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间里。

  霍璋看李听寒的眼神像是在看情敌,反观李听寒却是没有太多敌意。即便霍璋对楚无咎抱着和他如出一辙的心思,李听寒在洞悉对方绝对没有可能成功的情况下,一切都化为一声叹息。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霍璋的年纪比他小,被牵扯进这个世界的时间点也在他之后。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抱有着多么深重的恶意,对待他们这些外来者。

  记不清楚是某一天。也许就是一个很平常的上午吧,李听寒想,他那时应当还没有遇到楚无咎,生活忙碌,但也寻常。

  那时候他的父母也还没有因为空难离开人世。

  李听寒在父亲的教导之下,循规蹈矩的学习着准备接手公司。这一切都平常到好像不真实一般,很安逸,可冥冥之中就是有一道声音在告诉李听寒:这一切都是假的。

  李听寒是那样突然地领会到这个世界的虚幻和不真实。他的生活就好像一场逻辑不通顺的梦境,漂浮在云端。

  人在做梦的时候,通常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发生的事情哪怕再离奇,在当时看来都是逻辑通顺的。只有在梦醒之后,人才会知道原来那些事情是那么的脱离实际。

  他像是一个突然在梦中醒来的人一样,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

  感觉是虚无缥缈的。可感觉也告诉他,他可能在等待着什么。一场变故,一个必须要认识的人,又或者亟待解决的问题,正在未来等待着他。

  父母去世的那一天,李听寒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旁人对于他的表现有自己的理解。他们以为他或许是在强装镇定,又或者是天生冷血无情,但只有李听寒知道他的平静来源于,他早就得知这一切即将会发生。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

  霍璋眼神划过他的双腿,平静的,但又含着嘲弄的恶意:“李总说笑了。我们可不一样。”

  李听寒不以为忤。他好像是一个根本就不会生气的人,却还是会让人感到心惊,有些恐惧——埋藏在基因里对危险最敏感的恐惧,不需要疾言厉色的话语也能传达产生。

  “不一样吗?”李听寒微笑,很包容地,同样带着言外之意,“或许是的。毕竟还是怕黑的小孩子而已。”

  霍璋的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变。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李听寒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到这件事情。要么是他已经调查多时,要么就是……

  这是最明显不过的暗示。

  霍璋听到李听寒话里暗指是楚无咎泄露了他的秘密,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他不相信楚无咎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李听寒的暗示不过是最普通的激将法而已。其实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霍璋还是不受控制地冷下了脸。

  ***

  楚无咎也不知道霍璋和李听寒能在茶水间里说什么,他拍了拍123,让它代劳。123和李听寒前后脚回来,动作灵活地跳上了茶几,言简意赅地向他报告:【吵起来了。】

  楚无咎:?

  【霍璋说李听寒是残废,李听寒嘲笑霍璋是怕黑的小鬼。】

  ……火药味这么浓啊。

  双方指着对方的痛处猛戳,彼此说话都不好听。楚无咎真好奇这两人的合作还要怎么进行下去,已经到了这种两看两相厌的地步,不给对方下绊子都谢天谢地了。

  古早类型的总裁好像就是避免不了有缺陷。十个总裁九个胃病,八个不近女色,在《笼中囚鸟》原本的剧情里,张京墨就是既胃病又不近女色的那个。

  李听寒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楚无咎脸上空茫的表情,近乎冬天落满雪之后的纯白,雪下明明覆盖着土地和荒草,表面上看却只有令人心惊的白。

  他原本以为楚无咎会生气,可是楚无咎根本没有。这有点儿出乎他的预料,李听寒后知后觉地萌生了一点名为“害怕”的情绪。

  为了达成目的,他向来不择手段。

  但现在,他居然害怕楚无咎不高兴。

  “你生气了吗?”李听寒驱动轮椅朝着楚无咎的方向过去,在楚无咎手边停下。

  他是斯文挂的长相,不笑的时候略微有点阴沉,像心里憋着坏。他嘴唇抿了抿,表情变了,那股深不可测的感觉退去之后,眼神说不出的委屈。

  楚无咎还以为他只有失忆那段时间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他不明白李听寒有什么好委屈的,又缘何这幅作态。

  “没有生气。”楚无咎转头看向李听寒,目的很明确,语气平铺直叙,“客户也见过了,什么时候回去?”

  和霍璋见面之后,楚无咎仍旧称他为“客户”,好像霍璋真的只是与他无关的、李听寒的一个普通客户罢了。李听寒于是知道霍璋在他眼里真的算不得什么,他的漠然都是平均地给出去的,没有人可以动摇楚无咎的想法。

  “就这么狠心吗?”

