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纯白色的梦。

  在梦里布满亮晶色的管子,闪着光的仪器,还有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无面人。他时而和一些同龄的孩子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白色屋子里,时而在一间拥挤的布满金属物件的房子里睡觉。睡着的时候他会做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梦。

  那到底是什么梦,他无法形容,醒来之后他总是觉得怪怪的,记不得自己做过了什么。

  直到很久过后,他离开了那个怪异封闭的房子,在拥挤的路上看见擦肩而过的孩童手上的物件时,才隐隐约约的想起那个梦的概况。

  那是——

  彩色的球体。

  饴村乱数是被一阵怪叫吵醒的。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此时还是深夜,一切事物都镀上了一层蓝色的荧光。怪叫是从帘子的另一边传来的,是新转来的病人。那人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什么,鬼哭狼嚎个没完。

  “快走开!快走开!给我滚给我滚!”踢打被子的声音在病房内回响,床帘上的影子也随着激烈的动作化成张牙舞爪的怪影。

  饴村乱数正准备坐起来,手腕处忽的硌到一个物件,低头一看,是一颗糖。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他立马重新躺回去,脑袋歪过一边,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

  来人大概有两三个,应该是护士。饴村乱数一边注意对面的动静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糖块。

  这是神宫寺寂雷白天带给他的,因为他之前说过想要,但也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过一次,没想到对方居然记住了。

  发疯的病人发出被压制住的哀鸣,有人嘘了一声,病人激烈地挣扎起来,但这响动很快被削弱,似乎是镇静剂起了效果。与此同时病房内开始响起悄声悄气的对话声,饴村乱数的听力很好,字符断断续续地落入他的耳中:

  “药剂过量......”

  “必须转移......”

  “这样下去素材没法达标......”

  “安静。”

  一个熟悉冷硬的声音响起,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饴村乱数听到有人向这边走来,床帘被拉开,随后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冰冷的视线从床头扫到床位。

  然后床帘的簌簌声再次响起,这次说话声出现在更远的地方。

  “赶紧把他转移走吧。”

  黑暗中蓝色的眼睛无声地睁开。

  “寂雷!你看,千纸鹤做好了!”粉红色的尖嘴纸鹤被托在掌心,于阳光下展现出艳丽的色彩。

  病房内的氛围静谧而又悠闲,这次神宫寺寂雷按对方要求带来的是彩纸,散发着油墨味的纸张被饴村乱数像是宝贝一样地摊开在床上,自己抽了一张,接着又递给神宫寺一张,兴高采烈地说要来折千纸鹤。

  神宫寺寂雷接过纸在手里翻看了一下,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难道你不会?饴村乱数讶然,随后像是抓到圣人把柄似的弯眼一笑,开始手把手地教对方折纸。他的手很巧,解说也十分简洁明了,神宫寺寂雷并不是一个愚钝的人,不一会儿便摸到了诀窍。

  “这样的话寂雷就要叫我老师了。”饴村乱数煞有介事地说。

  神宫寺寂雷将一个刚完成的漂亮千纸鹤放到他的床边,浅笑:“多谢赐教,‘饴村老师’。”

  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人望过去,看见护士长站在那,后面还跟着一个拿着托盘的护士,饴村乱数换纱布的时间到了。总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但神宫寺寂雷还是站了起来,正在这时他的袖子蓦地被拉了一下,饴村乱数撑起半个身子,快速地将一个东西别在了他的头发上。

  他一愣,下意识地拿了下来,躺在掌心的是一朵纸折成的花。

  “下次要折一朵一模一样的给我哦?”饴村乱数朝他挥了挥手。

  “这算是检验教学成果?”

  “嗯哼~”

  下次吗......

  面对对方希冀的眼神,神宫寺寂雷只好点了点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将纸花小心握住。

  护士长于门口处简单与神宫寺寂雷打过招呼,对方颔首走出门外,她则来到饴村乱数的床前,身后的护士小心的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

  “今天知子姐姐亲自来照顾我吗?”

  “其他人有更严重的伤患要照顾。”她的脸紧绷,比平时看起来更为冷淡严肃。饴村乱数察觉出端倪,不再聒噪,老老实实地服从安排。

  换做平时,来给饴村乱数换药的护士一定会和他嬉笑几句,此时在护士长的监视之下也只能默不作声,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后,护士长替换了护士的位置,从铁质托盘上拿起一剂针筒。

  “这是什么?”饴村乱数眨巴着眼睛问道。

  “营养剂。”护士长没有看他,用食指弹了弹透明的针管,“你恢复得很快,过不久就能痊愈。”

  “这之后又会如何?”

