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的红帐仿佛一个华美的牢笼, 美人在其中轻声呜咽。

  泪珠一颗颗的从脸颊上滚落,染得脖颈间都一片水意。

  男人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抬手想替她拭泪, 她却偏过头一躲,避开了他的触碰。

  下巴尖上悬着的泪轻轻一晃, 啪嗒一声砸在她茜色的兜衣上, 晕染成一片深深的水渍。

  她的淡粉色齐胸襦裙被褪到了腰下, 白皙的双臂和脖颈下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了男人的眼中。

  她屈腿缩在床角,止不住似的低声啜泣。

  “别哭了。”段烨有些黯然的垂下眸。

  棠予的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段烨沉默了一会儿。

  “你就这么不想让朕碰你吗。”

  棠予抬起泪眸凌凌的看了他一眼。

  “我敢说不想吗?”

  “……”

  段烨被她怼的哑口无言,他叹了一口气,看了她一会儿后起身下了床。

  “你睡吧,朕到别处去。”

  他真怕恶兽再一不小心出了笼,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你去哪里?”棠予抬了抬眼。

  如今夜已经很深了。

  “这宫中,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段烨轻轻地眨了一下眼,说了这样一句话, 而后便默不作声的观察她的表情。

  “……”

  棠予听出他的言外之音, 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回重光宫。

  这深更半夜的,他不回宫还想去哪里?

  “…你不许去。”棠予忽然握紧了衣袖。

  段烨看了她一会儿, 而后忽然低头不着痕迹的笑了一下,片刻后他抬起头。

  “棠予,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他弯腰凑近, 伸出手指抹了抹她脸上的泪。

  这次她倒是梗着脖子没躲。

  段烨低声叹了一下,有些语重心长的说:

  “你不能什么都不给我,却又想独占我。”

  那一瞬间,棠予忽然意识到, 自己朦朦胧胧没想透的东西被他一语道破了。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嘶啦一声碎了个彻底。

  她就是想独占他。

  占了八分还嫌不够,还想让他完完全全的属于她。

  然而事实是,那两分可能已经属于别的女人了。

  她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就像一个完美主义者得到了一个被别人刻了名字的漂亮玩具,没办法全身心的喜欢,却又一点也舍不得丢掉。

  “可是我觉得不公平。”棠予闷声道,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小声嘟囔,“你有不止一个女人。”

  “朕毕竟是皇帝,难道你想让朕为你守身如玉吗?”段烨将右手背到身后,目光似乎含了几分幽怨之意,“你往常动不动就消失…甚至还不告而别了那么多年……”

  棠予蹙了蹙眉。

  “我有我的苦衷。”

  在梦中什么时候醒也没个定数,她就算想告别也来不及。

  “那朕就没有苦衷了吗?”段烨道,“朕刚登基的那两年手中没有半点实权,若是不拉拢自己的势力,只能做一个傀儡。”

  而将朝臣的女儿迎入宫中是结盟最牢固的方式。

  与其说他选的是女子,不如说选的是她们的身份。

  若是一条猫狗也能有类似的作用,他不介意在后宫养上一群。

  不过如今他已经站稳了脚跟,将权力捏回了自己的手心,所以她们的身份已经没用了。

  段烨知道她在意,所以,他其实一直在清理那些无用的钉子。

  只不过,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些事情都是阴影下涌动的暗潮,是他心底恶的具象化,段烨永远也不会告诉棠予这些。

  他努力只让她看到自己好的一面,但是残暴和冷酷却时不时地会泄露一些端倪,每次都将她吓得噤声安分许久。

  段烨丝毫不怀疑,若她看透了他这个人,一定会拼命地远离。

  所以他永远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他只低声对她讲自己孤军奋战那两年一桩又一桩的难处,讲那些伸手不见五指不得呼吸的日子,然后低落的说:

  “棠予,你可不可以为朕想一想?”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垂下眸子,“陛下早些歇息吧。”

  说罢她盖上了一层薄被躺进了里侧,默不作声的为他留出了位置。

  只不过,她翻过身面朝墙,无声的拿后背对着他。

  她心中还有一个无解的难题。

  她不知道是该成全自己情感上的洁癖,还是该放下芥蒂接纳他。

  她承认自己有点喜欢他。

  只不过,还没喜欢到可以立刻做决定的程度。

  ……

  这次的梦有一些旖旎。

  棠予醒来的时候在桌上看到了一摞小册子,她随手拿起来翻了翻,见上面画的……是一幅幅春宫图。

  “……”

