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迟燎发现应云碎不会一直侧头望着车窗外了,而是目视前方。肩膀松弛,手安静地搭在膝盖上。

  霓虹夜色从白皙的皮肤攀过,在嘴角凝聚一缕闪烁的光点。

  心情难得不错的样子。他问:“云碎哥你在想什么?”

  应云碎偏偏头,回答:“嗯我就是……就是大开眼界于蒋龙康的傻逼。”

  “确实。”迟燎笑了一声,又迅速敛去。手把方向盘抓的很用力:“对了云碎哥,就是蒋龙康说当年福利院发生火灾时,我那个,我吧,当时的确……”

  “你那天来过。我知道。”

  迟燎一惊:“你知道?什么时候?”

  “才知道。”应云碎仍旧胡扯,“上次在电影院不是和你聊了聊吗,后来我就想查一下那个儿童展到底是谁在主办,没想到与小蒋总有关。我猜那就是14岁的你。”

  迟燎嘴唇微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怎么不给我说。”

  应云碎回答:“我不确定呀,刚刚蒋龙康的话才让我确定了,所以我才心情很好嘛。”

  “发现福利院唯一一次儿童展归功于我的迟燎,我觉得很幸运,”霓光顺着应云碎挑起的眼褶一抹,他眼皮微垂,显得很温柔。“也因为当时错过了你而难过。”

  迟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眨眨眼,嘴角微微勾起来,想到了什么又降下去,忏悔道:“我那天确实带了喷火|枪,因为要木雕,我不知道这事儿是否与火灾有关系……”

  “没关系的啊。”应云碎立马回答,理所当然,“我当时问的那个消防员不是说了吗,是电线老化。木雕喷火|枪火力那么小,没人会蠢到信蒋龙康他们的栽赃吧?”

  这话隐隐在骂迟燎蠢。

  迟燎嘴角再次勾起来,扬得很高。手也放松了,很开心地变道超了两辆车。

  “嗯。”

  他仿佛卸下了一个重负,愤愤不平又有些委屈,突然开启了话匣子:“我也不信!蒋玉非说是我把你害死的,他还让我去看你的遗体,我就是不信。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都是这傻逼在骗我。”

  应云碎笑笑,继续哄着他:“对呀,蒋玉这人就是喜欢离谱杜撰。还遗体呢,那我怎么在这——”

  说到这他瞳孔睁大,自知言多地紧抿嘴。

  迟燎也猛一个急刹车。

  后面的车因差点儿追尾愤怒地按着滴滴的喇叭声,迟燎骤然回过神:“云碎哥你没事儿吧?”他顿了顿,“……对不起,我还不习惯开这辆新车。”

  “没事儿。”应云碎用力吞咽了下,靠回椅背,手攥着安全带。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垂眸撇开。

  迟燎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车继续发动,应云碎再次偏头看向窗外。

  安静突然就降临了。

  降临得不合时宜。

  应云碎手指在裤子上烦躁地刮着。

  在日料店时他喝了几口清酒,应云碎以前没喝过,但也不觉得醉了。

  可此时他却脸颊有些烫,开始胡言乱语地用玩笑破冰:

  “你这刹车搞的,刚不会以为我真是鬼吧?”

  迟燎没笑:“你不是。”

  应云碎以为他还要多说两句,用那种小孩儿似的天真口吻。

  可就只有这么三个字,一个一个地从迟燎平直的唇线里挤出来,郑重到唐突。

  他又沉默了。

  良久,迟燎只道:“我们听歌吧?我有夏日歌单。”

  “……嗯,好。”

  于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沉在清凉的音乐里,心照不宣以此来忘却“那我怎么在这”的存在问题。

  其实他们中间就只隔着一层膜,应云碎想。

  谁都可以戳破。

  但“穿越”这个词能在脑子转无数次,却太过艰难念出来。

  还冠着一个如此亲近的人称代词。

  你或我,你问我“你”是否穿越,我告诉你“我”来自另一个时空,这好像浪漫又离奇,但落到现实真人只会怅然又惊惧。

  一个点头就能把“你”“我”的距离拉到最远,拉到超越地域,超越时间,超越生死。拉到怀疑“你我”的婚姻只是场电影,既能莫名奇妙的开幕,就能莫名其妙的散场。出现又消失,还无法留痕。

  况且谁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个隐雷——当世界上另一个人知道穿越的秘密,昭然若揭后,穿越者是否还能待下去?你是否真实?我又是否虚假?

