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予瞟了段烨一眼, 又瞅了瞅他小臂上那抹红色。

  盯了一会儿之后,她又瞟了段烨一眼。

  而后她颤巍巍的指了指他的胳膊。

  “…这是什么?”

  “……你觉得呢?”

  棠予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试探的伸出手指,在那个红点上戳了戳, 然后瞧了瞧自己的指腹,发现那红痣没有掉色。

  “……”

  棠予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真的吗?”

  段烨没有立刻回答她, 在被拉长的沉默中, 棠予敏锐的感觉到, 他此刻似乎有一点点生气。

  他慢条斯理的放下了袖子,而后堪称优雅的解了自己的外袍。

  “是不是真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棠予心道,那试过了发现是假的我岂不是很惨?

  “不用试了,我觉得是真的。”她严肃认真地说。

  段烨盯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棠予的眸光波动了一下,而后她掀起眼帘,认真的看着他。

  “你喜欢我吗?”

  她的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让段烨不由自主的认真下来。

  当然是喜欢的。

  他在少年时期一场旖旎的春梦里明悟, 发现不知何时起, 他对她的执念已深。

  那时的他太过无力,被命运之手推着走,看不清自己的前程, 也无法决定她的去留。

  所以他一直压抑着,掩盖着,只敢偶尔轻描淡写的说喜欢——那种不会给人压力的, 轻飘飘的喜欢。

  后来他顺利的被立为储君。老皇帝苟延残喘,已经没有几日好活,权柄眼看就要落在他的手上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试探着与她提了一句他与她的未来。

  那时, 她面上浮起伤人的冷笑,眸中含着恶意对他说:

  “段烨,我讨厌你。”

  他一下子被她推入泥沼之中,忽然之间,不见了天日。

  那之后,他又过了许久才见到她一面。

  他心中充斥着恐怖的预感,强烈的感受到……自己或许就要失去她了。

  他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想要留住她,可是最后却失败的彻底。

  那时的她很平静,似乎早已看透他的品性,知晓他的恶劣,面上连惊和恶都欠奉。

  她心平气和的告诉他,若干年之后,她会来杀他。

  她让他早做准备。

  而后她消失了。

  段烨等了七年,终于等到她来实现自己的预言。

  而这一次,朝他扑来的蝴蝶终于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本可以不用暴露自己的弱点,以免被狡猾的她再伤一次。

  可是他看到她的眼睛,凝重,恢弘,仿佛含着海誓和山盟。

  与过去全然不同。

  “喜欢。”

  他寻到她的手,一根一根的,与她十指相扣。

  “很喜欢。”

  他简单又沉重的回答。

  “为什么?”

  棠予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依然抬眸盯着他。

  段烨笑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她这仿佛在向他索要承诺的姿态,让他十分受用。

  “因为在我眼中,只有你是鲜活的。”

  其他芸芸众生,都是灰色的玩偶,死气沉沉,没有生机。只有你,是彩色的。

  棠予垂下眸笑了一下。

  片刻之后,她倏尔抬起融星映月般的眼眸——

  “我也很喜欢你。”

  她一点一点回握住了他的手。

  段烨近乎贪恋的看着她坦然又真挚、毫不回避的眼眸,心头涌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的感受。

  原本他一直想着,不管她如何看他,只要最后能得到她,别的都无所谓。

  可是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想法实在错的离谱。

  被心上人坚定地选择带来的幸福感是无与伦比的。

  一颗真心得到同样诚恳真挚回应的感觉,就像是——

  世界一下子拉亮了灯。

  而他这一刻才发现,原来此前他身处黑暗,却不自知。

  ……

  明净的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漫游,却不小心钻入了一片厚厚的云团之中,一时间东走西顾,找不到出路。

  宁静的屋中闪烁着豆大的烛光,微弱的光芒透过暗红的幔帐,投下一片淡淡的绯色。

  棠予和段烨相对而眠,呼吸浅浅的交缠。

  二人似乎都已经睡熟了。

  ‘

  可是忽而之间,她却悄悄地睁开了一只眸子,安静的盯了一会儿他的睡容。

  见他似乎已经睡熟了,她小心翼翼的身处一根手指,轻轻地拨了拨他长长的乖巧的睫毛。

  一触即放,如是再三。

  见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指尖又点上了他高挺的鼻梁,然后一点一点,慢慢的滑到鼻尖。

