音坂独步发现装甲车并不仅仅只有一辆。

  “你们是谁!”靠近到还有五十米的距离,在一旁把守的士兵发现了他们,将枪口抬了起来。

  观音坂独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双手举了起来。伊弉冉一二三反应迅速,将自己口袋里的证件拿出来,表明身份:“我们是神宫寺医生的下属。”

  “神宫寺医生......”这个名字似乎产生了效用,对方放下了枪,走过来检查了他们的证件,确认无误后才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观音坂独步急急忙忙解释:“因为医生打电话给我们说这里......”

  “哦对,我们也接到了通知,说是这里窝藏着一伙叛军。”对方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我们会处理好的。”

  “真的!?”观音坂独步回头望了一眼伊弉冉一二三,对方朝他眨眨眼,像是在说“这不是很好嘛”。

  蓦的,医院里的灯全部亮了起来,政府的士兵们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和观音坂独步对话的士兵的通讯器响了起来,似乎是接到了指令,他将头偏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伊弉冉一二三像是想到了什么,蓦的凑上前来,观音坂独步拉都拉不住,只听他道:“话说——你们打算怎么营救里面的病人啊?”

  “喂......一二三......”

  “但是——假如里面的人都被当成人质了的话不是很糟糕吗?”

  “你们安静一下!”士兵不悦地转过头来,“我们都说了会好好处理。”

  观音坂独步拽着伊弉冉一二三的手臂使劲往后拖:“对啊对啊,我们只要把情况反馈给医生就行了!”

  两人在一旁你拖我拽,一个站在装甲车盖口上的士兵拿下望远镜,忽然道:“有人!”

  确实有人。从观音坂独步这个距离来看,远远的有一个黑点在医院的莹白色背景中摇曳前来,跑到差不多还剩二十米的距离,他总算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是一名医院的护卫人员。

  护卫受了伤,还没接近就倒在地上,政府兵们赶忙上前搀扶他。然而他甩开了伸过来的手,跪着爬起,将手伸进自己的嘴里,使劲一掰,面容扭曲地从嘴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电子原片,直径约零点五公分左右。

  “我是......!”他啐出一口血沫,举起电子原片,“元第二部 队上条上校,奉上层之命驻守在此。”

  闻此周围的士兵顿时肃然起敬,集体敬礼,观音坂独步下意识的照着做,并拉着不情不愿的伊弉冉一二三抬高了手。

  “但是我们守护的秘密已经被叛军们发现了,在他们携带秘密出逃之前,我们必须阻止!”

  “是!”

  “炸掉医院!”

  “是!”

  一旁两人的动作一顿,观音坂独步的表情空白了两秒,怔怔地望着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装甲车内部,沉重的炮口缓缓对准夜色中的楼房。

  ......诶?

  诶?

  “等......等等,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观音坂独步试探性地提出问题。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满嘴血沫的护卫因恨意而疯狂的眼神与长啸的语句:

  “炸掉!现在!全部杀了!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逃出来!”

  \\\

  强大的冲击让在场的所有人东倒西歪。

  火。碎石。石灰尘。整栋楼像是要坍塌似的左摇右摆起来,不知从哪里传来爆裂的声音。有缕缕红光顺着楼梯口倾泻下来。

  发疯的士兵摔倒在地,幸存的人们惊慌成一团,冲击的来源似乎是楼上,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士兵在地上不断抽搐,挣扎着要去拿枪,被一只脚踩住了手腕,纤细的手臂搬起沉重的器械,而黑黢黢的枪口正对准了士兵自己。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一阵枪响,他的脑袋无力的垂在一旁。四下无声,没人敢说话,饴村乱数万般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上笨重的家伙,丢在一旁。

  此时又传来一声爆破声。整栋楼摇晃得更加厉害,原本陈旧的架构摇摇欲坠,天花板裂开了一条缝,且有愈扩愈大的趋势。伴随着第三声轰鸣,巨大的石块砸了下来,有许多病人还未反应过来就一命呜呼了。

  死亡的恐惧鞭策着每个人的脚步,他们顾不上其他,全都一窝蜂地挤向门口,但无论他们如何推那扇门都纹丝不动。逐渐升温的空气中传来女孩的哭啼,但谁也没有回头。

  护士长低头安抚怀中的女孩,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望向不远处的饴村乱数:“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对不对,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才对。”明明四周都是尘埃与火光,有着天使般天真笑颜的“男孩”却好像处在另一个时空,什么也撼动不了他,“姐姐你又是什么人呢?”

  护士长冷冷道:“你指什么。”

  “嗯?到现在还要装傻吗,那我这样说吧,地下室里的东西,那个人知道吗?”

  护士长的瞳孔骤缩,眼前的、耳边的都好像离她远去了,她蓬头垢面地缩在碎石屑里,见不到平时的半点风光。直到怀里的女孩发出不舒服的闷哼,她才幡然醒悟将箍紧的手松开。

  半晌,她才小声道:“医生他.......不知道。”

  饴村乱数双手一拍,笑容灿烂:“啊哈,我就知道呢~”

  “你这种人又知道些什么!”护士长将自己的护士帽摘了下来,黑色长发散落,她透过发丝间的缝隙死死地瞪视对方,可怖如女鬼,“你以为在这个时代活命很容易吗!是光凭嘴上说着‘想活下去’就能活下去的吗!我真是他妈受够这操蛋的战争了,恨不得全部人都一窝的给我下地狱去得了!”

