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湿乎乎黏答答的水汽。

  天空依然是阴着的,今天却显现出一种不一样的压抑。大片的乌云旋绕在头顶,互相挤压、堆聚,预示着一场暴雨的到来。

  房间里令人非常得不舒服,闷热、闭塞,到处是飘散的灰尘和堆积的碎石。入间铳兔将贴在手腕上的西装袖口微微往下拉,看了一眼表,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

  这时从门口处传来了脚步声。

  他将手按在腰后的手枪上,一直到来人的样貌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才不满地啧了一声,移开了手:“好慢,你迟到了。”

  “在路上看见了可爱的小猫,不小心就和它玩过头了~嘿嘿!”饴村乱数双手抱住后脑勺,一只手缠着绷带,神情举止十足地像个未成年的少年。

  “真是,你应该知道从边界进入这里有多不容易吧,再给我认真一点。”

  入间铳兔有些受不了似的推了推眼镜。

  没想到上面合作的居然是这种人......

  “给我的东西呢?”

  “这里。”入间铳兔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的两个箱子。饴村乱数蹦蹦跳跳地走过去蹲下,先打开了第一个箱子,里面全都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和漂亮干净的衣服。似乎所有这个区域不存在的颜色都浓缩在了这一个小小的箱子里面。

  “这是事先说好的报酬。”入间铳兔这么说着,移开了视线,好像会被那堆花花绿绿的光景闪瞎眼。即便和对方已经见过很多次面,他还是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在想些什么。正常人会有那么恶俗的品味吗?不.....准确来说居住在这里的人会有这么奇怪的需求吗?不是食物、不是逃离DDD区的途径,合作的条件居然是糖果与漂亮的衣服。

  “还有你另外要的东西上面也批下来了,就在另一个箱子里,虽然不知道你要这么危险的东西干什么,但是我们运出来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的,你这笔交易不亏。”

  “嗯嗯,准备得很完美呢。”饴村乱数眼睛亮晶晶地合上了箱子,朝着入间铳兔的方向敬了个礼。

  “等等,样品呢?”

  “唉,你真的是个很心急的人欸——”饴村乱数叹了口气,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子,随手一抛。入间铳兔心脏都快吓停了,手忙脚乱地接过后一脸黑相地瞪着笑得前俯后仰的饴村乱数。

  “你在干什么!”入间铳兔勉强扶正眼镜,狼狈至极,看起来掏枪的冲动都有了。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盒子都是防摔的。”

  这个冷藏盒是他们特地交给饴村乱数的,就是为了在有机会时获得最鲜活的样本。

  入间铳兔打开看了一眼内部,见一个纺锤型的玻璃管还安稳地躺在固定架中,琉璃色液体映在他的瞳孔深处,闪耀着奇诡的光,顿时松了一口气。

  “总算......”他关上盒子,紧紧的攥住,语气中带着沉甸甸的情感,“为什么忽然说可以交出样品?”

  “嗯~因为平时她们对样品的流动都掌控得非常严嘛,忽然少一个什么的我可交不了差,最近有了空子我想着不钻白不钻就这样了呗。”

  “总感觉很可疑。”

  “呜......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严厉嘛,人家明明很努力。”饴村乱数哭唧唧的,吵得入间铳兔心情烦躁,“而且....你们不是已经被纳入中央区了吗,为什么又要来这地方找她们的把柄?”

  “那群女人在中央区滥用这种恶心的东西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入间铳兔说到一半,忽然反应了过来,厌恶地看着露出坏笑的饴村乱数,将手中的盒子收了起来,“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怎么这样——”

  入间铳兔推了一下眼镜,哼了一声,径直走了出去,拐了个弯儿便不见了。

  “啊啊~还真警惕。”饴村乱数随便在靠窗的位置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处,撑着下巴,透过空气中薄薄的尘埃看着放在一旁的两个箱子。

  不过这也和他没有关系。他只要拿到需要的东西就好。

  他瞄了一眼模糊不清的窗,透过其看到混沌的一团灰色,缓缓呼出一口气。

  “.....要下雨了啊。”

  “这一次的话.....配尼西林和醋托啡的消耗好像有点大.....”观音坂独步站在后巷中,一手拿着写字板一边用笔挠着头,然后抬起头和配药人充满歉意道,“不好意思,每次都要这么麻烦你们。”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配药人脸色骤变,“只要是需要的尽管和我们说,我们会尽量优先处理这边的数量。”

  他的身旁停着一辆小型推车,被灰色的布所盖着,从掀起的边角处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摆放的药物。在汽车接连被损毁的情况下,这种原始的人力工具被重拾起来。免去发动机的聒噪,这种工具能更隐秘地运送东西。

  物资缺乏加上疾病泛滥,使药物在DDD区成了极其珍贵的资源。只有极少一部分能通过特殊的渠道从中央区或者其他城市走私出来。

  “医生最近如何?”