  没人知道答案。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掩耳盗铃,装聋作哑。

  车厢里在放经典的《天空之城》,应云碎所谓的反派爱人连听的音乐都来自宫崎骏的治愈电影,哪怕电影上映时他都还没出生。

  应云碎兀自沉思了好一会儿,在尾声时看着迟燎的脸,轻轻开口,

  “乖乖,我刚突然想,”

  “或许我可以早点动手术。”

  -

  应云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个想法的。

  就突然觉得,用这里的医疗修复残缺的心脏,便好像意味着他彻底能在这里扎根,落户似的,让两人都安心。

  再者,他想验证他脑海关于火灾的猜想,不愿迟燎提前和蒋玉有什么互动。而他如果进医院了,迟燎就会一直守在他身边。

  迟燎对此没表明态度,只道“体检的时候再说。”

  结果体检报告得出的结果,是应云碎状态比表面看上去还要差很多。

  哪儿都有点毛病。

  用医生的话说,应云碎想强撑,现在去沙滩跑个一千米都成,但让他在医院昏睡,他也完全能。

  肯定了应云碎的意志力,也肯定了他弱不禁风的身体素质。

  接着又做了更细密的检查。利用了迟燎他们团队自主研发的AI,建模软件,还有 3D 打印机。应云碎晕乎乎的被带着转,直到看到那个打印出的数字心脏模型。

  他把那个模型像扔橄榄球一样扔在迟燎手上,告诉他:“这就是你老婆的心脏。”

  迟燎垂眸,一只手慎重地包住这个模型,另一只手贴到应云碎胸口,感受贴吻手掌的跳动。

  恍惚间,他深重忧虑的心思在这一刻消失了一大半。在心房心室、静脉血脉都1比1复刻的模型和跳动里,紧紧握住了云碎哥的实感。

  “好小。”他低声说,笑了声。

  应云碎手指也往他胸口戳了下:“可不是嘛,哪儿有你大。”

  再面诊了专家,进行了手术指征的判断。然后应云碎就去见心理医生。

  应云碎没指望医生能给他什么实质性建议,毕竟他又不会讲自己穿越,就平淡叙述梦境和频率:

  “大概从录综艺时,我偶尔就梦见我爱人会死,录完综艺公开了那个视频后,这个梦就变得特别频繁。照理来说我应该心情更好,可是却愈发清晰地梦见迟燎死去。有时候是躺在一个草地,有时候是在救护车,有时候好像又是在火里……”

  但医生第一个问题就把他问懵了:“所以您是梦见迟燎在不同的时间场景里死掉吗?还是这些场景,草地、火、救护车其实是一个连贯的事件?”

  应云碎一愣,紧紧咬住嘴唇细想了下,摇摇头说:“我不太清楚,那些场景太模糊了。”

  “您可以带着这个问题,在每次醒来后尽快记录噩梦细节。有助于更好地了解它们,以此确认噩梦的触发因素。”医生的眼镜反着光,“以及,您其实可以把梦境告诉迟燎,至少表达您的担忧和关心。建立安全感嘛。”

  他给了不少有道理的建议,也开了些安眠养神的药,应云碎决定后面就开始实践,噩梦记录清楚了便给迟燎讲,至于建立想要的安全感,那就得——

  “1,云碎哥住院我全程跟住。选最好的病房住最好的病床,两个人可以一起睡的那种。”

  体检后两天,迟燎念着应云碎发的短信,长长一条,

  “2,云碎哥不出院我也不能迈出医院半步……”迟燎质疑,“做饭怎么办?洗衣服怎么办?”

  “医院不都有吗,我不是vip吗。反正我住院时就约等于搬个家嘛。你看第三条,你必须要做到四个确保。”

  “嗯,确保云碎哥醒时在身边,确保云碎哥睡时在身边,确保动手术前随时随地在云碎哥身边。确保这个阶段我不是迟总、不是迟同学、不是小蒋总,只是应云碎的可爱老公。”

  迟燎正色纠正,“哥哥,我不可爱。哪儿有说一个男人可爱的。”

  “行行行,你拽,你性感,你有男人味儿可以吧?”应云碎笑道,“所以你同意了吗。”

  “同意了啊,这有什么不同意的。”迟燎很干脆,把手机一丢,抱住应云碎,“我本来就是跟着你的。”