  李听寒是偷换概念的好手,落寞道:“因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就要把我一脚踢开。这个世界真是残酷。”

  b537和黑雾搞出来的幺蛾子,这个黑锅楚无咎可不想背。多说多错,以李听寒智多近妖的程度,他透露的越多,李听寒能够猜出来的也就越多。

  “你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楚无咎说,“既然知道这个世界满怀恶意,为什么不快一点回去呢?那个世界不但更加温和,而且还有你真正的亲人和朋友。”

  李听寒管什么亲人朋友,他又什么都不记得。

  “那个世界没有你。”

  言下之意是因为他才不愿意回到本来的世界么?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楚无咎持保留意见。

  李听寒看楚无咎的表情,就明白他不信。

  李听寒驱动轮椅向前,茶几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停了下来,露出抱歉的神情,说:“无咎,你可以走近一点吗?我有话想和你讲。”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茶几和沙发之间的空隙不足以轮椅通行,确实不太方便。楚无咎注意到他的视线,哪怕知道他有刻意示弱和表演的成分,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软了,于是颔首起身。

  楚无咎在李听寒面前蹲下,脸正对着他。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薄,一米八的身高不算矮了,精致的五官和偏瘦弱的身形却总是给人以他需要别人保护的错觉,几乎像一片纸。李听寒心甘情愿受错觉蛊惑,他对楚无咎的保护欲好像与生俱来。

  李听寒仔细地,唯恐错过似的打量着眼前波澜不惊的面容,楚无咎正因为不生他的气而显得残忍,李听寒这时候宁愿他生气,对着自己发脾气或者骂他也不要紧,好过一句指责也没有。楚无咎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是无关紧要的。

  “在你眼里,我和霍璋,是一样的吗?”

  没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

  都是只相处了一个月的、不太熟的家伙,脾气还烂的如出一辙。

  “你是你,他是他。”楚无咎缓声道。他是完完全全的口不对心。

  骗子。

  李听寒在心里轻声说。

  “像我这样的人,一共有多少个?”李听寒问。

  他仿佛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楚无咎从李听寒的态度里看出了松动和妥协,他看出离自己把李听寒送走已经不远了,低头回忆了片刻,坦诚地道:“加上你,一共十个。从去年年末开始。”

  李听寒微微点头。

  这消息好坏参半,坏在人数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好在根据时间算算,他大概是前几个。李听寒只好安慰自己,排在前面的,总是付出的感情多一些。

  他本应该再理智体面一点,可是胸腔中涌动的酸涩让他情不自禁地开口:“你也是像对我一样对待他们的吗?为他们处理伤口,照顾他们,给他们做饭?”

  这个问题对楚无咎来说有点难回答。

  男主角们的生命力极其旺盛,楚无咎通常看人伤好的差不多,就开始实行放养政策。他自己根本不会做饭,平时也是靠下馆子和外卖度日,做饭更是无稽之谈,李听寒这番冒着酸气的控诉夸大太过。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也没有。”

  这并不意味着李听寒是特殊的。但是他已经足够满意了,没有办法贪心地想要更多。

  楚无咎那一瞬间的犹豫已经透露了一切。

  李听寒发觉自己对过往的记忆其实也没有那么模糊,只是他主观上希望一切都能够再模糊一点,以此填平他心中难以弥合的恐慌。

  楚无咎的突然造访,让他他被迫从自己构建的那个挂满照片的房间里走出去。自主地沉湎于发过往那一段记忆的过程就被打断了,他见到了生动的楚无咎,既惊喜又痛苦。

  不得已离开之后,他抱着一种全新的希望——

  他原本已经不在乎世界是否真实。他愿意假装一无所知地待着这个世界里,像父亲一样开疆拓土,把分散的权力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要走上一条堪称完美的道路,当他安顿好一切的时候,他会把楚无咎接回去。再也没有这样的人,如同黑暗之中的火光,楚无咎的存在告诉他真实和虚幻的界限在于:有楚无咎的地方就是真实。

  在楚无咎身边,李听寒感到全然的安定。

  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李听寒的心上,它同时打碎了他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世界无时不刻不在掌握着他,他不能去见楚无咎,把他牵扯进这该死的、处处受控制的生活。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李听寒不打算像苦情剧男主角一样对着楚无咎剖析他的内心。

  他祈求道:“再给我两天时间好吗?等我处理好一切,我就……”

  李听寒说不下去了。他微红的眼眶像是一场演技精湛的表演,楚无咎安静地望着他,有一种食草动物的温驯。乌黑的眼中倒映出李听寒故意的拖延和难以启齿,楚无咎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黑雾偷偷从空间里外放出一点儿意识偷窥,他以为楚无咎会让不识好歹的男主备选见识一下他的雷霆手段,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楚无咎对他的小动作心里有数,但是没有理会黑雾。

  “好吧。”楚无咎几乎是全然不顾忌自己再待下去有多容易走向崩溃和疯狂,123气的跳到他脑袋上啄他的头发。

  李听寒愣住了。

  眼前楚无咎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和那个冬天的笑脸重叠。

  他几乎要被回忆里的那个温暖的笑容所挽留。李听寒想,只要楚无咎再对他笑一下,他就舍不得走了。

  李听寒重复:“我会解决好的。很快。”

  像是在安楚无咎的心,也像是在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