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气瞬息万变,顷刻间大雾弥漫,大雨倾盆而下,终止了这场尴尬的对峙。

  温客行撑起伞,单手强行揽着周子舒的肩膀,给他挡雨。

  周子舒招呼张成岭过来,想着三个人凑合一把伞,张成岭偏不,倔强举着剑,一个人在风里雨里凌乱。

  叶白衣也撑开伞,他的伞面是白色绢布。

  他足尖地上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谪仙一般飘逸无比地落在小伊身边。

  然后一只手隔着雪花袖子,隐秘地搭在她的腰上。

  小伊:“……”

  小伊试着去掰这只手。

  她腰其实很怕痒,被他这样隔一层衣服料搭着,她整个人都很不好。

  但是叶白衣的手很顽固,怎么抠都抠不下来。

  叶白衣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整个人都一种封印解放的感觉,小伊额头涔涔汗下,他以前不是很克制的吗。

  如果她没感觉错的话,刚刚如果不是蝎揭留波那一下,两个人可能会一直做下去。

  虽然被镜湖山庄人短暂地冲淡了他的冲动,但感觉他那个心思还在,并不会消失。

  她对叶白衣的抗性一天比一天差,而这个人又总是能支配这种事,她每次被他稍微一引导,就大脑一片空白,迷迷糊糊跟下去了。

  小伊感觉这个事情有点糟糕,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与此同时场中央,张成岭还在那淋雨。

  小孩淋得凄惨无比,很不像样,满脸雨水纵横流淌,浸湿衣襟和流海。

  他仍旧很倔强地瞪视叶白衣,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不停。

  “咳……”小伊决定打个圆场,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张家小公子,要不这样,我们别在这里打了,下雨了我们到院子里打。”她和叶白衣住的地方依旧偏僻,院子里没什么人,她可以拿茅草和绳子搭一个临时雨棚,供他们闹腾这一场。

  她用余光瞟了一下不远处的袋装张成岭一家,那几个人应该还在昏睡,蝎揭留波给的是超大蛇皮袋,质量很好,能防雨,放在这浇一会儿应该没关系。

  ……好诡异的感觉,张成岭一家正在团聚,但他们本人都并不知道。

  “不必了,成岭,闹够了就走吧。”

  周子舒上手就要来拉人,被温客行一把逮住手:“哎——阿絮!就成全孩子一个愿望嘛!你一个当师父的,难道就忍心看成岭他为心魔所困,一直痛苦折磨自己?!”温客行笑眯眯看着他,像是在看家里爱发脾气的毛绒小动物。

  “没有错,师父!今日之局,我必不回头!!!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张成岭颤声高呼,强烈附和温客行。

  周子舒:“……”

  ……

  小伊和叶白衣带着这三个不速之客,来到了院子里。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比刚才小了不少,气温也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小伊抖被子一样抖开一张草棚,两边绳子一挂一系,堪堪遮盖住大半个院子的天空。

  这个活动空间大概有五十平米,其实不是很大,但至少不用淋雨了。

  看这个小孩淋雨,小伊觉得自己心也在湿漉漉淋雨,实在太惨了,他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原来天底下居然还有比叶白衣更擅长折磨自己的人,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张成岭正坐在她给安置的板凳上。

  小孩脸上还是苦大仇深的,他刚刚把自己淋成落汤鸡,旁边周子舒一脸嫌弃地给他擦脑袋上的水,尽管小伊充分相信他可能更渴望去擦一擦他脑袋里面的水。

  ……不愧是真正的张成岭,就是比虚假的张成岭更胜一筹。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能想着来和叶白衣同归于尽。

  究竟谁给他的自信,是那个扇子男吗?

  那个人浑身上下就写着唯恐天下不乱六个字,他怎么也能轻易相信。

  这就是未成年人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双方都稍作休整,叶白衣踱步上前,负手站在雨棚下的场地中央。

  张成岭拔出剑,和他相对而立。

  他看起来矢志不渝,越挫越勇。

  小伊看着这个荒诞的画面,就在心里不住叹气。

  感觉看到了一只误以为自己是歼-7型战斗机的普通家养鸡。

  叶白衣从背后掏出龙背重剑,在手里掂了掂:“你真要挑战我?”他好脾气地再次跟张成岭确认。

  橙名BOSS叶白衣微微一笑,头顶显出一行字

  LV: ???

  张成岭:“……”

  张成岭:“对!我要挑战的就是你!!!!!!!!!!”张成岭摆出了进攻的姿势,他的表情无比的决绝,那全然是一个准备牺牲生命的表情。

  周子舒在旁边无声地拿脑袋磕墙,他觉得这一幕简直太草了,他为什么要看这些。

  ……为了阻止这一幕的发生,他一直以来付出了太多,但它还是发生了。

  温客行安抚性质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宽心啦阿絮,你看,对方好像没有任何敌意呢,这不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吗?”

  周子舒:“……我在意的并不是敌意的问题。”这属实巨丢人好吗,丢人丢到姥姥家。

  周子舒是一个尬点很低的人。

  周子舒痛苦地看着温客行:“你不觉得羞耻吗?不替他羞耻????”

