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应云碎才知道,迟燎准备一桌鸭血不只是泄愤与凌|辱。

  而是不想真在沈家人身上留下看得见的伤痕,被反咬一口。

  迟燎还告诉他,因为监控视频传播度很广,是过去被刻意压下引发众怒的反噬,社会谴责和舆论声讨水涨船高。

  哪怕是十年前的案子,沈家几个人仍会受到一些刑事指控和职务调查。

  但这不够。迟燎觉得如此惩罚太轻了。他细想一下,从沈梵的性格来看沈家必然都不是什么良民,再看了看应云碎收集的那些丑闻,心里便有了数。

  所以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借这监控事件撕开一条口。

  如他所料,事情才发酵几天,就有网友趁机曝出蒋玉外公利用职权便利性侵多名女护士。

  这才是更爆炸的新闻。

  后面不知道还会查出什么。事情又传到了首都,沈家被盯得紧,局势愈发难以转圜。所以才去找迟燎谈判。

  他们没指望迟燎谅解,只是想问迟燎到底想要什么,是在退让妥协。

  沈自山自知自己是栽了,但还是想耍点心机手段保住一个家族。

  结果一进门,心机还没耍话都没说出口,迟燎领着一大群人就往他身上一踹。

  迟燎什么都不想要。

  他们以为的谈判和解也变成了他失去了听力般单方面的施暴。

  他发了狠,把这个过程拖得很长,甚至用他们的孩子做威胁,命令他们从现在起夹着尾巴做人。

  应云碎这才知道,迟燎治愈可爱的小手工不只是家庭摆件,也有一批没看到的是送了人。他长得好手又巧,仅仅千纸鹤和纸飞机都比别人折得漂亮,没有小孩子不喜欢他,更何况是刻意接触。

  他问蒋玉姨妈,她高龄试管产下的女儿是不是有个小企鹅,就这么一句话差点儿就让姨妈哭着求饶。

  但其实送的人虽有目的但没有坏心,收的人也宝贝珍爱沾沾自喜。只有一直心有愧疚变老的大人,才会打草惊蛇做贼心虚,觉得一面之缘下的小企鹅,就是迟燎窥伺了他们家很多年。

  可惜的是,蒋龙康没来。

  应云碎同样想看迟燎揍蒋龙康。

  迟燎就淡淡解释,他最近得保护蒋龙康,已经有业内人士曝出他是他儿子了,“还得再用用”,谈及目前的状况也是轻言两语,

  “我买通联系了一些人,发监控第二天开了个股东大会夺权,现在约等于把他的位置架空了,当了他这么多年傀儡儿子,他也得当当我的傀儡父亲。”

  这里最重要的当然是薛七燕的帮助,应云碎不意外,早在那次饭局时蒋龙康的退幕便已成定局。

  不过进程的操作和节奏的掌控还是迟燎自己做主。

  他听完最大的感受,就是他仍没看透他的爱人。

  这时他们在吃火锅,是鲜鸭血让应云碎的一时兴起的提议。距离发视频满打满算也就48小时。

  但就在他睡了一天半的时间里,迟燎以他意外的速度露出极为锋利的爪牙。很顺利,也很老辣。

  他的视线明明是一直围着迟燎转,听这些却仍像天方夜谭。

  甚至之前还天真地怕他手下留情当不了坏蛋。

  应云碎问:“那蒋玉……”

  监控视频里蒋玉只有14岁,还能站着,相貌和现在变化很大,再加上他从来都不抛头露面,难被人扒出来。是整个事件中受影响最小的。

  火锅是鸳鸯锅,迟燎把清汤锅的牛肉烫得软嫩,夹到应云碎油碟,又给自己在在红汤里捞了一片,嗤笑:“他本来这段时间身体精神状态都不好,这一出下来怕是快气得吐血,就躺着呗。”

  “不要掉以轻心。”

  沈家也好蒋龙康也好,在应云碎看来都不算迟燎真正的敌人,只有蒋玉,总让他心烦。

  迟燎不太高兴,“云碎哥,蒋玉他一半身不遂,就嘴皮子利索,现在他妈家也要不行了,名下的公司虽然独立于蒋龙康,但现在也扳不倒我。为啥你总一副蒋玉克我的表情。”

  “因为我最恨他,我觉得你的痛苦来源主要都是因为他。”应云碎如此回答,“所以我……”

  “我的痛苦来源都是因为你!”迟燎眉梢挑着打断,“我一看到你在这操心,我就痛不欲生。”

  “……好叭。”应云碎就转了另一个问题,“那我为什么在沈家的医院?”

