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微去开会, 预计两个周就能结束的会议,开了一整个月都还没结束。
妊娠正好满四周那天水萦鱼一个人去了医院检查,也不是特别重要的检查,就只是确认一下激素水平和胎儿在母体的状态。
水萦鱼不太乐意麻烦张娅或是汪竹陪着她一起去, 这给她带来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她已经病入膏肓, 没有家属陪同在旁连基本的生活自理都没办法达到。
于是她大清早醒了以后, 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自己开车去了医院。
戴着口罩戴着墨镜, 由认识的医生领进门, 免去了排队的冗杂事务。
孩子状态一般,还在她的肚子里,还在缓慢发育, 医生看了她的身体情况,说保胎针还得跟着打下去, 至少打到五六个月,一天一针, 劣质胚胎需要这样的保护。
医生倒是没明说这是个劣质胚胎,只是用一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态度隐晦表示。
水萦鱼也没说什么, 她一向不太喜欢说话,独自出行在外与陌生人交流也总是沉默, 她习惯把心思藏在心里,最好永远不要说出来。
比如她对黎微的思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思念已经到了泛滥成灾的汹涌程度, 大概也有怀孕的作用,让她对孩子生理上的alpha母亲生出几分几近迫切的思念。
但她从不表现到众人都能看出来的明面上, 她总是对着手机聊天框那行小小的“一路平安”发呆,或是坐在阳台上与她肚子里的小孩一同仰望头顶的月亮, 这么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这些都是她表达思念的方式,但黎微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水萦鱼发觉自己在不可控的思念中越陷越深,自觉应该对此事进行某种意义上的限制。
让自己的情感暴露在渴望而不可获取的状态中,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行为,曾经的她长期暴露在这种危险之下,慕念畸形的控制欲与极端的行为将她的认知扭曲再复原,酿成了现如今的水萦鱼。
她深知此事不能再放任自流,可与思念相关的东西想要轻易抛弃又谈何容易。
她思绪茫然地开着车,因为有些路段堵,所以跟着导航绕了点路,曾经走过许多次的宽广道路,绕着绕着却绕到了动物园门口。
以前黎微总爱去的动物园,她调出日历看了一眼,今天正好星期一,于是她找位置停了车,免票进了动物园。
下午两三点最是人多的时候,家长带着小孩在路上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豆子一样小的小孩,穿着比巴掌大点的小孩衣服,奶乎乎地站在栅栏前,指着豪猪奶乎乎地欢快唤道:“小兔子!”
水萦鱼站在她身边,也在看豪猪,她在看栅栏上写着的简历,先用中文读一遍,再用英文翻译成中文把下面的英文解释读一遍。
中英两种语言,写出来的解释不尽相同,背上生有棘刺的小体型动物,遇见危险便把棘刺竖起,背向敌人后退。
长得像只大老鼠,却被身边的小朋友开心地认作小兔子。
“宝宝,这是猪猪,不是小兔子喔。”
孩子的alpha母亲蹲下来指着里面一只正在喝水的豪猪道:“宝宝看,猪猪在喝水呢。”
小朋友被母亲这样的纠正说得傻傻地愣住,睁着一双小孩才有的黑豆子眼睛直直地看了好半天,最后小手往前一指。
“小兔子!”
豪猪并不是猪,这明明白白写在栅栏上的动物介绍里,不过很少有人愿意在动物园仔仔细细地读完一份文献一般索然无趣的动物介绍。
水萦鱼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栅栏里懒洋洋的动物们,也分出神留意身边的小朋友与母亲的对话。
可爱的小孩说话也是可爱的,可爱得语调听得水萦鱼心里发酸。
她说不清此时心中触动的原因,即使到了现在这种时刻,她依旧在思念,思念黎微与她的一切,乖顺的笑,轻轻甜甜的“鱼鱼”。
大多数时候黎微表现得并不像一个完完全全的alpha,大多数时候都是水萦鱼在谈话中占领主导,或许是黎微为与她在一起做出的让步。
她期待她的小孩平安降生,期待她长到能够甜甜地喊出“妈妈”的大小,就像眼前小豆子一样的小姑娘,又甜又软,逗得蹲下来与她说话的母亲弯着眼睛一个劲地笑,说宝宝真傻,真可爱。
“一个人来动物园玩?”