  温客行露出一个很鸡汤的笑容:“没有啊!我就觉得他勇气可嘉!”多好的孩子啊,温客行还要感谢他,珍惜一段缘。

  温客行快乐地扇着扇子,欣赏周子舒痛苦的表情。

  美人不论是开心还是自闭,都还是美人。

  不同口味,不同品种。

  都是他最爱的美人。

  温客行满心欢喜。

  周子舒:“……”他跟这个温客行本质就不同,这个温客行就他妈不懂读气氛,一天到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脑里星辰宇宙光点漂浮,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玩意,然后一张口就是奥义彩虹物质。

  这种人到底是吃什么东西长大的。

  感觉他每一个细胞都是由致幻菇的小红伞所构成的,他平常晚上睡觉做梦,会梦见电子羊吗。

  从天窗出来之后,周子舒感觉自己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更草,怎会如此。

  叶白衣接受了挑战,开始和张成岭打了起来。

  其实是张成岭在单方面打,叶白衣就跟逗狗一样,满场乱遛。

  肉眼可见的满屏miss。

  因为太夸张了,反而具有一种戏剧性的观赏价值,像马戏团表演。

  《西班牙斗牛》。

  作为后勤人员,小伊拉来两个板凳,给温客行和周子舒安排座位。

  她又端来一盆瓜子花生,摆在他们之间。

  如果有爆米花就好了,可惜年代不符合。

  看了看尴尬癌面壁中的周子舒,小伊劝了一句:“没事,他知道分寸。”

  她用看家养大猫咪的眼神,望向场中央满屏溜达的叶白衣。

  一同望向叶白衣的还有温客行,他其实认真观察了很久,感觉这个人的武功路数很难辨认,自始至终他根本没有出招,完全就是在快乐散步。

  这个变数超乎他想象,温客行一无所获地收回眼神,他对着小伊殷勤一笑,握着扇子抱拳:“那敢问场上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小伊:“你别问,问就是世界天花板。”他练过六合神功是众所周知的事。

  温客行:“哦?愿闻其详?”

  小伊:“没有其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听叶白衣说,这个人似乎曾经在越州城搅过他的局,让他卖不出去糖葫芦又无法打听消息,小伊觉得他这个人有点东西。

  直到现在,居然还跟叶白衣装脸盲不认识,然后厚着脸皮跟她套话。

  “别打歪主意,你打不过的。”

  小伊一句话结束了聊天,在温客行不可思议的眼神里离开了坐席。

  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持续了很久,以张成岭单方面体力归零为终结。

  雨停了,天晴了,张成岭倒在地上,感觉自己不行了。

  “……冒牌货!你不要得意!这一次算你赢过!”

  张成岭捂着胸口,痛苦地匍匐挣扎:“但是——我,我还会再回来的!!!!!!!!!!!!”

  ……他用的是一种灰太狼的语气。

  张成岭长的其实挺清秀可爱的,一点都没有嘴歪眼斜,他精神崩溃泫然欲泣的样子,还挺让人良心经受拷问的。

  他确实就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功夫稀松平常,甚至不过平均线。

  但是骨头却硬得堪比钢筋混凝土,嘴也驴倔。

  这个性格比较容易把他自己往火坑里推,如果今天面对的不是叶白衣和小伊,故事可能就会是另一种结局。

  散步结束,叶白衣好整以暇地把龙背收回去,小伊走过去给他递水果。

  感觉就像是高中体育特长生跟一年级小朋友打完友谊赛后,小朋友哭着走了,不再占用时间,把他归还给了他的女朋友。

  张成岭还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身上没什么伤,但他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尽管还想摆出一种不屈的态势,人却已经站不起来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周子舒走过去,跟捞一个张着翅膀的鹅一样,一把捞走这小子。

  张成岭在他的手里奋力挣扎,“师父,我,我不!!!!!”他不甘心,眼眶都气红了,他今天就完全没碰到那个冒牌货哪怕一丝一毫的衣服边。

  “你有完没完?还嫌不够丢人吗?!”周子舒厉声呵斥。

  “……”张成岭瞬间消音。

  温客行款款走过来,人模狗样施了一礼,对小伊和叶白衣抱歉地笑道:“就如二位所见,今日叨扰这一番,实属无奈之举——还望二位能不吝海涵。”

  叶白衣瞪了这小子一眼,温客行很皮实地回瞪,脸上挂着无辜的笑容。

  反正我不承认,我不承认就是没发生过,那我就是不认识你。

  我们见过吗,我们没见过。

  温客行笑容甜美灿烂,带着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迷之自信。

  萍水相逢都是缘,我有最终解释权。

  叶白衣:“……”装装装,装你妈个头。

  叶白衣怒气值上升。

  小伊扯扯叶白衣的袖子,然后拉住他的手表示安抚。

  她觉得无所谓,反正今天闹这一场,和这几个人的交集多半止于此了:“那你们回去吧,我们对你们家成岭是没有恶意的,不过其实说实在的,张成岭这个名字,你们随时想来取而代之,我们也欢迎。”