  “为什么不能在?主要是这个事儿会引发医院暴动,上面腥风血雨但下面挺无辜的,我作为新闻当事人得出面嘛,也想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

  迟燎又捞了几片鱼,“而且我也调研过了,沈家医院不愧是滨城最奢侈的私立,环境太好了,你之后动手术就在这,熟悉熟悉。”

  应云碎一愣。

  “动手术?”

  “嗯,”迟燎点点头,“就我之前给你说的AI、3D打印和混合现实技术参与的手术,不过这事儿还早,看维宏那边投入试点效果,主要还是看你情况。”

  应云碎下意识捂了捂胸膛。

  他身体比之前差了,两人都心照不宣。

  这个“情况”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咫尺,迟燎看似随口,但其实是心理铺垫。

  对两个人的。

  一时有些沉默,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油,

  迟燎忽的接了个电话,语气很不耐,一会儿“滚”,一会儿“要我说多少次?”的。

  挂断,应云碎看到备注是“应建明”。

  “应建明给你打电话干嘛?”

  “没什么事儿。”迟燎把碗里的肉夹起来递到应云碎嘴边,微皱着眉,“云碎哥,别问别人了,吃你的。我也说累了。”

  应云碎就乖乖张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温琴葬礼过后,他就无痕脱离了应家,除了应染打的那个求情电话,完全再没有联系也没有见过面。

  他此刻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和他们断绝得干净爽快。

  只是迟燎一直帮他挡着他们的纠缠。

  原来不是他看迟燎总是主观,而是迟燎只给他留下了这样一个形象——在应云碎的视角里,迟燎天真黏人,时不时泛着傻气的可爱,是他细腻贴心饱含爱意的老公,偶尔成熟一波,也只是透出让他着迷的男人味儿。

  但他其实还有更成熟的一面,像一个反派去面对繁琐复杂的世情人情与利益纠葛,去筑起婚姻里最外最基本的那层壳,应云碎看不到。就算偶尔看到一次,也不重要。

  于他而言,他身体不好,迟燎不愿他也没办法为太多事操心。

  于迟燎而言,这些事也很累很烦。他不爱给应云碎讲,也不爱应云碎问,不是伟大的隐瞒,只是单纯的,做他身边撒娇的乖乖或小鬼,才是他最喜欢最放松的状态。

  应云碎能撞见迟燎逆袭般的反击,却看不到迟燎漫长的蛰伏。

  他穿进一本书,或者是平行世界,可他的视角里从来没有世界,只看得到迟燎为他啄的婚姻之巢。

  迟燎站在保护他、也是保护爱情的巢外,他的视角里,才是婚姻之外世界的全貌。

  -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想法影响了应云碎的心情,他接下来几次睡眠,又是做差不多的噩梦。前面的片段仍旧模糊,最后却变得清晰具体了。

  ——迟燎为了保护他奄奄一息,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梦里的自己明白是被迟燎救了,安然无恙的,被满身是伤的迟燎紧紧抱紧在胸前。

  迟燎好像经历了火灾,又不只是火灾,脸黑乎乎又血淋淋,看不真切,如一团影子。应云碎一直在哭,迟燎就拍拍他脑袋。

  “云碎哥,你回去吧。”他说,气若游丝,“回去。”

  “回哪儿?我不回去。”应云碎发着抖。

  迟燎捏捏他:“我要死了,你得回你的世界。”

  应云碎又一次惊醒。

  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脸也是湿的,全是泪。

  迟燎半垂着眼凝视着他。

  脸上是难掩的困意,被深重的担忧覆盖着。

  他没说话,先给应云碎嘴里塞了两粒药,又灌了些热水。

  喝完,两人眼神才正式一撞。

  应云碎就连忙抱紧他,脸贴在胸口用力地呼吸,也是闻。

  迟燎摩挲着他的背,半晌才说:

  “又做噩梦了?”

  “……嗯。”

  迟燎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完,嘴张开,又闭上,再张开,把人抱得更紧:“来,我哄你睡。抱着你会不会好点儿?”

  他仰躺着,把人提到自己身上,一腿曲着勾着下身:“这样?”

