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安装进展顺利,束君屹却莫名觉得心慌。

  平常十分钟一条短信的某人,今天竟然消停了。

  不会真的在家看书读报吧。

  最关键的部分安装完毕,安装组的同事们嚷嚷着要庆祝,顺便送送明天要回陆地的一小组同事。

  束君屹思量再三,打算蹭个直升机,和那组同事一起回城一趟。

  说是庆祝,海轮上并没有什么条件。酒是肯定没有的,大伙也不过是央着后勤多做了几个菜,趁着风浪小,到甲板上抽个烟、聊个天、蹲蹲迷路小海豚。

  这样完完全全置身大海中,放眼望去尽是海天相接的壮阔景象,实在不多见。束君屹靠着围栏,望着日头西沉的方向,在情不自禁的沉静中眯起眼。

  “束经理变了好多。”曾经和束君屹一起工作过的同事走过来。

  “嗯?”束君屹点头,同他打招呼。

  “两年前跟束经理一起做旁易项目时,你可从来不参与我们的聚会闲聊。”同事吸了口烟,炫技般吐出圆圆的烟圈,随风散了。

  “有吗……”束君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个人是比较无趣。”

  “拉倒吧,分明是懒得浪费时间跟我们瞎混。”同事摁熄了烟尾,说:“这回再见,可比从前亲和多了。”

  束君屹依旧带着笑,但不再是自嘲的讪笑,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夕阳余晖铺在甲板上,映在他浅澈的眼眸中,氤氲出暖调的柔和。

  晚餐结束得迟,束君屹回房将今日进度整理成报告,发回公司。洗漱完,收到了于航的问候短信。他没有告诉于航明天回去,想给他个惊喜——

  于航性格跳脱,从小就是。两人相处,总是于航给他惊喜,好多次。

  束君屹知道自己沉闷少语,不是风趣的人,也不会制造浪漫、逗旁人开心。

  不动声色地跟于航打电话,然后突然出现,是他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惊喜之一了。

  ***

  次日的返陆直升机准时落在甲板的停机坪上,束君屹戴好耳塞,欣欣然登机。出了港口,正跟同事说笑着过闸门,看见了路边蹲坐的——

  于航?

  “你怎么来……”

  清晨光线昏然,路灯下于航惊诧地抬起头,束君屹这才察觉他不对劲。

  这人面色苍白,眼下乌青,一向挺直的背脊落寞地弓着。最重要的是,每回见束君屹便如同大狗狗一般扑上去的人,此刻竟然呆呆坐在路沿,一动不动……

  他显然没料到束君屹会出现,脸上闪过一瞬惶然,束君屹捕捉到了。

  可是那为什么在这里呢?

  “于航?”束君屹走上前,细细瞧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于航的双手还插在侧兜里,他稍稍抬眼,又很快避开束君屹的视线。垂着眸,连看都不敢看束君屹。

  束君屹看出来,即使极力克制,于航在抖。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于航。

  束君屹在他身前蹲下,声音很轻,引导般地又问一次:“怎么了?”

  他知道不会是林欣的事,否则于航会尽快通知他,一分一秒也不会耽搁。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束君屹缓缓抬手,触碰于航的侧颊。

  橘黄的光线落在于航侧脸,他双唇干裂得不像话,渗着血。双眼尽是血丝,网着巨大的悲痛。

  “阿航,有什么事告诉我,嗯?”

  束君屹试探地伸臂,搂住于航的脖颈。

  于航没有躲,束君屹更贴近一些,揉着他的后脑,柔声说:

  “抱一下,好不好?”

  于航全身都是紧绷且微颤的,束君屹只好坐到他身旁,靠得更近,贴他的肩。

  “没事了,”束君屹在他耳边轻声哄,“没事的,有我在。”

  于航在柔声细语中逐渐弯下身,侧过头抵上束君屹的额角。他粗声喘气,觉得心痛得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他凭什么无法忍受……

  束君屹受伤的时候,该有多痛。

  可这个人若无其事地原谅他,接受他,现在还在哄他。

  喉头的呜咽再也抑制不住,于航张口喘息:

  “束君屹,”他的声音黯哑如深渊,“怎么这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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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孩是不是傻?”

  6岁的束君屹站在巷道里,面前是四个五、六年级的大男孩。身后的苏木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坐在地上。

  “你们干什么抢他钱?”