  “你可以离开,也可以选择在医院帮忙,许多病人康复后无家可归便留了下来。”她将推杆往上推,针尖冒出几滴水珠,“但是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医院的工作。”

  “哈哈被嫌弃了~”饴村乱数做鬼脸,抬头望向对面整洁空白的病床,状似无意道,“那个人呢?是康复离开了吗?”

  回应他的是护士长平淡不过的语气:“不,他昨晚伤情恶化,已经去世了,把手臂伸出来。”

  纤细的手臂从宽大的病号服下探出,护士长一把抓住,力道之大像是一道铁钳,饴村乱数瞟了一眼病房外面,看见一双黑色的胶靴——有士兵把守在外面。

  护士长坐在床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一闪而过锐利的试探。

  饴村乱数很安分。针尖缓缓没入他浅蓝色的静脉。

  “可以了。”护士长用棉签按住,起身将空掉的针管放在铁盘里,“好好休息吧。”

  病房外的胶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站在一旁的年轻护士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替饴村乱数收好地上散落的彩纸后随着护士长一起走出了病房。

  微风拂过床栏,消毒水的味道于其中散开。

  床头处忽然响起了一阵轻笑,一只千纸鹤掉落在地,歪着脑袋,显露出滑稽的模样。

  原来如此,如若他昨晚听到了护士们的对话,刚才就绝不会乖乖让人把不明的液体打入身体。

  饴村乱数将那只胳膊伸向半空,张开五指,让光透过。

  他的眼睛通透得像某种宝石。

  “真有趣。”

  \\\

  “寂雷。”

  鞋跟敲击在地面上,发出一种富有节奏的、带着坚硬质感的声音。长白色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两边是透明晃眼的玻璃窗,头顶上的白炽灯正发出隐晦的噪音。

  神宫寺寂雷转头,看见安站在他面前,还是双手插在兜里,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你又去了那里?”听起来只是无心的问话,但她又不像是在期待一个答案,自顾自地说,“遇到了有趣的孩子吗?”

  “大家都很有精神。”神宫寺寂雷顾左右而言他,他的头发披散着,让他整个人多了一份阴柔的气息,但周身的气魄却又将这一份阴柔磨平,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身上所绽放的活力。

  “是吗?”安轻飘飘道,笑意更加明显,“那真是太好了,有机会我也再去看看吧。”

  至此简单的寒暄完毕,没有再多亲密的表示。安抬手看了一下腕表,道:“时间到了,走吧。”

  听到这句话,神宫寺寂雷眼底的柔和立马被敛得一干二净,他从口袋里掏出发圈把头发束起,缓缓道:“是吗,是今天啊。”

  今天是第一次临床实验的日子。

  他们顺着走廊走到尽头,然后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在卡槽内刷了一下,指示绿灯闪烁了两下,电梯门应声而开,在一排密密麻麻的按钮中安按下了最下面一个。

  底层实验室——“蛹”。

  早在战争爆发之前,政府就提出了进化人类的计划设想,依照当时学者的说法,人类现在的进化程度还远远没有达到巅峰状况,拥有更多可以挖掘的潜能。这项在外人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计划,在战争爆发之后非但没有废止,反而加快了研究的进程。A7区实验基地就是因此而存在。

  “寂雷,你会对未知感到恐惧吗?”安抬头看了一眼不断下降的红色数字,漫不经心道。

  “我不太清楚。”神宫寺寂雷垂目。

  “毕竟你就是这样的人啊,‘只是怀抱着兴趣在远处观看可不行,为了知晓更深层次的东西,有必要踏出实践的一步’,你好像这么说过。”电梯稳稳的停了下来,安转头,“但是对于自己未知部分的恐惧又如何?”

