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与叛军的内战,是大约五年前开始的。

  其实直到现在大部分民众还是不太清楚爆发这场战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只是当反应过来时,一切日常的生活都已被打乱。政府打着保护普通民众的幌子肆意征敛财物与士兵,社会秩序扭曲,阶级属性被模糊,什么算是犯罪什么又算是特殊情况下的正当举措,一切都乱套了。

  内战进行到第三年,战况胶着了起来。

  早晨的阳光有种稀薄的胶状感,医院的走廊浸泡在这光影之中,呈现一种不真实的虚幻,但这虚幻很快就被来往的人流冲散了。身着白色制服的男女穿梭在走廊上,载着药剂的推车哐当作响,不知从哪里传来病人的呼喊,到处弥漫着紧张忙碌的氛围。忽然之间,一位推着推车的护士停下脚步,朝着前方露出微笑:“早上好,医生。”

  就像是一句信号,周围的人都抬起头来。

  “早上好,神宫寺医生!”

  “早上好,您今天来的特别早呢。”

  “医生!早上好!”

  问好声接连不断,围绕着从走廊尽头走来的白袍医师,他沐浴在光辉下,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气息。就像是一种仪式,就算是看起来再怎么着急的人都会停下脚步向他问好,而他则会投以浅淡的微笑,一一回应众人的问候。

  一位清瘦的护士从对面走来,一边用笔杆抵着下巴一边看着手上的花名册,抬头望见对方,疾步上前:“医生——”

  “知子小姐。”神宫寺寂雷颔首,温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并没有的事。倒是您的脸色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好像更差了,假如实在没有时间的话不用勉强过来也行。”身为统领着所有护士的护士长,知子的个性可谓相当一板一眼,连说话都是硬邦邦的。

  但是神宫寺寂雷并不讨厌她这一点,在这个医院需要这样的人存在。两人边走边聊,大多是关于医院最近的现状、物资的补给、设施的损耗程度,最后护士长沉默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护士长迟疑:“不,也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只是有关您不久前带回来的那个伤患。”

  神宫寺寂雷了然:“是乱数君啊。”

  对方叹了口气:“没错,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那个人有些不安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神宫寺寂雷和护士长在阶梯处分开后来到二楼的一间病房,房门大敞着,可以看见两三名护士集体站在一道床帘前,紧张兮兮的巴望着里面。

  他咳嗽了两声。护士们顿时短促的叫了一声,又彼此把对方的嘴捂住,生怕吵醒了什么。看到神宫寺寂雷她们的脸立马就红了,心虚的走上前鞠了一躬:“医生......”

  神宫寺寂雷好奇:“你们在干什么?”

  “也、也没有干什么,只是因为对方说睡着了身边没有人陪会很寂寞,所以我们才、才......真的很抱歉我们现在就去工作!!”那几名护士看起来像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道了歉之后就灰溜溜的从门侧跑走了。

  神宫寺寂雷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来到病床前,将床帘拉开,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体型娇小的“少年”,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双眼紧闭,有些不安的蜷缩着身子,白皙的指尖揪着被子的一角,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说少年有些不准确,因为对方声称自己已经成年了。

  “乱数君,别装了。”神宫寺寂雷找了张椅子坐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膝上。

  回答他的是一串嬉笑,躺在床上的人睁开了眼,一片碧蓝里满是狡黠:“果然瞒不过寂雷。”

  “护士长很头痛哦,如果你再这么向其他护士撒娇的话。”

  “但是啊,人家都快无聊死了~”饴村乱数大大的伸了个懒腰,不满的抗议,“又不能随便活动又没有人陪我玩!嘶!”

