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随着拖沓的步伐上下起伏,在玻璃杯内打着旋儿冲击杯壁。

  观音坂独步从肺部深吐出一口气,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啊他又不是服务员,怎么看都是自己比对方年龄大吧,说实话对方真的成年了吗,刚才居然不自觉地被对方的气势压下去了。

  “果然还是我太没用了吧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浑浑噩噩地走到门口,观音坂独步打开门正要说话,发现原本应该在房间内的饴村乱数不知所踪。

  【但是还是不要和他扯上关系为好。】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惨了。观音坂独步联想到之前发生过的病患被杀的事件,背部顿时起了一层冷汗。

  “怎怎怎怎么办......”观音坂独步举着水杯转悠了一圈才找到一个放置点,接着赶忙冲刺到住有病患的病房门口。他在内心安慰自己,没事的说不定对方只是离开了而已,再说那间病房可是锁上了的啊。

  然后他看到了虚掩着的病房门,阴影横亘在门框与门把手之间。

  观音坂独步绝望地抱头,想要去死一死。

  他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到门上,一点点推开,房间内很暗,最深处的病床透出一丝亮光,打在一旁的床帘上,可以看见两个紧挨在一起的身影。

  观音坂独步咽了口唾沫,心下一横冲了进去,大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因为太过紧张还破音了。

  “嘘——”

  呈现在他眼前是一副奇妙的画像,饴村乱数翘着腿坐在床沿,将受伤的胳膊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嘴前,朝他神秘地眨了眨眼。

  而在他的旁边,原本一直毫无意识的男人此时却坐了起来,面色僵硬,瘦骨如柴,虽然视线还是定焦在奇怪的点——像在看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嘴里却嗫嚅有词。

  咕噜咕噜咕噜。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语。

  饴村乱数将耳朵凑过去,一边听一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时说出“这样啊”“那还真是过分”这类表示赞同的话语。

  “你.......”观音坂独步说不出话来。

  “你等下哦。”饴村乱数和不晓得听不听得到他说话的男人打了声招呼,转过头来望向观音坂独步,笑得没心没肺的:

  “抱歉抱歉,因为等你实在等得有点无聊我就随便逛了逛,然后听到这里面好像有人说话我就进来啦!”

  “怎么可能这间明明是上锁......”

  饴村乱数捂脸装作一副委屈得厉害的样子:“人家才不知道那么复杂的事情。”

  这家伙......

  总算理解为什么医生每次提起对方都是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观音坂独步决定采取更为稳妥的方式,退后了两步:“我、我去叫一下医生......”

  “欸~这点事就要叫那个老头子过来吗,你未免太无聊了吧。”饴村乱数百无聊赖地托腮,像是投降似的呼出一口气,指了指身后的人,“难道你就不好奇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吗?”

  与此同时男人的嘴还是像鱼一样上下开合,这张嘴里面曾经吐露出过一二三的名字。

  他说不定知道一二三的事。一二三说不定......

  观音坂独步赶忙甩掉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沁出了汗,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男人的话语好像粘稠的黑液一样流淌了出来。不行,医生说过过分执着于过去的事又会跌入那块深渊,明明医生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出来。

  饴村乱数倏地笑了,可爱又讨人喜欢。他走到观音坂独步身旁,轻轻一拍对方僵硬的背部。

  飞蛾就此落入火中。

  \\\

  会诊室的占地面积并不大,因为整间诊所都建在地下所以连窗户都没有,墙上布满不知从何年何月留下来的黑印子,一顶巨大的吊扇悬在半空中,早就被弃用了。

  神宫寺寂雷坐在桌子的一边,对面是前来问诊的病人。长长的头发遮盖住她的面容,对方低着头,死死地揪着身上那件宽大得有些过分的针织衫,瑟瑟发抖。

  现在很难在DDD区见到女人了,就算有,大部分也流入了风俗业,亦或是投靠了黑帮,但眼前这名女子显然不在这两者的范畴内。神宫寺寂雷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觉得对方有种不同寻常的气场。

  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询问对方的情况。

  等了大约有半分钟,对方才怯生生地开口,声音仿佛要埋没在空气中:“身体......痛......”