身边冒出来个Omega,自来熟地与她搭话,“倒是没怎么见过像咱们这种年纪,还愿意独自来动物园玩的人。”
水萦鱼扭头看着她,长相普通的Omega,长的也是一张自来熟的圆圆脸。
“我女儿,还有alpha,俩小孩,最大的爱好就是动物园,朝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动物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呢?有alpha没,结婚生子了没?”
格外的自来熟,像是过年串门才会遇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好热情地拉着人可劲念叨,最近在做什么呀,还在上学没呀,毕业了准备找个什么工作呀,有没有考虑去你妈那边上班呀,有心仪的alpha没有呀,没有姨给你介绍一个呗。
水萦鱼倒是很少面对这种唠叨,她对家庭对家族的感情很淡,大家也都知道有个叫水萦鱼的小孩冷淡得很,没意义的攀谈双方都不愿意主动挑起,于是关系就这么越来越冷。
不过她照着对方的话想了想,已经结了婚,有一个看起来相当合适的alpha,肚子里也还有个虽说不够乖巧,但同样惹人怜爱的小孩。
她的生活貌似挺美满的,可她总是开心不起来。
水萦鱼朝Omega笑笑,其实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笑,最多就是个勉强的敷衍,不过因为戴了口罩,对方就只能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愉悦地弯起,似乎笑得很甜蜜。
“有alpha了对吧。”Omega笑道,“年轻人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结婚了吗?有没有打算要小孩?”
她虽然这么问着,却没给水萦鱼回答的空隙,自己接自己的话抱怨起来,“虽然生个乖小孩确实挺美好的,但是我觉得还是得劝你慎重。”
她朝一边自己的女儿努努嘴,“你看我女儿,看起来是不是也挺乖巧的?当初我怀她那会儿可闹腾,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中间还有一次见了红,要不是我身体底子还不错,差点就要打保胎针,那么粗的针头,每天一针,打久了身上都没一块好皮的,可吓人。”
omega一边回忆一边感叹,水萦鱼站在边上没说话。
“哎呀,现在生个小孩可不容易,又要孕检,又要工作,越是怀了孕处于脆弱的阶段,越是有烦心事一件接一件闹得受不了,然后又有什么产后抑郁一类的。”
她笑道:“不过我还好。alpha那边事情少又贴心,要不是怀孕中期有两个周孕吐得差点晕死过去,其实也没什么烦恼。”
水萦鱼依旧静静听着,栅栏里喝水的豪猪已经没了踪影,想必是喝饱了水回到同伴堆里去了,小姑娘与alpha母亲就着猪猪与小兔子这事幼稚地争论了好半天,到现在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Omega看着两人无奈地笑起来,向水萦鱼点点头告别以后走过去一手牵一个小朋友。
“这东西有什么好吵的。”她摆出家长的姿态,“都听我的,这东西就是豪猪。”
一大一小两个幼稚的家伙拉长语调遗憾地“啊”了一声。
Omega吃吃地笑起来,也跟着染上幼稚。
三人向着另一边夜间动物的展区走去,笑声撒在阳光照着的白天的小路上。
水萦鱼依旧望着栅栏里的豪猪。
背上生有棘刺的小体型动物,遇见危险便把棘刺竖起,背向敌人后退。
她把这段介绍在心里念了一遍,太阳升上正午的位置,空气逐渐炎热起来,豪猪们也纷纷钻进阴凉的小棚子暂停接客了。
原本还是热闹非常的气氛,猝不及防冷了下来。
水萦鱼强迫自己往前走,即使她现在根本没有往前迈步的欲望。
她走到分区域的岔路口,夜行动物那边第一个展区是狼,关在不大不小的玻璃笼子里面,懒洋洋地蜷在能找到的最阴暗处睡觉,跟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呼小叫地想要把它们唤醒,但它们都已经习惯了,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昼行区的猴子朝着人群叽叽地叫,搔首弄姿地逗路过的人发笑,借此换一两口零食,活像个小丑。
水萦鱼坐到一旁的长椅上,路上的人走过,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长椅边上眉眼低垂的漂亮Omega。
她对路人的举动没什么反应,低头望着手机屏幕,又是与黎微的聊天框,“一路平安”静静地立在最底部,黎微的头像依旧是灰色的,表明此人不在线。
开这种会议确实需要断绝一切电子设备与外界联系,不能联系上黎微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何况对方抱着与她相同的目的参加会议,千里迢迢跑到西南军区隔绝人世。
这事怎么也不会是黎微的错。
是她不够坚强。