  他的面部忽然扭曲了起来,被子里的身子蜷缩成一块,神宫寺寂雷脸色一变,赶忙起身查看。

  “寂雷......”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际,带着微弱的鼻音,“这下是我赢了。”

  神宫寺寂雷感到头发被人拽了一下,力道不重,长而浓密的发丝从身侧滑落一下子铺满了半个床,饴村乱数被包裹在发丝之间,笑的开怀。

  那笑容着实让人生气不起来。

  “乱数君......”神宫寺寂雷直起身子,无奈的将头发别到耳后,“看来你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

  “这都是寂雷的功劳哦!”饴村乱数坐了起来,双眼弯弯,像只猫,歪着头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假如没有你的话,那天我可能就死了。”

  病房的窗户未关,风拂过白色的窗纱,窗外的天蓝的透彻,毫无杂质。

  和眼前这个人——饴村乱数的相遇,是在一个星期前。这么想来,或许有点命运的味道,因为那天他原本不应该出现在那片区域。在实验上遇到了瓶颈,陷入无意义的思考死角,于是想着出来透透气,然后他就看见了被士兵用枪指着的“少年”。

  那一片不是战场,士兵们的制服也模糊不清,既不像政府也不像叛军,似乎是特意不想让别人看出来自哪里。

  “少年”示弱般的微笑着,举起双手上前一步,然后一颗子弹就打入了他的腹部。

  没有缘由。战争总是教人放弃思索道理。

  他跨过士兵的尸体,缓缓抱起少年,对方艰难地睁开眼,出乎意料的是里面既没有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对于现状的茫然,有的只是一种索然无味的冷漠,然后那双眼在转向神宫寺寂雷时倏地亮了起来。

  异样的波纹在内心深处漾开。

  虽然不可否认有兴趣的原因在里面,如今想来却又不完全是那样。那到底是什么,神宫寺寂雷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所以不免对饴村乱数多上了几分心。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再这样聊下去就会错过探望其他病人的时间了。

  “你要走了吗?”饴村乱数托起腮帮子,眼睑低垂,露出一副失落的模样。

  即便知道对方的情绪不会这么容易受到打击,神宫寺寂雷还是拿他没办法似的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假如不想睡的话跟过来也可以。”

  他的手掌大而暖和,饴村乱数拉下来用脸颊蹭了蹭,小声欢呼,十足的像个孩子。

  神宫寺寂雷被他逗笑了,他的笑容总是很浅,带着克制,眼里却蕴着诚挚的光:“乱数君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是吗?”饴村乱数笑嘻嘻的,忽的认真道,“我也觉得寂雷很有趣哦。”

  神宫寺寂雷眯了一下眼,不置可否。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大部分的医疗机构都已经停运,剩下的小诊所苟延残喘但无法发挥应有效能,普通百姓饱受硝烟之苦却没有一个能进行治疗的地方。然而就在大约一年前,这间立于郊区的中立医院突然向周围的废墟伸出了援助之手,不仅有洁净的环境、完整的设备,甚至还有专门的士兵驻守。

  一定是个骗局,周围的人都这么想。但当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敲开医院的大门时,前来迎接他们的长发医生在给予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请好好休息。

  传言、试探、实证,原本空荡荡的建筑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变成了现在模样。虽然后来新加入了许多医师,但只有对最初向他们伸出援手的人,他们仅以“医生”称呼,那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医生!您来了啊!”

  神宫寺寂雷乍一来到病房,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的人们便争先恐后的想要坐起来,被护士们严厉喝止才罢休。在这个医院几乎所有的病人都认识神宫寺寂雷,哪怕对方并不是经常有时间来探望他们,但几乎每一位病患最开始时都受到了他的恩惠。神宫寺寂雷每次来时都会坐在他们的病床前,轻声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和康复情况、或者是是否还有什么需要的。明明是及其琐碎耗费心神的活,对方却从不马虎,耐心的倾听每一个人的话语。饴村乱数乖乖地跟了一路,竟没有添什么乱。