  翻开病历簿的声音哗啦啦的响起,神宫寺寂雷眼睑低垂,用笔在上面快速记录:“具体是哪里痛?”

  女子将衣服抓得更紧了,像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茧,迟迟没有开口。神宫寺寂雷笔尖一顿,似是明白了什么。他不清楚眼前女人的身份,但是在这里无论发生怎么样的暴力行径都不出奇,尤其是处于弱小者的一方。

  “明明说过要保护我......”微小但执拗的声音传了出来,女人俯下身子,抖得愈发厉害,“结果最后还不是让我去干那种事......不愿意的话就会被打,好疼......不管哪里都好疼,身体仿佛要被撕裂开一样,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声音有如浪潮一般越来越大,也越发歇斯底里,神宫寺寂雷见此立马来到女人身旁,蹲下来想要安抚对方,结果被女人一把甩开。对方裹着衣服猛地后退了几步,一张面无血色的脸从浓密的头发后露了出来,她颤声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啊.......每天晚上都害怕得睡不着,不知道住的地方什么时候会被人侵入,所以当那个男人给我那个药的时候......”

  “药?”神宫寺寂雷察觉出了端倪,神色严肃了起来,“什么药?”

  “我只是想睡个好觉而已,仅此而已......”女人抱住头,十指陷入长发,紧紧包裹住身体的针织衫敞开,露出里面赤裸且遍布伤痕的身体。神宫寺寂雷的呼吸一滞,因为那些伤痕并不仅仅只有拳打脚踢造成的淤青,还有类似尖利物体滑过的血痕,伤口非常新。

  “医生......拜托了,给我开点药吧......”女子微弱道,开始神经质的抓着头皮,越抓越用力,指甲摩擦头皮的声音在屋内令人不寒而栗,“假如不快点的话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啊啊啊啊!!”

  眼看对方就要把自己的头皮挠穿,神宫寺寂雷上前一步抓住她的两只手,固定在半空中的手指指甲缝里都是干涸的血迹,她身上的那些挠伤是谁干的一目了然。

  “您冷静一下!”

  “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什么啊啊啊不要!”女子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开神宫寺寂雷,眼珠四转,惊恐万分地仰望着天花板。

  令人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前几天那个男人闯进诊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状况。

  女人挣脱开神宫寺寂雷,转而揪上对方的衣领,用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力气将对方推到墙上,不安乱动的眼珠忽的对上了神宫寺寂雷的视线:“给、给我!!!把那东西给我!不快点的话那家伙.....那家伙!!”

  那种强迫的、神经质的视线让神宫寺寂雷的瞳孔骤缩。

  【那猫从影子里出来,吃掉了老身。】

  透过黑色的铁栏,与那栖息于庭院中的怪物相遇。

  噗通。噗通。

  心跳如鼓点,耳边嗡嗡作响,头脑异常的灼热,与外界产生交汇的薄膜也被笼罩上了一层红光。

  “把那东西给我!!!!”

  神宫寺寂雷怔住了,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了对方——是他刚才书写用的笔。

  现在该做的并不是这个.

  女人拿到了笔,松开了神宫寺寂雷,踉跄着后退两步,探究般的视线在笔与神宫寺寂雷之间来回游移,然后像想通了什么,咧开了一个笑。

  “谢谢,医生。”她笑得开心,用一只手将笔尖抵着自己的太阳穴,“这样的话,总算——”

  神宫寺寂雷骤然回神,立马想要去夺走那支笔,但是已经迟了,笔尖深深的没入女人的脑中,空气中响起骨头碎片与脑髓被搅动的声音。

  女人柔软的身体向后倒在地上,布料滑过肩头,裸露的胴体曝露在会诊室冰冷的空气下。

  时间就此静止。

  神宫寺寂雷踉跄了一下,脱力的靠在身后的墙上,缓缓滑下。他用手掌抵住额头,用力拍了几下。急促的呼吸在室内回响,更为可怕的是脑中的那股灼热还不能完全消退。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刚才明明应该立即制止她才对,但是......