  事情敲定得很快。

  应云碎人生中进过太多次医院,大多数时候都是撑不下去情况紧急、自嫌狼狈的模样。

  从来没有这次,他是做了详细计划,双腿竖着走进去,还有心思布置他的病房。

  那个时候是八月了。

  本来他想住院前做很多事儿,比如和迟燎出去旅个游,比如在日出时接吻,比如和他在新车里做一次,但又觉得这太像遗愿清单不吉利,而纷纷放弃。

  他要相信疾病也好穿书也好都不重要。

  他和迟燎有漫长的未来。

  住院后大概是疗养得当,以及最主要的,迟燎真的听话得哪儿都没去,始终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噩梦真就没有那么频繁了。

  然后他才发现,迟燎其实很爱睡懒觉,只是以前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他睡不醒时,应云碎就联系了下恒安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问了些当年火灾的事;又时不时点开论坛,看蒋玉有没有更新。

  并没有。按迟燎的说法,蒋玉最近在一个小诊所养病,他的企业群龙无首,他的外公即将坐牢,他的腿情况越来越糟,郁郁寡欢得都离死不远了。

  应云碎也没再多问,明白以迟燎的风格,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就是他能知道的所有。但只要迟燎没去公司,没离开自己,他倒暂时也无所谓。

  那道“穿越”的膜仍在两人心间隔着,没人再提,平行世界好像都成为了一个没人知道的概念。

  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吧。更何况起初在医院的日子,他们就是在床上小打小闹,在卫生间接吻缠绵,如此亲密的触感,真实难忘到只会让人分泌充满希望的多巴胺。

  直到九月中旬,应云碎受凉后犯了一次很严重的心悸,情况就变得不太好。

  他愈发嗜睡,丧失了食欲,最重要的是,距离预期的手术时间越来越近,他不受抑制地慌张。

  穿书前他这病手术的成功率不足两成。他上过两次手术台,也失败过两次。

  虽然现在他的心脏负荷没有那么重;他早早做了准备来了医院,情况也没有那么紧迫;甚至连医生都说,得益于新型科技技术,手术会有颠覆性进展,很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但应云碎此时也分不清这是安慰而是事实。

  他出生都带着病,当了好多年病人,可和迟燎结婚后,他才会如此深切地眷恋健康的那部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一个精力充沛的自己,所以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病情而紧张。

  好在迟燎始终游刃有余,胸有成竹,让他安心,用夏天的蓬勃身体温暖包裹他冬天的羸弱心灵。

  直到有一次半夜,应云碎昏睡一日,再一次噩梦醒来,身旁却没有迟燎的胸膛。

  他一阵心慌,光着脚就去找人。

  阳台关得紧,窗帘拉得实,应云碎微微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看见迟燎在抽烟。

  那是他第一次见迟燎抽烟。

  蒋龙康曾说过迟燎烟瘾很重,可应云碎都从没闻到过他身上的烟草香。

  只有在这个入秋的夜晚,透过那道狭窄的缝和月光,他看到他的迟燎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右手夹着烟头,火星忽明忽暗,在黑夜里眼睛般闪烁;

  而左手一直在抹泪。

  就是那种小孩子大哭时的抹法。

  用手背大力地刮着眼眶,从左往右一擦。擦完用力吸口烟,在乳白色的雾气升起时又再次用力地擦,发出吸鼻子的声音。

  浓重的黑夜压下来,是他身上太多的负担,所以烟头的火光烘不干脸上的水,右手的强硬男人安慰不了左手的脆弱男孩。

  应云碎心一下子碎了。

  他想去抱他,最后却只是看着他哭,直到半根烟烧尽,他回到床上。

  没过多久迟燎也上床,身上又只残留薄荷的味道。

  “哥哥你怎么醒了?”看应云碎眼眶红红地看着他,迟燎亲吻他的眼皮,“嗯?做噩梦了?”

  迟燎十六分之一混血,眉骨高,白天能撑起太阳,晚上就能覆住泪痕。他看上去平静自若,把应云碎提到自己身上,安慰:“又在怕什么?手术会成功,我一直在你身边。”

  应云碎没回答。迟燎就拍着他的背哼意大利歌谣。

  应云碎曾查过歌词大意,第一次跟着唱:

  我爱你

  Ti voglio bene

  不仅因为你的样子

  non solo per quello che sei

  还因为

  ma per quello

  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

  che sono io quando sto con te

  他唱着唱着开始抽泣,迟燎没说什么,没因他歌声的加入而意外,也没因他的泪水而安慰。刚刚还哭得和一个委屈小孩没啥区别的人只笑他,咬咬他的鼻尖:“还比我大呢,小哭包哥哥。”