  “不会无聊吗?”走在前往下一个病房的路上,神宫寺寂雷不禁问道。

  “毕竟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嘛~”饴村乱数快步走到他前面,背着手倒退着走路,俏皮的歪着脑袋,“寂雷的眼睛,在和病人说话时是闪闪发光的。”

  “闪光......?”神宫寺寂雷不太习惯这类词放在自己身上,思考了一下,“嗯.....毕竟和大家聊天的确很愉快。”

  “并不是那种哦。”饴村乱数用食指抵在自己的眼角处,嘴角向上翘起一个弧度。

  “是像蛇一样的眼神,总觉得在窥探着什么。”

  神宫寺寂雷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里正好是三楼走廊的拐角处,三楼僻静,大多给需要静养的人居住,此时离中午刚过半刻,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

  “哦?蛇吗......”神宫寺寂雷静静地望向面对着自己的人,“很有意思的比喻。”

  “因为——我怎么看都感觉是这样嘛。”饴村乱数拖长音调,“呐呐,告诉我吧,你看到的东西。”

  神宫寺寂雷垂下眼,淡淡道:“既然对别人的事感兴趣,不如先说说自己的如何,乱数君。”

  “欸,难道生气了吗?”饴村乱数双手合十,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但是转而眼珠子一转,又笑眯眯道,“不过你想要知道也不是不可以啦,毕竟我和寂雷是朋友嘛。”

  “朋友......”

  神宫寺寂雷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不由的怔住。饴村乱数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像是不知名的水底生物逐渐缠绕了上来:“不过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你的事哦。”

  这时从楼下传来了脚步声,神宫寺寂雷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点头:“我知道了,那就下次。”

  “耶!和寂雷约好了!”饴村乱数的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一名护士拿着花名册从楼梯处拐上来,急匆匆的,似乎找神宫寺寂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饴村乱数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尽头,心情很好似的哼着歌,慢慢踱到了窗户处。

  这一片都是旷野,风劲十足,上方是深灰色天空,云层厚重,看起来像是又要下雨了。虽然这栋楼的高度不高,但好在附近没有什么障碍物,风景一览无遗,看向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浅麦色的田野。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旁边站着两个人。

  饴村乱数所有的情绪表情就像变戏法似的从脸上褪去。

  左边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卷发,披着一件白色外套,像个学者,但双手插在兜里,显示出的慵懒气顿时消磨了一些严肃的学者气质。内里是简单的白衬衫与黑色长裤,黑色高跟鞋使其本就高挑的身影更加出众,即使是和在她身旁的黑衣保镖相比也毫不逊色。

  “那是安博士。”从旁边忽然传来说话声,饴村乱数转头,看见护士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对方本就清瘦,这就显得那双大大的眼睛越发突出,甚至有些瘆人。

  “嗯~她看起来可不像医院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护士长往窗外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似乎并不感兴趣:“她是医生的朋友,偶尔会过来看看。”

  “但她是政府的人吧。”

  护士长露出一种惊讶的目光:“你为什么......”

  饴村乱数撑在窗台上,自顾自的恍然大悟起来:“原来如此,这家医院之所以能撑下去,是因为有政府做后盾吗?”

  “请不要说这种话!”护士长的嗓门一下子拔高,“这里并不是某一方的阵营,只是一家普通的医院。”

  “普通?”饴村乱数重复了一遍。

  “没错。”护士长斩钉截铁,“医生成立这家医院只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即便安博士的确有所帮衬,那也是不出于私心的善意馈赠。”

  “所以她确实和这家医院有关系。”饴村乱数像只狐狸似的弯起眼。

  护士长哽住,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她低下头,死死的咬着下嘴唇。

  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下方的女人抬起头,看见三楼窗户后一闪而过白色病号服的袖口,以及像尊石像一样杵在原地的护士长。护士长转过头来,对上了女人的视线,然后朝着这边微微颔首,最终也消失在窗口。

  “怎么了吗,安博士?”旁边的保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安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和一个朋友打个招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