  被吸引了。被那疯狂诡谲的世界。

  想要看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那里——到底有什么。

  想要知道。

  又一次的。他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饴村乱数漫无目的的在这间不大的诊所里面闲逛,错失了下手的最好机会他却看起来一点也不气馁。D1642会成为整个计划的败笔毋庸置疑,但是就在刚才他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

  有关“上面”和“中央区”隐瞒的事情,假如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得以■■■■的机会。

  虽然不知道观音坂独步会不会发现那一点,但他赌对他最有利的情况,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是这样想会轻松一点。他喜欢轻松的事。

  路过一扇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响动。

  饴村乱数的步伐一顿,下意识望过去,紧闭的门上什么标牌也没挂,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转动了门把手。吱呀一声,随着门轴旋转的角度,里面的场景也逐渐袒露。

  一个女人躺在地上,脑壳上插着一支笔,怎么看都像是死透了的样子。熟悉的身影颓然坐在一旁,用手撑着额头,看不清表情。

  饴村乱数倚在门框处,望着眼前的场景,面露诧异:“这还真是不得了的场面。”

  神宫寺寂雷的肩头耸动了一下,没有回话。

  饴村乱数耸耸肩,女人的手还握在笔杆上,明显是自杀。但是重点是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喂,臭老头。”他走了进来,用那只未受伤的手一把抓过神宫寺寂雷的手腕,对方顺着力道抬头,在看清对方神情的时候饴村乱数先是一愣,继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神宫寺寂雷甩开对方的手,面色发白,但是唯有那双蓝瞳和平时不一样,不再沉稳平静,而是宛如掀起了波澜,熠熠生辉,妖冶的鲜活起来。

  饴村乱数蹲下来,视线和神宫寺寂雷平齐,托着下巴饶有趣味道:“说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结果自己又如何?这不是完全没变吗,你那糟糕的本性。”

  “闭嘴......”神宫寺寂雷移开视线,皱着眉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欸,这个有什么不好嘛。”饴村乱数歪着脑袋,笑得越发开心,“我可是很喜欢你这个样子的哦?”

  说讨厌说得太多,以至于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对了,有一段时间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过”神宫寺寂雷的。

  “呐,寂雷......”

  他将手伸了过去,但还没碰到对方就被一股大力掀翻。神宫寺寂雷将他压在地上,碰到了他手臂上的绷带,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灰色的头发垂了下来,扫过脸际,不远处就是女人的尸体。

  “嗯哼,原来你是这种听到‘喜欢’就会按捺不住的人吗?”饴村乱数眯眼,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寂雷真是变态~”

  神宫寺寂雷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

  “......之前那个死去的患者和你有没有关系,有人目击到那时你在这一带出现。”

  “又是这个问题?都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Forbidden candy是什么?”

  “不知道。”

  “你是不是‘red’,贩售那种药的是不是你!”

  “不知道。”

  “这些人......这个女人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和你......”

  “这话真奇怪。”饴村乱数哈哈地笑了,“我可是刚来没多久哦,杀死这个女人的难道不是你吗?”

  神宫寺寂雷的身子一僵,手下用力。

  饴村乱数立马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双手攀住神宫寺寂雷的手臂,硬撑着断断续续地吐声:“明明......露出这种神情.....哈......还真敢说啊......”

  “回答我的问题。”不知道为何,神宫寺寂雷在这个时候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头脑的灼热还在继续,但是那种灼热不再折磨人,反而有种令人感到舒适的暖意。

  饴村乱数又笑了几声,完全放弃了抵抗,将手摊开在两侧,闭上眼,感受喉间的气息一点点的被挤压出去。

  倏地,神宫寺寂雷对眼前的情景感受到了被剥离般的不现实感,但是薄薄皮肤下的血管跃动却清晰的传了过来,与他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

  你——会杀掉我吗?

  这时从走廊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神宫寺寂雷骤然回神,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样,立马松手,饴村乱数睁开眼,猛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惨叫声还在继续。

  饴村乱数坐起来,咳得面色泛红,眼里浮现出水光,他哑着嗓子:“真遗憾,神宫寺寂雷。”

  被他叫到名字的男人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缓慢地眨了眨眼,不知道透过其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做那样的事?”