她一个人坚持了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样困难的境地。
她早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了,现在所有的表现都不过是强装镇定。
水萦鱼给张娅打了个电话,在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心思的冲动瞬间,迅速调出拨号界面,再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经拨了过去。
“喂,水小姐?”张娅接的很快。
水萦鱼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忽然忘了现在该说点什么话似的。
“水小姐?出什么事了吗?”张娅追问道。
昼行区的猴子还在叽叽喳喳地吵,夜行区的狼翻了个身背对着嬉闹的人群。
水萦鱼仰起脑袋,天空很蓝,像是刚被保洁阿姨用高压水枪洗过一样,蓝得像一幅画,而他们都活在这副画里,过的是虚假的人生。
可是所有人都把这人生过得真实,她也被迫认真地看待世界。
悠悠的白云被风吹散,淡淡地铺开盖住正午的阳光。
张娅唤了几句没得到回答,于是只好在一旁安静地耐心等待。
“没什么事情。”水萦鱼听见自己说,“只是想问一下,黎微什么时候回来。”
她其实清楚张娅也不会知道黎微的归期,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绝密的程度,以张娅的高度,可能水萦鱼知道了她都还不知道。
但张娅是她身边唯一一个与她同样与此事有过交涉的人,不管结果如何,她能够对着这么一个人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张娅沉默了一会儿。
“按照我们的推测,会议最多不会持续两个周。”
两个周,正好就是她发现怀孕自己的那段时间。
“现在已经四个周了。”
她也怀孕四个周了,肚子依旧平坦,看不出任何隆起的迹象,她的宝贝作为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隐藏在她的身体最深处。
“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归期。”张娅说,“我们也不清楚。”
两个周就该结束的会议,拖到一个月杳无音讯。
应该出了什么事,旁人对此毫无头绪。
但水萦鱼知道,这事必定与水浅有关。
———
在水浅接过水家之前,这个庞然的家族正逐渐走向衰落。
从两百多年开始始终屹立巅峰的家族,不甘地挣扎在沉沉浮浮的社会中,政策变化迅速,上任与上上任家主找不到明确的方向,即使也在勤恳努力地经营家族,但这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坐吃山空。
几十年前的水家在在圈子里虽然依旧是无人敢动的巨兽,但众人心里都将此看作濒死的无谓挣扎。
就和现在一样,直到水浅接过家主位置。
据说那时候她只有二十岁,刚好二十岁,是alpha父亲最年幼的女儿,大哥是个oo恋成天灯红酒绿毫无商业头脑,二哥被对家骗去当了个卖力不讨好的高层,还有许许多多的私生子,被水浅的母亲挡在了门外。
初春某一天,父亲去世的消息还在封锁中,母亲派来私人飞机将她从高校数学课堂上接走,由此开启了她传奇一般的商业人生。
现在的水浅不过四十来岁,经营家族二十多年,大家尊她为水先生,毫无疑问将她奉为了经商史上举世无双的存在。
而作为水浅唯一的女儿,水萦鱼对此并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
关于水浅,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到两个母亲见面,慕念那放得低低的姿态,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这也是妈妈,宝贝快叫妈妈呀。”
因为慕念一句“宝贝”,五岁的水萦鱼第一次叫水浅妈妈。
水浅高高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的alpha,五岁的水萦鱼头顶只到她的腰间。
“叫什么名字?”
水萦鱼仰头望着她,葡萄一样的小孩眼睛里神色平静,像一潭毫无波澜的小泉水。
慕念拉着她陪笑道:“水萦鱼,萦绕的萦,鱼跃龙门的鱼。”
这名字还是当初水浅给她取的,慕念躺在产床上,空荡荡的病房没一个陪护人员,这时候她已经完全被家族抛弃了,为她那坚持要生下来的小孩。
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恢复力气以后拿到手机,第一个给水浅打去电话。
水浅当时正在工作,得知自己有一个女儿之后态度很冷淡,只“哦”了一声,敲击键盘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淡淡地问了一句:“有事吗?”