  说这句话时她的眼里蕴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深,转瞬即逝。神宫寺寂雷正欲开口,然而对方已经走出电梯,他只好跟了上去。

  “蛹”地如其名,是一大片椭圆形的白色区域,用钢化玻璃所围起,环形的走廊只设有蓝色的脚灯,使得实验室内的情景一览无遗。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正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实验人员所包围,测量身体的各项数值。

  安站在玻璃前,神色已经恢复成与平时无异。神宫寺寂雷看出她不想再进行刚才的话题,于是来到前排的计算机前,低声与研究人员交谈了几句。

  “已经准备好了。”对方用力点头。

  “好,我想和他说两句。”神宫寺寂雷俯下身子,打开了台上麦克风的开关。

  “您好。”

  玻璃被调整成了从内里也能看见外部的模式,处于人群中心的男子乍一看见神宫寺寂雷,身子一震:“您、您好。”

  “感觉如何?”

  “有一点紧张......”

  神宫寺寂雷轻轻一笑:“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危险的实验,我们会时刻关注你的数据。”

  随着交谈的推进,男子不安的情绪明显被安抚了下来,计算机上显示的心率也缓缓降低。直到最后对方甚至是有些感激的弯下腰来。

  关掉麦克风后,安走了上来。

  “你果然有蛊惑人心的天赋。”

  神宫寺寂雷没有说话。

  “不用担心,这个男人是签了合同才进来的,是合法的。”

  他皱眉:“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参与这个计划你应该很清楚。”安似乎觉得对方这样的反应很好玩,但她并没有再迫近,“放心,不会出人命。”

  在该做的准备都做了之后,男人被固定在一张床上,一名实验人员小心的从一旁拿起一针淡棕色的试剂,缓缓地推送到男人的静脉中。

  男人的笑容渐渐消失,从扩音器里传来痛苦的呻吟,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似乎打入他身体内的是滚烫的岩浆,正在灼食着他每一寸血管。接着呻吟在持续到三分钟时变了调,男人的脸上开始显现出一种恍惚的失神感,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心跳、呼吸、脑部的活跃情况一一显示在一旁的电子屏上,荧光色的线条扭曲变换,安看了一眼,朝里面的实验人员做了个手势。实验人员会意点头,然后解开了男子身上的束缚,从一旁递过一个写字板和一支笔。

  上面都是晦涩的数学公式,是教常人一看就想放弃的另一种语言。但是男子接过后只是眼神虚浮得发了一会呆,接着便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开始落笔。

  在他的后上方有一个摄像头,男子书写的内容一字不落的呈现在外部研究人员的视野当中。

  “居然全都做对了......”有人发出了惊叹的声音,“我们找的这个男人可是连小学都没毕业!”

  他们仅仅依靠药物,就使一个人的智商得到了如此的提升。

  然而在一片面露喜色的研究人员当中,神宫寺寂雷的眉头却越皱越紧,眼里的光变幻莫测。

  “怎么了?”安注意到了,她的反应也没有多欣喜,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把镇静剂拿来,门打开。”他快速转身,其余的人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盲目地照着他的话做。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扩音器里的呼吸声骤然变得沉重起来,吐息之间沾染上了不稳定的情绪。只见男人书写的力气越来越大,笔尖突破纸张,在写字板上刻下刺耳的划音。

  同处一室的实验人员发现了,赶忙想要夺过写字板,不料这个动作却惹恼了男人,只见他丢掉写字板,抡起一旁的实验器具,作势要砸对方,被突然闯进的其他人拦住。神宫寺寂雷走了进来,白衣猎猎,他从一旁的人员手中接过镇静剂,按住男人青筋暴起的脖子。

  “猫......猫!”男子忽然尖叫。

  神宫寺寂雷一怔,手上的动作却毫无间断,将镇静剂缓缓注射了进去。男人激烈地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向药效屈服,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来,被实验人员拖着靠在一旁。

  “......医生?”被叫了好几声,神宫寺寂雷才骤然回神,反应过来时镇静剂已经被死死的攥在手里,实验室内部乱成一团。

  “大家都没有受伤吧?”

  “是的,多亏了医生。”

  神宫寺寂雷松了一口气,将刚才男子给他带来的混沌感从脑中驱逐:“将对方好好安置起来,再次检验各项数据,晚点我会亲自过去。”

  “我明白了。”指示一旦下达,众人就好像得到了主心骨一样,开始有序收拾男人造成的狼藉。神宫寺寂雷从实验室里出来,看见安正站在他原来呆的位置,目不转睛的盯着荧幕上的数据。

  “身体机能各项数值都得到提升,嗯......比想象中的暴力了一点,果然是不能祈祷一次性就成功地吧。”她吁了一口气,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被实验人员抬上推车去往另一条通道的男人。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安耸了耸肩,移开视线:“失败是很正常的,不如说不存在没有失败的成功。”