  饴村乱数面无表情的沉默着。

  神宫寺寂雷收紧拳头,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脖子难受的话可以等我回来处理。”

  虽然两人都知道不会再发生友好相处的事件。

  神宫寺寂雷不再多言,发丝与白袍的一角在饴村乱数的眼前略过,消失在门口。

  DDD区的夜色是深沉而死寂的。听说在过去这座城市的夜景就像夜空的倒影,地上满是繁星。但饴村乱数从没见过那样的景象,就算见过那样景象的人此时大概不是深埋入土就是忘却了那段时光。

  他走出那条长长的、阴暗的阶梯,来到地面上,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抚上脖子,还能感受到刺痛。

  “出来吧。”他找了个墙角靠上,对着漆黑一片的角落道。

  一个瘦长的影子慢慢地从黑暗里现身。黑西装、白手套,手上提着一个精巧的铁箱子。

  “失窃的箱子果然是被你回收了。”饴村乱数垮下脸,看起来很不悦。

  影子开口,声音冷冰冰:“是你,先大意。”

  饴村乱数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因为手臂受伤不方便点了几次才点上火,他吐出一口烟,呵了一口:“你别忘了,你只是一个收割的,我才是真正的‘red’。”

  “上面,对你的工作,很不满意。”

  “哈?真是任性,难道你杀了之前在这里的这个男人就做的很好吗?结果还不是我他妈帮你收拾烂摊子。”饴村乱数越说语速越快,“那个男人根本没有服药,本可以避免在这个诊所闹出那档子事。”

  “他,知道,箱子。可能,会,说出去。”

  饴村乱数冷笑,摊手:“那就当做是那样吧。”

  “神宫寺,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处理好了。”

  饴村乱数怔了一会儿,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事,然而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就笑了,气流通过喉咙疼的让人受不了,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原来如此,那个女人是你派过去的,哈哈,让我猜猜是谁的提议,无花果还是——”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刻意的恶意:“安。”

  “......”影子没有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饴村乱数耸肩:“嗯嗯,不愧是她,的确是很有用的心理战术,连我都差点被那臭老头迁怒杀掉了。”

  “他,不会再,碍事。”影子斩钉截铁道。

  假如放在别人身上,这种瞄准对方内心黑暗面加以干扰的方式大概会取得不错的成果。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是普通人,对方内心的黑暗虽出于私欲,但又不完全是这样,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犹如深渊一般的东西。

  但是这些也没必要告诉对方,饴村乱数将烟丢到地上碾灭,从现在开始他要换一种玩法。

  “你,混进去了,为什么,不动手?”

  对方说的是D1642。

  “出了一点意外。”他漫不经心道,“那个男人撑不过第二阶段,而且我觉得你现在已经丧失了收割的机会。”

  影子动了动:“为什么?”语气有些执拗。

  “呵。”饴村乱数这次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棒棒糖来,拆开包装放入口中,朝对方眨了眨眼,比了个手枪的姿势抵在自己太阳穴上:

  “到底是怎么样呢~”

  黑洞。

  看着男人大张的嘴,观音坂独步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词,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入一般,深不见底的洞口。

  他刚才受了饴村乱数的蛊惑,凑上去听了男人的话,但出乎意料对方说的的并不是之前那种疯疯癫癫旨意不明的话语,而是正常的自述。一遍又一遍,讲了自己的妻子和家庭的故事,那故事的内容虽然本身就令人感到不舒服,但一联想到这是中央区内发生的,观音坂独步就生出了一股恶寒。

  一切都是在突然间发生的。

  原本正在讲话的男人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整个身子都开始痉挛起来。汗珠如雨点般滑下,嘴巴张开,发出凄厉而又无意义的嚎叫。

  然后就这么大张着嘴死去了。

  观音坂独步僵硬地站在一旁,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不敢擅自触碰病人,直到看着医生走了进来。他正要开口,一看到对方的脸色喉咙就一哽。

  神宫寺寂雷看见男人死去的时候并没有多大反应,或许是有的,但是在观音坂独步还未察觉到时对方就已经背过身去了。

  “独步君。”他走到一旁的柜子前,“现在请先去给清理部打一个电话,然后我们要开始准备了。”

  观音坂独步没有反应过来:“准、准备什么?”

  神宫寺寂雷将束发固定,戴上口罩,然后拿出一副橡胶手套转过身来,平静道:“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