  束君屹拧着眉,义正言辞毫无惧色。

  “噗——”大孩子被气笑了,推了矮小的束君屹一把,说:“他爸妈有钱,哥儿几个借点怎么了?孝敬学长懂不懂!”

  “那不是‘借’,是抢。你们爸爸妈妈不会赞成的。”

  束君屹踉跄几步,站稳,把苏木南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尘土。

  “要你多管闲事。”一个大孩子把束君屹拎起来,抓鸡仔似的,挑衅道:“你不是束家那个小孤儿嘛,爸爸都没有,还跟我们提爸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是孤儿,我有妈妈,也有爸爸。”束君屹两脚乱踢,挣脱下地。

  “哈哈哈哈那根本不是你亲爸,人嫌弃你这个拖油瓶,你还上赶着叫人家爸爸,哈哈哈哈哈好贱啊这小孩是不是傻~”

  “哈哈哈你是不是管谁都叫爸爸啊,来叫我们一声,我们就把钱还给你的鼻涕虫朋友~”

  ***

  束君屹坐在小超市门口,街边的店铺都在放着差不多的歌,是最近很火的歌手,歌词含糊不清,他听不懂。

  背包里装着雀巢巧克力威化,妈妈给他买了一大盒,他拿了六条。

  第一次离家出走,束君屹有些迷茫。他也不想离开妈妈,但没办法,那些大孩子说的好像是真的。

  他是个拖油瓶。

  邻居阿婶闲聊的时候也这么说。偷偷说的,但束君屹听到了。他似懂非懂,如果没有他,新爸爸会对妈妈更好。

  没关系,他已经六岁半,超过一米二,是个男子汉,自己生活也没有问题的。

  “怎么这么傻!”

  妈妈找到他,气得直哭。

  束君屹被哄回去,他本来没想让妈妈伤心。不能离家出走,他就做个乖小孩。大人都喜欢不吵不闹、成绩好的小孩,这样新爸爸就不会嫌弃他。

  ***

  “怎么不喊我?”于航用热烘烘的手给束君屹捂耳朵,“大冷天在外头傻等啊。”

  “还好,不太冷。”束君屹把于航的课本还给他,“阿姨说你练琴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

  “笨,你找我算什么打扰,不喜欢的人才叫打扰。”

  ***

  “这孩子怎么又来了……说了多少遍这家人搬走了,真不知道他是倔还是傻……”

  “别跟他啰嗦了,打电话叫他妈吧。”

  “在打了,诶,别又昏倒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把他怎么着了呢,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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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到大被说过很多次傻,束君屹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傻。

  否则怎么回想这些傻事,他一点都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那样做。

  “你都知道了?”

  束君屹松开手,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点都不想于航知道。他害怕于航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他,同情他,想补偿他。

  他不需要。

  他不肯提到从前,因为真相千斤重,他怕于航被压得不自由。怕他因为歉疚而选择自己,怕他们好不容易重逢的爱意不再纯澈。

  他缓缓远离于航,坐直身体,声音平静得像无风无浪的海水:

  “于航,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于航凝望着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受了这么多苦,为了我差点没命,为什么不说……”

  “没什么好说的。”束君屹看着路边的零星落叶,捏着手指尖,说:“都过去了。”

  “没过去。”于航拉他的手,痛心道:“你的病一直没好,阿姨也因为这件事生病,你却什么都不肯说,不让我帮你。”

  “不是你的错。”束君屹由他握着,不拒绝也不回握。“我自己可以,不需要你帮忙。”

  “束君屹,为什么这么固执?我对你内疚,心疼你,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对?我们不是情侣吗?为什么宁愿闷声闷气自己扛呢?”

  “我本来……”束君屹抽回手,站起来,垂眼定定望着于航:“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不想你像现在这样,想见我又不敢见,在港口坐一夜。

  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港呢?

  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之前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查旧事呢?

  现在怎么办?

  束君屹轻叹出声,说:“走吧,回去吧。”

  他低着头往路口走,不知道于航有没有跟上来。

  束君屹数着步子,数到七的时候,被后边的人追上、一把抱进怀里。

  “骗子,不是说要抱我吗。”

  束君屹僵着身子没动。

  “我头痛,束君屹,痛死了,”于航从后面蹭着他的侧颈,沙哑喃道:“你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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