  神宫寺寂雷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得现在的成果还不适合用在人身上。”

  安挑眉。

  “最开始我便说过,这只是一个设想,现在的研究还远没有到达稳定的阶段,不确定因素太多。”

  “你怯弱了。”

  神宫寺寂雷不为所动:“我只是不想用他人的安危来测量这种不确定性,继续使用别的动物也可以让实验进行下去。”

  “这是不行的啊。”摇着头,安叹了一口气,“对你来说这个实验或许只是满足兴趣的产物,但是有些人不这么想,他们砸了这么多钱可不是为了看老鼠走迷宫的。”

  沉默降至,从扩音器里传来收拾被打翻器具的声音。坐在计算机前的实验人员不安地来回看着两人。

  “我不会再推进,这就是我想说的。”压抑着情感的话语伴随着低沉的声线流出。

  “你又要向那无谓的道德感妥协吗?”安加重了语气,她走到神宫寺寂雷面前,直直的看向对方的双眼,“更为可悲的是那并不是你真正的想法,我知道的寂雷,你的性格里就是有这项弱点。但你要清楚,我们没有做错,假如仅仅因为这么一点挫折就放弃研究那完全是懦夫的行为,我们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你知道这项实验将会给这场战争、甚至所有人类带来什么吗?”

  “不是为了......私欲吗......”神宫寺寂雷轻声道,“或许你是这样没错。”

  脸上传来微凉的触感,神宫寺寂雷看过来,见安将手贴在了他的脸上,眼里有种安抚的情绪:“你别忘了医院里的人们,正是因为你在这里,他们才有好的环境与资源得以生存,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两人僵持片刻,安败下阵来:“我知道了,下一阶段再缓一阵子吧。”

  “这种实验,究竟能为人类带来什么?”

  “带来什么吗......”安缓缓收回手,再次望向实验室内部,一瞬间,她身上的散漫与慵懒荡然无存,散发出一种熟悉的冷漠,“你听说过‘New born’计划吗?”

  New born计划。是二十几年前几位疯狂的科研人员在某一国外黑帮的资助下进行的非法人体实验,从各个途径收集来刚满月的婴儿,从小对他们进行各种肉体训练与脑部改造,运用外科手术将大脑内感知是非以及共情的区域进行屏蔽,目的是要打造一流的人形兵器,出口到国际,实验体全部用希腊字母命名,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后来被本国政府发现,受到了来自各方的谴责,自此这项臭名昭著的实验被废止。在当时幸存的实验体已经没剩几个,实验败露后更是不知所踪,政府惧怕这些实验体危害社会,曾发出过重金悬赏缉拿,但至今仍无所获。

  “其实不然,早在几年前政府就已经抓获了好几个逃窜的实验体。”安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从一方面来说那些实验体也是受害者,应该要好好对待才对,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吧。”

  安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的是天花板。

  他们乘坐电梯往上移动了一层,神宫寺寂雷从来没到达过这里,因为据其余人员说这里只是专门堆砌杂物的楼层,一般没有人闲来无事会来这里。电梯门甫一打开,黑暗便向走廊的深处绵延。

  这栋楼的光线较之“蛹”还要昏暗,道路两旁的房间漆黑一片,透过玻璃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杂物的轮廓,四下静悄悄的。安悠悠然插着口袋走到走廊的尽头,然后用卡在一旁的机器上刷了一下。

  一个白色的病房呈现在神宫寺寂雷的面前。光线的变换让他的双眼一时半会难以适应,不由的眯起眼。

  一张病床孤零零的处于房间的中央、四周围着屏风。空气里只有仪器发出的滴声和呼吸器的轻微噪音。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像是另一个时空。

  安来到病床前,微微低头,露出一个满怀溺爱的微笑。她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探到床沿,神宫寺站在屏风后,眼睁睁看着一只缠满绷带的手,虚弱的、带有试探性的,勾住安的食指。

  “这是缪,他的身体在一次追捕的爆炸中受伤。”安一边和对方玩着手指游戏一边道,“是‘new born’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幸存者。

  这三个词就像是魔咒一样牵引着神宫寺寂雷的脚步靠近,然而他在那里看到的并不是能代表人类另一个层面的美丽产物。

  浑身缠绕着绷带的少年动弹不得的躺在病床上,面覆呼吸罩,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上下滚动。

  然后缓缓定格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