  这隐秘的作案并没有被他发现,于是罪魁祸首越发胆大起来,手指一跳,轻轻落在他的嘴角,又慢慢爬上他的唇。

  她戳了一下,感觉像果冻一样软软的。一被压,就委委屈屈的凹陷进去。

  她忍不住抿起嘴偷笑了一下,目光有些感兴趣的落在了他淡色的唇上,一双眸子泛起隐隐的光亮。

  而后,她鬼使神差的,屏住呼吸凑了上去。

  轻轻一触,就像亲到了柔软的棉花糖一样,心里都泛起了甜意。

  她浅尝辄止的退开半寸,却食髓知味的被勾起了瘾,停了片刻,又凑了上去。

  这次,她觉得自己像是压到了弹弹的布丁。

  段烨的手指动了一下。刚想有些动作,她就忽的退开了。

  于是他又将自己蠢蠢欲动的指尖压下,决定暂时放过这只偷偷揩油的猫儿。

  他努力压住自己想要翘起的唇角,试图不让她发觉,自己已经醒了。

  而她似乎也真的没有意识到。

  因为她胆大包天的又凑了上来,还若有似无的,舔了一下他的唇缝,仿佛要尝尝味道似的。

  段烨睁开眼,瞧见她捂着嘴笑着退开,眸子中闪着愉悦的笑意,像个小狐狸一样眯了起来。

  他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后颈。

  棠予缩了缩脖子,有些讪讪的抬起眸,瞧见了他那双幽深戏谑的眼,和一点隐约的火光。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后颈,像是审判之前左右晃动的钟摆。

  一下、两下、三下……

  停了。

  段烨低首凑近,棠予吓得一下子闭上眼睛。

  她紧紧地闭着眼待了片刻,却没有等到预判中的狂风暴雨。

  而他的呼吸就在近前,仿佛撩人的春风。

  棠予睁开眼睛,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然后,他就这样直视着她,轻轻地吻了上来。

  像是缠绵的、轻盈的细雨一般,轻轻地将她送上了云端。

  ……

  窗外传来婉转的鸟啼,棠予在暖融融的晨光中睁开了眼睛。

  她伸手一摸,发现身旁的位置空荡荡的,不由得有点失落。

  随即,她眼眸流转,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用被子蒙住了头,在里面傻笑了一会儿。

  她卷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而后神清气爽的跳下了床。

  洗漱完之后,棠予坐在梳妆台前,琉月用木梳在她身后理着她的头发。

  “小谢姐姐,不如今日我给你挽个百合髻吧,你这一头长发这么漂亮,挽出来一定特别好看。”

  她话音落地,却隔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她的答音。

  有些奇怪的抬头督了一眼,从铜镜中瞧见她嘴角挂着笑,正坐在那里怔怔的出神。

  琉月眸子一转,索性没再问她,自顾自的开始给她捣鼓发型。

  往常她若是想给她的头发做个什么新的花样,她一定会摆摆手说,不用弄那么麻烦,怎么简单怎么来。

  所以今天开口她也没抱什么希望。

  如今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发觉她的意图,于是琉月便权当她默认了,有些技痒的开始在她头上挽花。

  将最后一点碎发拨好之后,她小心的用发钗固定好了这个繁复又精巧的发型,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小谢姐姐,你看!”

  她得意洋洋的向她展示自己的作品,心中却做好了被她抱怨的准备——没办法,她一贯是懒得装扮的。

  在琉月看来,不管她怎么说,这个发髻都极称她,不仅没有抹灭她偏冷的特质,还添了几分雍雅的格调。

  棠予抬眸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一瞬间有些恍然。

  她觉得自己有几分像宫中的娘娘了。

  这个认知让她又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不吝惜赞美的对琉月道:

  “很好看。我往常竟然从来不知道你的手这么巧。”

  “……”

  这不是您不给我发挥的机会吗?