慕念让她给女儿取个名字。
水浅办公室里有个鱼缸,里面养了条合作商送来的珍贵斗鱼,金黄色的鱼鳞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刚越过龙门即将化龙而去。
“那就叫水萦鱼吧。”她望着被困在鱼缸里形单影只的小鱼,“萦绕的萦,鱼跃龙门的鱼。”
慕念很喜欢她取的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她在解释的时候,用上了鱼跃龙门这个满是期待的词。
可惜不是所有鱼都能成功跃过龙门,禹门建在悬崖峭壁间,大部分鱼甚至连龙门门槛都看不着。
水萦鱼没照慕念期待的那般跃过禹门化龙而去,她不顾对方的期待,走上了演员这条道路。
不过这些都是当年慕念与水浅都无法预料到的后来之事,那时候的她们,还有太多太多事情需要忙碌。
水浅撑起内耗空虚的水家,慕念忙碌于支离破碎的家庭,然后勉勉强强坚持到现在。
水萦鱼长大成人,水家完全由水浅管控,而水浅身体出了问题,时日不多,这是已经传开了的秘密。
没人知道水家下一任家主将会落在谁手上,水家小一辈的新人都不太争气,最有出息的一个,除去水萦鱼,竟然就排到了水怡然身上。
水怡然放黎微眼里,就是不入流的对手,相当于幼儿园小朋友与大学生比算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胜负定局。
水浅当然清楚这些事情,也清楚如果水萦鱼不能担负起这份责任,水家终将会变作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水萦鱼对这些事情没兴趣,这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躲在阴暗处窥伺的竞争对手们庆幸于水萦鱼的不务正业,庆幸她选择演戏而不是从商。
曾经的水萦鱼天资异禀的模样他们还记得,即使到了现在,如果她想,挽救水家并不是没有可能。
水浅能够做成功的事情,作为她的女儿,水萦鱼最有成功的可能。
但她兴趣不在于此,自小她关于世界的观念就与旁人不同。
就像别的小朋友,看到绿色想到的是绿色,看到粉色想到的是粉色。
而她看到绿色想到青草香,看到粉色想到花香。
后来老师说这叫做通感,是写文章时常用的一种手法。
好像她的生活就是一篇尚未完结的文章,她是其中推进行文的最主要人物,单薄地体现在通感等写作手法中。
她常常怀疑世界的真实性,因此世界对于她来说只是生命极为渺茫的一个要素,包括金钱,权力,物质,她把这些事情看得很淡,所以获得这些东西带来的喜悦也不过尔尔。
她不会接手水家,即使水家有许多人靠着这家族产业过活,要说她冷血也好,无情也罢,她现在怀孕了,没有多余精力去做这些事情。
一个月前,黎微即将离开的那天晚上,她们并排躺在床上,窗帘没有拉严实,露出一条细细的缝,流转的银辉长长落在床单上,将她们的身影染得一半洁白,一半灰暗。
“鱼鱼。”黎微在事后率先开口,脑袋枕在水萦鱼胸口。
“嗯?”水萦鱼凝望着窗外的月光。
“明天我就走了。”
alpha把这话说得可怜,像是两人将要分别十年八年,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面,好像不这么撒娇一般说话很快就会被水萦鱼忘记一样。
“嗯。明天就走,早上?”
“早上九点。”黎微挨着她乖巧道,“我会想鱼鱼的。”
“不想也没关系。”水萦鱼淡然道。
黎微仰起脑袋可怜巴巴地瞧着她,仿佛一只被主人推到门口将要被抛弃的小狗。
“鱼鱼也会想我的,对吗?”
“不知道,以前没有过思念的经历。”
“鱼鱼会想我的。”黎微笃定道,语调乖顺。
“嗯。”
“鱼鱼,有一件事情。”黎微迟疑着不敢直说。
“什么事。”
“和水浅有关的。”
“说吧。”水萦鱼说。
“嗯——这次会议,水浅她不一定能够回来。”黎微说,“她可能会留在那里,或者说即使回到这边,那也只是回光返照,她已经时日不多了。”
“之后会有一阵忙乱的日子。”黎微说,“我会尽力为鱼鱼处理。”
“嗯。”水萦鱼这么短暂回了一句,“我知道。”
“鱼鱼你能接受吗?”