  -

  手术日定在10月21号。

  迟燎告诉应云碎,那天也是他妈妈生日,好像是为了彰显这就是个小手术,如此安排:“到时候你就安心全麻,我先去滨川我妈房子那儿一趟,也是祈求手术比顺利还顺利。”

  应云碎疑惑:“你妈妈生日不是10月16号吗。”

  迟燎说他记错了。但山鸦是应云碎最喜欢的艺术家,照理来说不会记错。

  不过应云碎也没有多想,想着已经十月份了,他紧张得肚子疼,每天都算着日子。

  迟燎大概也有点紧张,外表不露声色,但特别黏人,12号那天,应云碎习惯性午睡,迟燎说,想来一次深吻。

  大抵是迟燎照顾得好,应云碎并没有很虚弱,笑着回应他的吻,用舌尖舔他的虎牙,觉得很甜。

  迟燎又亲他的额头,鼻梁,吮吸他的耳垂。

  肉不肉麻,应云碎笑他,在迟燎的怀里入睡。

  没有做梦,但感觉睡了很久。一片漫长的空白。

  应云碎睁眼后觉得胸口有点儿奇怪的闷,看了下时间,上面赫然写的16号。

  他懵了。

  一个人端着水盆进来,却不是迟燎。

  是之前见过面的蒋宅佣人金婶,她看到坐在床上的应云碎,也惊了:“小应少爷怎么这会儿就醒了?”

  “迟燎呢?”应云碎问。

  “应少爷快躺下,你才动完手术……”

  “我问你迟燎呢?”应云碎皱起眉,两秒后反应过来,“……什么手术?”

  他意识到了什么,低头扒开睡衣,看见了胸口的缝合疤痕,声音猛然颤抖:“我动了手术了?”

  “嗯,十二号那天下午开始做的。”金婶承认,笑道,“做了十多个小时呢,手术很成功。真的太好啦。”

  应云碎摸着胸口。

  迟燎怕他紧张担心,在他最安稳入眠的时候把他送上了手术台。

  “金婶,迟燎在哪儿?”

  金婶说迟燎是看着应云碎做完手术的,刚离开不久,因为今天他妈妈生日他得回趟滨川北脉的小木屋,预计明早回来。

  按医生说法,应云碎肯定还要昏睡个一周,金婶也不知道他怎么现在就醒了。

  “那我去找他。”

  “啊哟应少爷你省省吧。你才做完手术……”金婶还没说完,就看到应云碎直接拔掉输液针。她吓坏了,“应少爷,你这是要干嘛?我得把医生叫来了!”

  “金婶,我没事。”应云碎轻轻说,麻利地用棉花按住手背,“手术后我也睡了三天了。主要是今天是迟燎妈妈生忌,我也应该去一趟。我真的没事。算我求你。”

  他语气严肃,隐隐又有些冷硬,金婶招架不住,想了想:“行吧,其实二少爷还不一定出发了,俩钟头前他才走,还碰到大少爷了。”

  应云碎其实没太多手术前后的感觉,但听到这话,就彻底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了。

  “……蒋玉吗?”

  “嗯。大少爷今天突然来了,两人进5002说话来着。不过我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啊。”

  应云碎心跳得越来越快。

  手指蜷成拳,他深呼吸了口气。

  “金婶,”他冷声道,“迟燎没让你改口吗。”

  金婶一愣,就看着应云碎眼若冰霜,

  “不会有大少爷了。”

  -

  去5002时,应云碎给迟燎打电话,关机。

  他想了想,又给叶森打了个电话,整理了一份文件发给他。

  边等电梯他边洗脑着:不会出事的,这是在医院又不是在迟燎公司,迟燎也才19岁,不是22岁…….

  关键是迟燎深爱着他,他又才动完手术。

  不会有事的。

  越说他渐渐就越心安了,但推开5002的大门时还是莽撞又匆急。

  房间里只有蒋玉。

  他瘫坐在地上,右手被手铐铐在床头。

  一看就是被殴打过,像只丧家之犬,头垂着,满脸的伤。

  但一直在笑。

  看到应云碎他就笑得更厉害了。

  “啊呀,你怎么来了?”

  “迟燎呢?”应云碎走过去。

  “你这来的很是时候啊……”

  “我他妈问你迟燎呢?”应云碎一脚踹在蒋玉本就鼻青脸肿的脸上,把他踢得仰翻倒地,

  蒋玉狂笑不止,挑衅地仰视着应云碎,

  “不知道,忙着上天堂?哦不对,畏罪自杀,可能下地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