  琉月腹诽了一句,又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感觉今天她有一点不对劲。

  而当棠予拿起一根金钗和一支步摇问她哪一个更好看的时候,琉月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暗道,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啊。

  最后,她看到向来不施粉黛的棠予,打开了一小罐口脂,在她淡色的唇上涂上了一层鲜亮的红色。

  “小谢姐姐,这两天是要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棠予笑了一下。

  “没有。”

  “……”好吧,我可以装作相信的样子。

  ……

  临近晚上的时候,棠予哼着小曲整了整自己的床榻,她将被子拍松叠整齐,将每一寸褶皱都耐心的抚平,又在床尾挂了两个很好闻的香囊。

  其中一个是暧昧的烟粉色,上面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是温菁前段时间特意送给她的。

  不过棠予早就忘了这茬,今日她收拾屋子,看到这个香囊好看,就顺便拿了出来。

  当天晚上,段烨没能来。

  梓竹特意赶来告诉她,程小将军突然入宫求见陛下,似乎有要事要禀报,如今他们二人在御书房中,估计要彻夜长谈。

  棠予小小的叹了一口气,倒在床上自己拥着被子睡了。

  这晚,她做了一个香汗淋漓的梦。

  梦中她是被人吻醒的,她睁开眼,看到段烨深邃的眸子盯着她,眸中深沉的欲念搅成漩涡,吸引着、拉扯着她的灵魂。

  她身上落下无数温热的吻,整个人仿佛被他一寸寸点燃,她抗拒的念头被彻底瓦解了,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凝聚起来。她把灵魂交到他手中,然后卷入了他创造的,起起伏伏、高潮迭起的漩涡中。

  绣被翻涌成红浪,她一夜间,知道了什么叫抵死缠绵。

  ……

  第二日一大早棠予就去洗了个澡。

  在琉月给她放水的时候,她问了好几遍,昨晚段烨有没有来。

  琉月起初说没有,但听她问的多了,又不确定起来,暗自琢磨或许是我睡得太死不知道,于是她对棠予说等一会儿有了空闲,她去问问梓竹。

  棠予在浴桶中泡了好一会儿,直到水凉透了,她身上的热意彻底降下去,她才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起来。

  她垂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的痕迹。

  然而过了片刻,她身体上浮出一层薄红。

  稍不留神,脑海中就会忽的闪过在昨晚的梦中,在目光所落之处上发生的那些让人颤栗的、恼人的细节。

  那么逼真,让她明知是梦,又觉得不是梦。

  她站着怔怔的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开的声响。

  起初她以为是琉月,然而脚步声响了两三声之后,她听出来人并不是她。

  “别过来!”

  她偏头低喝,瞧见了段烨的袍角。

  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好像被她激起了担忧,更匆匆的上前。

  棠予情急之下一下子钻入了水中,却因为慌乱之中没有调整好呼吸,一口水呛进了喉咙,不得不冒出头来,咳的狼狈。

  而更糟糕的是,她察觉到他走近了。

  棠予忍住咳意,将下巴尖埋进水里,只露出口鼻。

  漂浮在水上的红色花瓣努力的汇聚,试图遮住水下诱人的春光,然而水波却嫌它不解风情,硬要把它往一边推去。

  棠予有些委屈的抬眸看了一眼段烨,目光一触,面上立刻浮起薄红。

  “你出去!”

  她用水粼粼的眸子瞪他。

  段烨见她没事,微微放下心来,他试图将眸子瞥向一旁,想努力压下身上的热意,却又觉得眼前这副美景,他少看一眼都觉得可惜。

  见她渐渐地恼了,段烨不得不遗憾的回身退出去,然而刚转过屏风,他就听到身后一阵猛咳。

  他心中一揪,回过头两三步走了进去。

  去年她曾咳过一段时间,当时他以为是寻常的风寒,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她却险些因此丧命。

  他等了整整八个月,这八个月日日煎熬,让他觉得这比从十六岁等到二十三岁的七年还要久。

  因为那七年之中,他知道她总有一天还会回来,而那八个月里,每多一天似乎都在印证着她的死亡。

  这恐惧深埋在他的心底,一听到她这样咳喘,便被不可遏制的诱发出来。

  他心中很害怕,怕她下一刻就会闭上眼睛。

  这恐惧控制着他,让他的手抚上她带着湿意的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面色和表情,语气紧张地问:

  “你怎么样?”