黎微当时小心翼翼地问,水萦鱼沉静地回答:“嗯。”
听不出来多少情绪,像只无情的冷血动物。
“别难过鱼鱼。”黎微不顾她回答的内容,自顾自安慰道。
水萦鱼偏头望她一眼。
她像是为了接下来的话,故意这么说一句,又或者已经完全意料到了她的情绪,跨过她强装出的无所谓,不轻不重地安慰一句
黎微靠着她的胸口,絮絮叨叨地说着,说水浅这次肯定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当然这是大家都没办法的事情,身体是一切奋斗的基础。
她说鱼鱼一定要长命百岁。
水萦鱼短促地笑了笑。
“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
“鱼鱼一定要长命百岁。”黎微重复道。
“如果你这么想能够开心的话,那就长命百岁吧。”水萦鱼妥协道。
像是大人和小孩的对话,黎微把脑袋埋在她脖颈间,柔软的头发在她脸颊拂过,酥酥麻麻痒起一片。
“鱼鱼真好。”
幼稚的言调。
————
黎微已经离开了两个月还没有消息。
水萦鱼窝在家里度过了很安宁的一个月。
因为在演戏上最近没什么事情要忙,作为她的助理,汪竹全心全意扑在照顾自家老板和老板肚子里的小孩这件重大任务上。
水萦鱼休息得还不错,孩子的状况稍微稳定,怀孕刚满两个月的某一天,她站在镜子前,褪下所有衣服,意外发现小腹略微隆起,已经有了缓慢孕育新生命的痕迹。
她伸出手抚上小腹,手掌轻轻盖在隆起之上,有一点硬,暖呼呼的。
她低头笑起来,发笑的原因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宝贝。”她的手掌盖在小腹之上,低低地唤道,“乖乖的。”
她沉下心去感受腹部轻微的跳动,就像她的宝贝正在回应她的轻唤,很乖很乖的小孩。
彼时春日暖阳从云间散开,她再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忽然浮现黎微的脸,黎微的身体,夜晚轻浅的吻,还有与之同时而来的触动,带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
曾经她们有过几个荒唐的夜晚,这些夜晚中的某一夜为她带来了她的小孩。
其实黎微态度怎样都无所谓的。
她在心里这么想。
她们的小孩已经两个月了,而黎微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水萦鱼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能忍受孤独的人。
怀孕以后,她渐渐开始喜欢坐在阳台上仰望时盈时亏的月亮,天明时月亮的光亮明显,天阴时就只望着混沌一团漆黑的天空。
月亮在古人言语中是思念的意思。
她在思念中等待时间往后推移,为她带来她所思念的一切。
周一早上原定是孕检的日子,水萦鱼调了个七点半的闹钟,但还没到闹钟响起来她就醒了过来。
慕念站在她床边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见她醒来也没什么反应,只默不作声站着。
水萦鱼被她吓得心脏漏了一拍,急忙抬手护住小腹,宽松的睡衣遮盖了本就不明显的肚子,而她抬手的动作藏在被子底下也没被看到。
“妈妈。”她下意识唤道,嗓子涩涩的,比平常冷淡的语调柔软许多。
但慕念并没有因为女儿这声不自觉的呼唤缓和神色,她眉头紧紧皱着,烦躁中夹杂几分忧愁。
水萦鱼抱着被子坐起来,顺手在腰后垫了个软枕。
清晨的反胃逐渐涌上胸口,她也皱起眉,冷冷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慕念随着她这声冰冷的询问回神,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眼前面色憔悴的女儿。
“你怎么现在这副样子?”