  之后她听到一声门响,于是连忙将那册子放回了远处,还不知为何下意识的藏了起来。

  她坐在梁上,看到少年样子的段烨绕过屏风进内室,而后忽然顿住了脚步,皱起了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滚出去。”

  棠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二八芳华的宫女,她脑海中浮起了一个这样的印象,却瞧不清她的样子。

  “二皇子…这是是娘娘的吩咐……”她走到一边拿起桌上的小册子,“娘娘说您年纪大了,该知晓一些事情了。”

  “替我谢过母亲,此事无需她费心。你可以出去了。”

  “……是。”

  她手中的春宫图落在地上,恰好翻开了几页。

  那个宫女走了几步便消失了,棠予看到他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而后似是深吸了一口气。

  “姐姐,你在吗?”他忽而道。

  棠予见被他发现了,于是索性跳了下来,轻轻地落在他身后。

  他回身看见她,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

  “为什么把她赶走呢?”棠予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笑容淡了两分。

  “姐姐真的不知道吗?”

  “为什么?”

  他抬眸瞟了她一眼,眸中飞快地划过一抹暗色。

  “因为你不喜欢。”

  棠予有些古怪的笑了一下。

  “可是你将来会是储君,之后若是登基为帝,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

  她将段烨不久前告诉她的话挑挑拣拣的转述给了他。

  “到时候即便我不喜欢,你也没办法,不是吗?”

  清俊的少年面色稍沉:“我不会的,你用不着拿这种话来搪塞我。”

  棠予没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带着那种惹人厌烦的高深和洞然。

  “姐姐…我只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我信你,可是为我守身如玉,你做不到的。”

  “若我能做到呢?”他眸中带着有些阴沉的偏执之意。

  “若你能做到,那我也会喜欢你。”

  “好。”

  ……

  这之后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一些日夜,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棠予在御花园的池塘边遇见了柳梓。

  她本想避开她,然而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她在身后道: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待你这般好吗?”

  “知道。”

  棠予淡淡的答了声,抬脚便继续走。

  “……”柳梓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你真的知道陛下中了蛊?”

  棠予蹙了蹙眉转过身去。

  “蛊?”

  “你果然不知道。”柳梓勾了勾唇,“想听吗?过来,我可以告诉你。”

  棠予犹豫了片刻,又回到了池塘边。

  柳梓将那夜阴差阳错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她隐约想起那夜用青曜剑斩成两半的那个大蝴蝶,当时它被剑劈到之后燃了起来,棠予心中便知道那是个邪物。

  如今想来,或许有问题上是它蝶翼上附着的东西。

  她兀自沉思的时候,柳梓悄无声息的挪到了她身后,而后忽然猛推了她一下。

  棠予毫无防备,一下子扑进了池塘里。

  “……”

  “真抱歉,如今陛下身上已经中了蛊,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种新的蛊。”

  “因为我,你平白多赚了那么多日子,如今也是时候安息了。”

  柳梓扬起艳红的唇,得意洋洋的看着池中的水花。

  “到最后,陛下还是我的。”

  她留下胜利者的宣言,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身后的池塘却哗啦一声响,下一刻,她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脚踝、

  然后她一下子被拽了下去。

  棠予湿淋淋的爬出来,听到她时断时续的尖利的求救声。

  一阵寒风刮过,全身湿透的棠予冻的全身都僵了。

  “你活、活该…”她哆哆嗦嗦的说。

  而后过了片刻,有宫人听到动静赶过来,一见这状况连忙手忙脚乱的把柳梓捞了出来。

  她两眼翻白,淹的只剩半口气了。

  没多久,段烨也被惊动了,他脚步匆匆的赶来,脱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了棠予身上,将人抱了起来。临走之前,目光凉寒的瞟了一眼柳梓,对侍卫吩咐了一句:

  “将她带下去吧。”

  之后过了没两天,曲柳宫中的宫女在逼供之下,承认程罗是被柳梓所害。

  她说柳梓知道程罗有摘玉兰花的习惯,故意将毒虫幼卵放在了花瓣上,这才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她中了剧毒。

  段烨听罢,赐了她一杯毒酒。

  据说那天柳梓在曲柳宫中鬼哭狼嚎。

  “你不能杀我。若我死了,我表哥一定会替我报仇。”

  “或许他接近不了皇帝,但是他可以在水中下毒,到时候京中那么多人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若我死了…他真的做得出来的……”

  梓竹掐住她的脖子,将毒酒灌入了她的喉中。

  “只可惜,您的表哥已经先行一步了。”