  一口气声嘶力竭地说了这么多,护士长垂下头粗重地吐息,女孩完全被吓呆了,愣愣地仰视着对方。

  “但是......但是那个人说了,‘想要结束战争’‘想要更多的人活下去’‘想要创造没有伤痛的世界’。”

  饴村乱数嗤笑:“伪善呢。”

  “才不是伪善!”护士长握拳,指甲陷入掌心,流出鲜血,“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那天的行为对我毫无希望的人生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只有他的理想——才是我值得努力的目标。”

  “所以就把病人当实验体?”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护士长的肩膀一耸,反击得更加激动:“这个医院需要存在下去!假如不提供实验体的话上面就不会拨资金下来,不管你怎么说依然有人因为这家医院而获救!”

  “获救吗?”饴村乱数稀奇地瞪大眼,坐了下来——坐在被他杀掉的士兵的尸体上,托着下颔,“怎么获救?谁又获救?”

  护士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喉咙一哽。

  “这样就能让‘那个人’的理想得以实现?”

  “我......我....”

  “并不是这样哦。”饴村乱数觉得很无趣似的吐出一口气,“啊,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难道就没有人看出那个男人真实的面貌吗?获救的只有你一人罢了。”

  “你在说——!!”

  又一声巨响传来,整栋建筑摇晃得更加厉害。饴村乱数抬眼望向上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重新拿起地上的枪来到门口。躲在门附近的人们慌慌张张地躲到一旁,看见眼前人眯眼一笑,对着门锁附近一阵扫射。

  “你.......”有人正想说什么,饴村乱数却已经放下枪,回身一踹,铁门一下子打开,内里的灼热向外涌去。

  幸存者们惊呆了。

  “愣着干什么?”饴村乱数好脾气背过手,歪歪脑袋,“不逃吗?”

  一个男子闻此周身一震,狼狈地爬了起来,一边爬一边摔,他用惊恐的眼神看着饴村乱数,跑出门。其他人骤然初醒,纷纷跟着男人的步伐跑出去。

  护士长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未回过神来,她黑色的瞳仁倒映出饴村乱数饶有趣味的侧颜,对方双眼亮晶晶的,嘴里念念有词:

  “快逃吧,快逃吧,逃出这里。”

  “然后让我看看。”

  跑在最前头的男子迈开步子,一边感受着自由的气息一边向着光源的方向奔去。他会活下来,他会继续活下来,他会一直活到最后,他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

  “——人类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然后一颗子弹就贯穿了他的胸口。

  “啊......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眼睁睁地看着那名男病人面带着错愕的表情直挺挺的跪下,然后面朝地倾倒,而其他逃出来的病人还在不断地被子弹扫袭,观音坂独步抱着脑袋,踉跄着向后退去。

  呼吸困难。头疼欲裂。喉咙像是被火灼烧一般让人想要彻底抓挠一翻。

  “独步!”伊弉冉一二三焦急的走了过来。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啊!!!”

  这是地狱。

  这一定是地狱。

  “你没听到命令吗,一个都不能留。”士兵双眼不错地盯着前方的场景,面容没有丝毫动容。眼前的场景对他来说好像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观音坂独步骤然暴起,死死地拽住士兵的领子,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对方揉碎:“你这家伙......!!”

  士兵反手拧住观音坂独步的胳膊,稍一用力就让对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用另一只手掐住观音坂独步的脖子,伊弉冉一二三见状露出了可怖的表情,眼神里浮现出了杀意:“你放开他!”

  “再阻碍公务,我就把你们两个就地处决。”士兵的语气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他用力一推,观音坂独步被赶过来的伊弉冉一二三扶住,猛烈的咳嗽起来。

  这是错误的。

  人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不是用这种利益关系就能衡量的存在。

  因为当初医生向他和无处可去的一二三伸出援手时如此道:因为想要活而着去努力,这难道不是人类坚强的地方吗?

  身体在脑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行动了。

  身后传来伊弉冉一二三大声呼喊他的声音。

  肺部在灼烧,他本来就不擅长运动,从空地到达那栋建筑的路好像有横穿半个城市那么长,他穿梭在密集的子弹中,将跑出来的病人扑倒在地。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内部还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他害怕得双手都在发抖,但是感受到身下活人的心跳时,那种恐惧奇妙的减轻了。

  他救下了一个人。

  那个病人惊恐地环视着四周,不敢乱动。观音坂独步刚撑起半个身子,就感到背后被人猛地抱住,一股巨大的冲击传来。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强烈的火光,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耳边响起阵阵耳鸣,他的眼前昏花一片。

  在他不远处的空地上显露出了一个巨坑。

  是装甲车。那个士兵兑现了说要杀了他们的话。

  然后他的视线游移到了身旁,一个人正躺在他的旁边,金黄色的头发被黑泥糅杂得脏乱不堪,那张平日表情丰富的漂亮脸上此刻是一片惨白,双眼紧闭。

  观音坂独步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救赎并不存在。】

  他张开嘴,心脏似乎要活生生的撕裂开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是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