怀孕之后早上刚起来都是这样的,嘴唇发白,眼底青黑,面容更是憔悴得让人心疼,至少得要吃过早饭休息一段时间以后才能缓过来。
慕念印象里的水萦鱼强势,说委婉一点就是成熟沉稳,永远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
“早就这样了。”水萦鱼别开目光,“最近一直去医院。”
只是慕念从没问过,她也一直懒得主动说。
慕念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水萦鱼不主动说点什么,气氛就这么沉默着。
许久之后,或许是情绪酝酿到位了,慕念哽咽着开口。
“小鱼。”
水萦鱼身体绷紧,本能地感到害怕和紧张。
“你妈妈,她,她出事了。”
慕念呜呜地哭起来。
哭声刺激恶心的感觉从胃底涌到喉口,水萦鱼用手压住胸口,试图用这种方式忍耐到慕念离开。
“宝贝。”她恳求道,“宝贝,妈妈只有你了。”
她想要让她回去准备继承水家要做的一些事情,想要她接手主持整个家族事务。
就像水浅二十多年前匆忙上任一样,她认为她的女儿也可以,甚至水家也有一部分人认同,只要水萦鱼愿意,他们便给出恰当合理的支持。
可水萦鱼不愿意。
她往后缩了缩脊背,借此松缓久坐造成的腰酸。
恶心越来越明显,连带着小腹也不舒服
“妈妈。”她一字一句冷静道,“我不想这么做。”
慕念停下呜咽的恳求望着她。
通红一双眼睛,因为许久没睡眼底布满红血丝。
“什么?”她的声音颤抖,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不想这么做。”水萦鱼白着脸咬住嘴唇艰难道。
她感觉肚子疼了起来,没有缘由,或许是因为慕念此刻正站在她床边,不管她面色如何憔悴,只因为她的回答不合心意便歇斯底里地闹了起来。
慕念不会在意她此时的状况,只会在意自己的要求有没有得到满足。
她咒骂着跺脚,整齐的发型披散开,失足扑倒在床上,顺势在水萦鱼身边哭闹,被子翻起层层褶皱,床被她闹腾得嘎吱作响。
水萦鱼皱着眉按住肚子,慕念嘶哑着哭了一会儿,似乎是累了,哭声逐渐又变回小声的呜咽。
水萦鱼觉得恶心,肚子又疼,浑身止不住颤抖得厉害,然后没忍住干呕了几下。
都是很明显的一些症状,慕念只顾着自己哭,嘴里说一些卖可怜的话。
水萦鱼试着把她推开,但四肢虚软一点没推动,她只好绕着从床上站起来,脚踩在地上用力支撑身体时肚子传来钻心的疼。
她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形。
慕念自顾自地哭,水萦鱼单手护着肚子,脚步虚软地躲进卫生间,关门反锁,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捧自来水把顺路拿到的药片咽下去。
早起照例是要打针的,针剂一直都放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
她肚子疼得厉害,但是没有流血,水龙头一直开着没关,哗哗的水声多少能掩盖一点声音。
她本来准备先打针,门外慕念的哭闹越来越吵,她开始砸东西,床头柜上放了个玻璃杯,水萦鱼昨晚睡前喝完药放那里还没来得及清洗,玻璃杯与别的东西一同摔落在地板上,顷刻碎成无法复原的玻璃渣。
终于,吵闹在某一刻停歇,而后骤然响起砰砰的砸门声,慕念在砸门,用一些肮脏的话让她把门打开。
她觉得恶心,靠在马桶边上压抑着声音干呕。
从没有过的剧烈呕吐,相比之下以前的程度只能算是轻微的恶心。
透顶的绝望与之一同充盈此时的感受。
她的手掌覆在尚且隆起的小腹上,慌乱的情绪倒没有多少,现在的心情用绝望来形容最贴切。
尘埃落定的平静填补在绝望的间隙。
此时的水萦鱼格外平静。
“宝贝。”慕念靠坐在门边哽咽道,“妈妈只有你了,你不争气妈妈该怎么办。”
没有她该怎么办。
水萦鱼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所以往后靠在墙边不去回答。
冰冷的瓷砖片面地表现春寒,她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掌心乱糟糟的纹路,在命理学里或许也有一种象征厄运的说法。
对于这些尚未发生的事情,她总是抱以无所谓的态度。
慕念的情绪不稳定,她的情绪格外冷静。
她扶着墙站起来,盖上马桶盖坐上去,探身拿到盥洗台柜子上的保胎针,在肚子上选了一处空余的位置把药水注入到脂肪里。
细微的疼痛因为长久的注射已经习惯到了微不足道的程度,她用棉花团按住针尖扎破的皮肤,仰头望着天花板发呆,内心茫然。
门外忽然安静下来。
水萦鱼猜想慕念此时的模样,脑袋埋在蜷曲的□□,又开始回忆她那苦难的曾经。
她为了把她和水浅的小孩生下来,被迫失去了很多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权力,金钱,名声,自由。
她被无形的牢笼关押在家庭的束缚中,戴着沉重的脚链与手铐,失去未来的她只能将一切的期待,对于自己的,对于未来的,全都渡到水萦鱼身上。
这其实也不是她的错。
可这又该是谁的错。
水萦鱼扭头看向沉静的门。
她的嗓子已经被呕出来的胃酸烧坏了,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
“妈妈。”她嘶哑地唤道。
慕念不习惯她这样难听的声音,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沉默因此弥漫整个房间,直到早上出门买菜的汪竹回来做好饭,哼着歌上楼敲门,像往常一样叫水萦鱼出来吃饭。