  小伊和叶白衣虽然在这里住惯了,但是也并不介意随时离开。

  “……”周子舒看着她,“你们把成岭的名声毁坏在先,现在拱手相让,又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你们自己清楚。”

  小伊无语地看着他,这个青年的眼神里头有一种不屈的质感,和那个张成岭很像,但更加委婉。

  ……真是醉了,不就是丢个脸么,有什么好杠的。

  脸和生命哪个重要。

  小伊给他了一个概括性的回答:“简单讲吧,我们也是受人相托的,对方是成岭的家人。”

  “是这样啊。”周子舒思考了一下,这确实是一个很妥善合理的解释。

  偷梁以换柱,移花以接木,明修栈道,而后暗度陈仓。

  既保护了张成岭,又无限白吃白住。

  周子舒:“……”

  好一个一箭双雕,周子舒感到一阵草。

  这两个人救人,居然丝毫不耽误享受生活,在五湖盟过得有滋有味。

  ……这个计策究竟是这俩人里哪一个想出来的,真就享乐鬼才。

  不过他倒是很意外,镜湖山庄居然有这么强有力的人脉底牌,他在天窗呆着的时候,就完全没听说过这两个人。

  倒像是这一个多月里,突然之间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就跟他本人一样,都属于天降江湖的那一类。

  但是既然他能毫无理由地对张成岭施以援手,别人倒也不是不能,这个世界很大,总是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

  周子舒对两个人施了一礼:“之前多有得罪,那么二位,后会有期。”他语气比温客行真诚很多。

  “没关系的。”小伊还礼,没多说什么。

  于是这两个人薅着没精打采的张成岭走了。

  叶白衣倒是意犹未尽:“他们还会再回来吗?”记得张成岭刚刚说他还会来。

  叶白衣稍微有点在意,刚刚那两个人里,比较自闭的那个小子好像快死了。

  和自己剩余寿命差不多,能活两三年的样子,但看起来也很年轻,然后为人处世,也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态。

  推己及人,他就产生了一种好奇。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敢带这个孩子来找他,就说明他们心里有谱。

  至少有五成以上的谱,是觉得能带着小孩安全离开的。

  这两个人应该不简单。

  “不知道了。”小伊看着叶白衣,“我觉得刚才那个人脸皮挺薄的,他可能不好意思再放那孩子来。”

  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和张成岭什么关系,难道说一直在保护着他。

  感觉张成岭父母一家对此一无所知。

  难道张成岭其实是一名来自异界魔法大陆的召唤师。

  叶白衣望着几个人离去的方向,他想了想,突然说道:“那小崽子的功夫路数,我很熟悉,那个步伐是四季山庄的,按理说他一个镜湖山庄的,不该用这个。”

  周子舒知道张成岭不是叶白衣的对手,所以重点训练他学的这个。

  把闪避属性点满最重要,弱鸡的生存之道。

  他当然想不到叶白衣根本不会真的出手,更没有为难他们三个人。

  “四季山庄的?”小伊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

  “流云九宫步,一种轻功,江湖上轻功至绝水准。”

  叶白衣的眼神悠远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下山,曾经有过一些旧识,这些年都没有打听过他们的音讯。”或许刚才那几个人会知道吧。

  “你年轻的时候?”小伊第一次意识到他确实是一个一百多岁的人。

  “嗯。”叶白衣微微叹气,“但也不是很年轻的时候,大约也就四五十年前左右。”

  故交皆零落,转头皆成空。

  岁月时光转瞬,夜以继日前行,把他一个人遗忘在了长明山顶。

  “我给你讲讲我以前的事情吧。”叶白衣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他很久没跟人提起过这些东西。

  “好啊。”小伊牵起他的手。

  七月孟夏,空山新雨后。

  温柔夜色里星斗漫天,两个人手牵着手,漫步在高高的芦苇丛边,叶白衣絮絮叨叨地讲起陈年往事,小伊侧着头认真倾听。

  她一会儿笑着,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又忽然伸手,去拧叶白衣的耳朵。

  百年时光,安静流淌而过。

  过去的名字,无法释怀的东西,经历漫长的雪冻,终将埋入土壤,被细小的生命所分解,为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提供养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部分情节可能稍微有点压抑吧。

  有些东西真的挺难避免的,涉及寿命方面。

  这一部分的卷标题我用的是兰亭集序里的,估计大多数人背诵过。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它其实表达的是一种死亡恐惧。

  叶白衣和小伊在这一节的种种行为,会有一定末日狂欢性质。

  我写的时候也很压抑,一点也不想写,太搞心态了,这几天一直好丧,但是又必须这么写,因为这都是为了后面拯救一切做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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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白衣和少主最后不仅不会死,而且祸害遗千年。大家倒是可以放心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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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写这部分存稿有点伤到我自己了,虽然读起来好像内容并不伤,但是我写得比较伤,影响到了我的身体和精神健康指数,可能最近不太回复评论了,我想静静地自闭……

  精神攻击异能人终将重创自己,我并无资格嘲笑叶白衣和张成岭。

  这之后的数个章节,大家可以不用特地评论我,好意我心领了。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