  “医生......挺好的......”观音坂独步欲言又止。

  “是嘛!那就好!医生可是我们区不可缺少的人物!但可不要累垮了才好!”配药人哈哈笑着拍拍观音坂独步的肩,拍得他笔都快从手上掉下来了,被默默握得更紧。

  观音坂独步无法将事实说出口。那彻夜未灭的从门缝下透出来的灯光,无意中窥见的疲惫又偏执的背影,还有从桌面上倾泻而下写满算式与英文的稿纸。

  他们解剖了那个男人的大脑。然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会诊室有另一具尸体。

  那天左马刻亲自来了一趟,毕竟在神宫寺寂雷的地盘上如此频繁地发生死亡事件还是第一次。观音坂独步看到了那个脑袋上插着笔的女人时,惊愕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神宫寺寂雷只是淡然地、甚至是有些淡漠地叙述来龙去脉:女病患因为受不了同居人暴力对待精神压力过大而自杀。

  他觉得那样的医生十分陌生。

  所以不管是饴村乱数的行为,还是从那个男人那里听到的故事,他都没有机会,可以说是没有办法告诉对方。他害怕医生可能说出的话,哪怕是一个简单的音节。

  只有昨天,他听到从办公室内传出来一声巨响跑去查看时,发现神宫寺寂雷的拳头正压在桌面上,长发未束,像是纱幔一样垂下来。听见开门声对方抬起头,在那一刻观音坂独步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悲伤,从对方身上溢出的悲伤与愤怒几乎要令人窒息。

  这是他最近唯一一次看见医生表露出情感。

  一声吼叫打断了他的思绪。

  观音坂独步也愣愣地顺着声音望去,忽然反应了过来:“配药人先生!”

  似乎是推车停在这里太久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一不留神间就窜出了好几个暴民想要抢东西。配药人看来似乎是想阻止他们,但寡不敌众,很快便被几个人制服在了地上,而一个人正在推车里疯狂地拿药。

  “你们.....这些混蛋!!!”配药人发出一声怒吼,被其中一个人踹了肚子一脚,顿时疼得倒吸冷气。

  “这些、这些可以换食物,好多好多食物哈哈哈......”拿药的那人兜里怀里都是东西,神经质地笑着。

  观音坂独步爬上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顿时腿就软了,但还是哆哆嗦嗦地开口,要求对方放下东西。

  “那、那都是救命的!”他大声道。

  轰隆隆的雷鸣从上方传来,天色越发阴沉,气压低得让人有些呼吸不顺畅。

  对方听到他说的话,脸色立马就狰狞起来,一手抱着药瓶一手从后边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观音坂独步看着刀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

  “喂,说话啊?反正这些药都是要拿来救人的,不如给我们拿去换食物,还不一样是救命吗!”

  “不、不行!”观音坂独步脸色煞白,手抖得跟筛糠似的,但还是这么说道。

  男子彻底被他激怒,举着刀直直地冲向他来,像一条失去控制的疯狗。此时观音坂独步却忽地感到肩部传来一阵冲击,一下子坐在一旁。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顺势抓住男子的手腕,侧过身子避开刀刃,然后微微一用力,男子顿时吃痛地松开刀。还未反应过来,对方的手肘就击上了他的下巴,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震裂了。咬破舌尖的血腥味在口里弥漫。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观音坂独步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面色如常站在原地的神宫寺寂雷。其余的人看到此景,顿时作鸟兽散状,纷纷松开配药人跑走了。

  “没事吧?”神宫寺寂雷拉起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配药人,看了一眼推车附近混乱的场景,喟叹道,“不太走运呢。”

  配药人拍拍身子,骂骂咧咧地开始检查药品。

  “非常感谢您......”观音坂独步被神宫寺寂雷拉起时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

  “糟了!”配药人忽然大叫一声,懊恼道,“还是有几种药被他们拿走了!”

  大概是刚才逃走时浑水摸鱼从掉在地上的药品中拿的。

  “那种事并没有关系,快下雨了,请快些进来吧。”神宫寺寂雷道,“我需要出去一趟。”

  “欸?”观音坂独步骤然抬头,“不行的不行的,您已经好多天都没有休息过了!”

  像是为了应验他的话。伴随着一声响雷,雨点稀稀落落的落了下来,由小变大,逐渐晕染着这片枯竭的土地。

  神宫寺寂雷抬头,面上滑过一刹那的恍神,伸出一只手接住往下坠的雨点:“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回来。”

  这么说完,神宫寺寂雷就头也不回的走入了雨中。好像他从诊所出来就是为了迎接暴雨。

  配药人看着神宫寺寂雷白色的身影走远了,才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疑惑道:“总感觉医生有点不太对劲......”

  见半晌无人回话,配药人疑惑地抬头,看见观音坂独步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他的双手没入红色的头发,像是要找个洞把自己埋了。

  “医生他....以前在军队待过,但是自那以后就从来没有出过手,为什么......还有之前的事......”

  断断续续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话语。

  “他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烦恼,但是我却没办法帮他,就像一二三那时候的事一样,我什么也做不到,全部都是我的错,假如我能再有用一点......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配药人被对方骤然的低沉给弄得慌了神,抓耳挠腮:“不、不管怎么样医生肯定会没事的!我们先把药搬进去好吧?”

  观音坂独步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按照医生教过自己的方法先专注于眼前的事。他和配药人蹲在地上捡散落的药品,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他愣住了,视线顺着皮鞋向上移,看到了一套崭新的西装,和黑伞下一个陌生男人的脸。

  “下午好。”

  观音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要找医生的话他现在不在。”

  男子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也像是纸糊上去的一样虚假:

  “我并不是来找他的,而是你,观音坂独步。”

  “我、我?”

  “没错,我们是来告诉你关于伊弉冉一二三先生的事......”

  满是英文的塑料瓶从手臂间滑落,掉在水洼里,发出哐当的响声。

  他讨厌下雨天。

  雨就像蛇,湿冷、粘稠、让人不快。而且,雨是透明的,没有颜色。没有颜色的事物淋在身上会让人产生自己也接近透明的窒息感。色彩一点点流失、温度一点点降低,最后会成为泡在水里的尸体,没有人会看见。

  他提着箱子,脚步骤然停下了。

  “是你啊。”慵懒的成年男子声线在雨中响起。

  站在巷口中耷拉着背的男子闻此歪过头,慢慢地咧出一个笑,露出满口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