没得到回应,她以为水萦鱼赖床不想起来,于是看着时间再等了二十分钟,又上来敲了一次,这时候水萦鱼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坐在暖气不足的卫生间手脚冰凉。
慕念还在哭,她隔着门能够听到自己母亲小声的抽泣,扰人心绪,心脏跳动被她抽泣地节拍打乱,一阵一阵泛起空洞的恐惧。
“小鱼姐,快起床啦,七点五十了喔,一会儿来不及去医院啦。”
水萦鱼没力气回答,慕念也没回答。
汪竹在异样的安静中发觉情况不对,拧动门把手推门进来,看到房间里的一片狼藉,还有蹲坐在卫生间门口的慕念。
她已经给水萦鱼做了三年的助理,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慕念。
“你谁啊?”汪竹狐疑地看着她,绕过地上摔碎的玻璃杯碎片慢慢靠近。
“小鱼姐呢?”
慕念抬起头恨恨地盯着她。
“你就是那个Omega?”她咬牙问道,“就是你让我的小鱼变成了这样?”
看到她脸上狠厉的表情,汪竹心里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慕念扑了上来,发疯一样揪住她的衣服,揪住她的衣领和头发,嘴里快速地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汪竹连解释的话都没机会说。
水萦鱼听着门外的动静感觉不对劲,汪竹受到惊讶轻呼一声。
她赶紧站起来推开门,慕念看到她眼泪哗一下立马流了下来。
“宝贝,宝贝。”她放开衣服头发被揪扯得乱糟糟的汪竹,转头向水萦鱼扑去,不管对方此时正虚弱地依靠着门,也不管自己不久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汪竹一看这发疯的人怎么能这么就凑到自家怀孕的小鱼姐身边,赶紧走上前抓住对方的手臂。
“干什么,你干什么?”慕念转过头瞪她一眼,为了哄骗水萦鱼特意换上的温和表情瞬间褪下。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汪竹看着她这副泼妇样子就来气,像是看到了自己那个蛮不讲理的吸血虫母亲一样。
“这是别人家,你这么闯进来,不由分说地砸东西骂人,你这样可是犯法的。”
汪竹骂人词汇匮乏,就算到现在这般极度生气的境地,也只能说出这么点程度的话。
慕念见她年轻,又只是个身材娇小的Omega,不屑地将她推开,“你以为你谁和我这么说话?”
“她是我女儿,她家就是我家,像你这种omega,我见得多了,一天换一个都能不重样,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这么说话?”
嚣张跋扈的语气,水萦鱼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声音还是不正常,干脆不去在意,疲惫道:“这是我助理,和她没关系。”
慕念放开她,转身朝着水萦鱼温和地笑。
“小鱼,不是妈妈不讲理,是事况实在紧急,妈妈心里难过又着急,妈妈对不起小鱼。”
随意的一句对不起,轻飘飘地落在被她闹腾得凌乱的房间里。
水萦鱼偏开脑袋不愿与她对视。
汪竹见气氛凝固,安静立在一旁也不敢说话。
水萦鱼转向她轻声道:“先出去吧,在外面等我。”
汪竹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不放心,“但是.......”
“没事。”水萦鱼安慰道,“没事的,我能解决。”
与母亲的谈话被说成“解决”,失败的家庭关系。
汪竹两步一回头地离开房间,顺道关上了门。
水萦鱼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下,地上的玻璃碎片扎进拖鞋底她也懒得在意。
慕念也坐到她身边,原本是想紧紧挨着,但水萦鱼闻着她身上那股高档香水的味道,脑袋里就浮现她与情人搂在一起,轻声唤情人宝贝的画面,恶心止不住地在胃部翻涌。
她挪了挪位置保持一个疏远的距离。
慕念见状也要跟着挪过来,水萦鱼阻止道:“就这样,就这样我们谈谈。”
慕念停下动作期待地望着她。
她其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剩多少,坐在床边腰也酸得厉害,只一会儿就快要受不住,拿了个枕头垫在身后。
“我现在身体很差。”水萦鱼说,“你应该看得出来。”
慕念点点头,今天她才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孱弱了到了坐着说两句话就得停下来喘息的程度。
“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她终于关心道。
水萦鱼早不再需要与她分享这些困难,淡漠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大问题。”
于是慕念没再过多询问,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乐于关心他人的人,刚才那么问一句也只是为了履行一下母亲该有的和善。
“但是很显然,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支持我接下来继承水家,你也能看出来,再有一段时间,水家会变得很乱。”
“这些年一直是你妈妈在承受这些事情。”慕念装模作样地掉一滴眼泪,“但你妈妈现在.......”