  若是平时,棠予是要恼羞成怒的推开他,让他出去的。可她察觉的他的神情不对,听出他话语中的忧怖,于是只好压下自己的羞意,低低的对他说,我没事。

  他的手指有些冰,微微挨蹭过她背上的肌肤,惹得她有些颤抖。

  棠予调整着气息忍了一会儿,见他情绪稳定下来了,开始轻声试探,让他出去。

  “水冷了。”段烨说。

  然后他脱下身上的大氅放在一旁,绷着一脸平静的面色绕到屏风外,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棠予隐约听到,以为是一声叹息。

  一旁放着的大氅看上去就很温暖,她踏出浴桶裹在身上,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门被关上了。

  她心底浮出莫名的失落,忍不住想: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

  当天晚上,段烨依然没来她的西照宫。

  她自己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失眠了半宿,只有不停的安慰自己他一定是有事在忙,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地睡过去。

  她又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翻云覆雨,享尽了鱼水之欢。

  第二日她又忍不住问琉月,琉月依然说陛下昨晚没来。

  棠予愁眉苦脸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想,自己一个思想开明的新时代女青年,怎么快活成了深宫中的怨妇?

  想来想去,她只有怪自己太矫情。

  他们已经互相挑明了心意,如今姑且可以算作正处于热恋期,可她却因为之前与他相处模式的影响,在他面前总是拘束。

  总是一副害怕他吃了自己的样子,让他不得不照顾她的情绪,棠予设身处地的站在他的角度想了想,觉得十分憋屈。

  若她是段烨,碰到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绝对不会手软的。

  比如今天早上,若以身代之,她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只想直接把人捞出来,抱到床上,放下帘子酱酱酿酿。

  可是换回来一想,若被他如此对待了,她一定会生他好几天的气。

  “……”

  我是个什么品种的精分?

  ……

  傍晚时分,淡月挂在天边。

  琉月告诉棠予,方才程小将军又进宫来找陛下了,许是最近有什么事端。

  棠予隐约想起景曜七年春天发生的事,就在这个时节,端王举兵反叛,崇燕陷入了长达一年的战乱。

  她想起之前在灵禅寺中的事,知道程小将军是他打入端王身边的一颗棋子,如今与他频繁议事,约莫已经嗅到了动乱的风声。

  如今他应该正是烦乱的时候,可她却从未体恤过他的心情。

  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她的心情低落下来,天还未黑透就躲进帐中,闷闷的睡觉去了。

  半梦半醒之间,她察觉到有人拉开了幔帐。

  他带着一身的寒气躺在了她身侧,拇指温存的抚了抚她的脸颊,而后稍稍凑近,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

  棠予有些分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她微微睁开含着睡意的眼眸,恰好瞧见他撤远。

  她敏感的神经被这微小的动作刺激到了,心头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感觉驱使着她追上他,勾住他的脖颈,细细密密的吻他的唇,逼他热烈的回应。

  她的身体贴近,小腿勾住他的身子,像条蛇一样不依不饶的缠住了他。

  段烨将她扒拉下来,喘着粗气沉声唤她:

  “棠予。”

  他此刻情绪十分不稳,手上没控制好力道,将她的肩膀捏的生疼。

  棠予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

  随即,她又想,就算不是梦又怎么样呢?

  不是梦,也可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小臂拉到身前,而后将他单薄的寝衣推到臂弯。

  在幽暗的光线下,他臂上那抹猩红的颜色依然鲜明。

  棠予有些珍重的俯首吻了上去,就着那个姿势掀起眼帘抬眸看他,媚而不自知的勾人。

  “我们一起……让它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