  空酒杯摔在地上,柳梓无声无息的闭上了眼睛。

  ……

  棠予病了好几日。

  她的身体一阵阵的发冷,将自己裹在棉被里喝了好几日的姜汤,才慢慢暖和过来。

  段烨依然每日来她宫中,却没有向她提过柳梓的事。

  之后有一日棠予向他问起,段烨随口答了一句:

  “病死了。”

  棠予听了便过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她犹豫的向段烨提起一件事。

  “柳梓在死之前告诉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段烨默不作声的盯着她,心中有些紧张。

  棠予将她下蛊一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有没有可能…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呢?”她怀疑的盯着他。

  若他不喜欢她,她虽会有些失落,但是放弃的也更容易一些。

  她总是更喜欢喜欢她的人。

  段烨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直到现在,你还在问我这种话?”

  他心心念念十年之久,情意深重的都不敢轻易触碰,唯恐失控,而她却想用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轻飘飘的抹去。

  棠予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段烨没有中蛊。

  事后她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心中隐隐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的青曜剑本就能驱除邪祟,而那日,她的剑尖曾划破他的胸膛。

  那蛊虫可能还未生,就死了。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此时她无暇想别的,因为她得到答案的同时,也从他眼神中也得到了一个不太友好的讯号。

  她往床里躲了躲。

  “你别乱来啊,我还没想好。”

  段烨一把将她捞进了怀里,两手将她的挣扎全压下。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过了片刻之后,棠予有些不舒服的动了动,她拍了拍他的手。

  “松点,喘不过气了。”

  段烨依言松了松。

  而后他在她的耳边道:

  “三天。”

  “什么?”棠予偏了偏头。

  “朕再给你三天时间。”

  “……哦。”

  她应了声,以为这三天是他给的考虑的时间,三天之后,他俩是成还是不成,她就得给一个明确的回答了。

  而实际上,段烨是给了她三天的准备时间。

  这一次,他本就没打算给她选择的权力。

  ……

  这三天时间里,棠予翻来覆去想了许多。

  如今已经是景曜六年的深冬,过了年,便要迎来景曜七年的春天了。

  这是她最后的期限。

  她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上界的万华之树还有八个月便能结出一个灵胚。

  上界的八个月,便是这里的两年。

  如今两年之期将过,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任务的事情。

  毕竟不管段烨是不是重华,灵胚都是救重华的关键。

  而不管她喜欢谁,不喜欢谁,重华于她而言,都是一个不得不救的人。

  在刚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重华曾不止一次的救过她,于她有恩。

  而且他们之前就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不是假的。

  所以棠予不可能弃他于不顾。

  她的任务是保证男女主的安全和主线的顺利运行,而段烨碍了他们事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占了个皇帝的位子。

  若他不是皇帝的话,一切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棠予一拍脑门,又简单粗暴的想了一个解决办法。

  于是在第三日段烨来寻她的时候,她抛出了一个要江山还是要美人的问题。

  “朕就不能都要吗?”

  “不能…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因为皇帝的身份,有时不得不迎些女人进宫。若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该怎么办呢?”

  “如今已经没人敢置喙后宫之事,关于这件事,你不必担忧。”段烨沉吟道,“若你不喜宫中有别的女人,那个温菁,朕也乐意马上赶出宫。”

  “你舍得吗?”棠予扬了扬眉,“她不是在你小时候赠过你蔬果,于你有恩情?”

  段烨目光微凝,沉眸盯住了她。

  温菁确实打小就住在温宁宫,她的父亲早年救驾有功,母亲又早早病死,先帝体恤她这个孤女,便将她接入宫中养着。

  段烨继位之后,曾想将她送出宫,但是她却说自己这一生都不想嫁人,想在宫中混吃等死到老。

  于是段烨便允她留下,后来还用她堵了一段时间大臣之口。

  后来终于顶不住压力,纳了几个美人入宫之后,他不止一次的借她的萦春香瞒天过海。

  如今宫中再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温菁于他而言也毫无用处了,如今棠予已经显露出她的不喜,段烨便不打算将她留在宫中了。

  只不过此时,他更在意的事另一件事。

  “你想起来了?”

  棠予没有正面回答。

  “当初你说会为我守身如玉,如今不也破了誓?如今你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谁知将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段烨…和我一起走吧。”棠予抬眸看他,眼中仿佛含着熠熠星辰。

  段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棠予,你还记得当初我说能做到时,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她对上他的眸子,心有灵犀的明白他说的是“守身如玉”这件事。

  当时她说的是——

  “我也会喜欢你。”

  她脱口而出这句话,而后看到段烨挽起了他的袖子。

  她在他光洁的小臂上,看到了一点猩红的,朱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