她动容地呜呜哭出声,吵得水萦鱼头疼。
“水浅不需要你的眼泪。”
过于直白的一句话,像是不知道人情世故一样。
慕念脸上的表情生出几分难以维持的尴尬。
“别这么说,小鱼,妈妈很伤心,一日夫妻百日恩,妈妈也想帮——”
“水浅死后,你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水萦鱼打断她的话,“这样你能满意吗?”
慕念眼中出现几分亮色,“真的吗?”
“没有必要骗你。”
“小鱼准备怎么做?”慕念来了兴致,“水家那群老家伙可是虎视眈眈,你有什么打算?”
水萦鱼眉头轻蹙,一只手撑在腰后打着圈揉,试图缓解腰酸。
“这你不需要知道。”
她因为疼痛屏住呼吸,缓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我已经过了事事都得和你汇报的年纪。”
自从她决定做演员之后,慕念就已经失去了对她的控制,提着木偶的线早已断开,但她是有生命的鲜活个体。
慕念说:“小鱼永远是妈妈的宝贝。”
“没必要。”水萦鱼现在听着宝贝这个词就想吐。
“我累了。”
慕念望着她。
“现在能走了吗?”
她实在没有多得力气继续与她周旋。
慕念没动作。
“妈妈。”
“我真的很累。”水萦鱼说,“还有什么事?”
“小鱼有alpha了。”慕念直勾勾地盯着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是吧。”
水萦鱼一直没和她说自己与黎微的事,因为她们之间的关系还不稳定,因为慕念一直都是个很极端的人。
“是,我有alpha了。我们已经结婚了。”她疲乏地坦白道,“这样你满意了吗?能走吗?”
慕念腾地一下站起来,“你们怎么结的婚?”
这事她竟然也忘了,这种事情,她竟然也能如此坦然地遗忘。
水萦鱼抬头看着她高高在上质问的模样,像是见着什么可笑的人物,冷冷地哼笑一声。
“当初是你把我户口迁出去,说不愿认我这个女儿。”
当初水萦鱼离家演戏,好不容易遇上个愿意用她的剧组,女四五号的角色,电影成本中等,做出来的质量倒还不错。
这么一部承载着众人希望的片子,每一步都顺利地超额完成,唯独临到结束送去审核,被告知无法过审。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只有水萦鱼知道这里面有慕念的干涉。
慕念说这部电影如果上映,圈子里所有人就都知道她的女儿是个下贱的戏子了。
她当时坐在敞篷的跑车里,外形拉风的跑车是她新送给情人的礼物,陌生面孔的情人坐在驾驶座,而她坐在副驾驶,满脸厌恶地说宁愿不要你这个女儿。
第二天水萦鱼去把自己的户口迁了出来,薄薄一页纸,就只有她一个人。
挺可悲的,当初刚出生的时候水浅不愿意让她上在水家的户口上,现在慕念又让她迁出去。
她就像是被嫌弃的错误源头,即使这并不是她本人的愿望。
而她努力争取换回来的电影上映后反响平平。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荒诞。
“这些不都是你想要的吗?”水萦鱼仰着脑袋静静地望着她。
慕念扯着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
“小鱼能不能告诉妈妈,那个alpha是谁?”
她补充道:“这样妈妈也好看看那alpha到底适不适合小鱼。”
她其实不过是想看看水萦鱼的alpha究竟有没有利用价值。
“这和你没关系。”
水萦鱼态度冷淡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是你妈。”慕念声音忽然尖锐,“我是你妈,这种事情必须和我商量!”
水萦鱼淡淡地笑了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我累了,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