  这和梦里的姿势大差不差,但他眼神明亮,有张应云碎审美峰值的干净英俊的脸,应云碎从这里再次琢磨出“梦都是反着”的洗脑,找到解药似的脸贴紧他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像只受委屈的猫儿,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我在。”迟燎就又给他低声唱意大利歌谣,手按照节奏摩挲着左背。

  应云碎闭上眼,渐渐呼吸变得平缓。

  迟燎太累了,看应云碎睡了立马就跟着坠入睡眠。

  但也不踏实,睡一会儿就又睁眼,看人是不是做了噩梦,如此反复。

  事实上应云碎压根儿没睡着,只是在迟燎身上很安宁,像躺在他专属的小船。

  迟燎时不时醒来看他的举动,他自然也有感觉。

  放之前,这样的举动肯定让他很甜蜜。

  可此时,他只是揪心的难过。

  他用鼻尖蹭着迟燎的胸口,第一次希望他没那么爱他,他也没那么心动。

  不然怎么会……仅仅因为梦,就有些惧怕未来。

  -

  照理来说这段时间是比较舒爽的,沈家和蒋龙康都有不同程度的压制。但迟燎觉得应云碎状态不好,又找不到噩梦的缘由。

  便又忙里偷闲地带他去看电影散心。

  看的自然是应云碎参演的《悬阁寅时》。

  迟燎现在身份是不同了,电影都财大气粗地包场。

  为了显示包场的好处,就时不时大声评价吐槽,像发送实时语音弹幕。

  不做噩梦的情况下应云碎心情还是很好,被他逗得直乐,和他打趣着这部戏演技的飞跃。

  演到诸葛赫火场弹琴的那场戏,迟燎这个实时弹幕突然就闭嘴了。

  应云碎状似无意地开口:“你当时应该看的出来,我拍这场戏很怕吧。”

  迟燎面无表情嗯了声,二郎腿换了一边翘。

  “我之前经历过火灾,在我小时候的福利院。”应云碎说。也不看迟燎的表情,就余光注意到他又把二郎腿放下了。

  “我知道,恒安福利院的火灾。”迟燎一字一句。

  “你知道?”应云碎状似惊讶。

  荧幕呈现红焰的主色调,晃在两人眼睛,他们没有对视,像聊一件很稀松的事。应云碎听见迟燎嗯了声,欲言又止的,开口随意道,“我毕竟当时是火灾亲历者嘛,后面就调查了很多,然后我找到了火灾根源。”

  迟燎开始抓旁边的爆米花。

  也不吃,就抓,淘米似的。

  “……根源是什么?”

  “电线老化,炸了,其实是老毛病。我问的那个消防员,好像姓胡吧,他就说,这火灾今天不来可能就是明天,反正就是个明患炸弹摆在那儿的,迟早要出事。也不知道怎么就那天很不凑巧。”

  应云碎胡扯,“只是不知怎么,这些真相总被压下。反正我当时运气很好,迷路了右拐进了个房间,只有半张背受伤。”

  “只有?”迟燎冷哼一声,“这种事儿能是只有吗?”

  他不再抓爆米花了。

  应云碎笑了笑,说:“就觉得还是挺幸运的。而且那天我其实挺开心,当时有个儿童展来办,是我长那么大福利院第一次有外部机构合作。小孩儿也很兴奋。发生这种事我觉得特别遗憾,也觉得对不起那个机构负责人,辜负了好意,说不定他也会乱想?”

  他要装作压根儿不知道这一切与迟燎有关的样子。

  这样迟燎才不会觉得他在哄他。

  果然迟燎咬了下唇,本来吊儿郎当陷在观影椅里坐着,这会儿又直起腰,像是放松了,小声嘀咕了句:“我觉得他不会乱想,只是也觉得很遗憾很难过吧。”

  “那就好。我听说经历事故的人都会自责,无论是亲历者,还是旁观者或相关人员,总会事后复盘想,当时要怎么怎么样就好了。可我其实就不会有什么‘当时要是不在就不会受伤了’这样的想法。觉得都是命吧。虽然经历火灾总是会本能地后怕,但过都过了,就不要还陷在那儿。”应云碎冲迟燎笑笑,“我这样的心态不错吧?”

  迟燎重重点点头,也跟着笑笑。

  这场戏过了,他终于开始吃爆米花了。

  后面剧情进展到高潮,情节环环相扣。

  应云碎拍戏那会儿只关注自己的剧本和飞页,毕竟没演过戏。

  今天也算是第一次看成片,才发现整个故事线惊艳的宏大精彩。

  也是导演和编剧水平好,虽然有平行世界相交的超现实设定,推理线也瑕不掩瑜。

  最新奇的,还是那种古风的科幻色彩。

  迟燎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我这下越来越懂这个小径分岔的花园和那首诗了,因为当时下城楼的选择,导致诸葛赫眼瞎成了琴师,不瞎的话就是镖旗将军了。诸葛赫一直怀念眼瞎前的自己,但在悬阁却发现,即便没眼瞎,即便是将军,也不是他以为的很牛逼的样子。”

  “是。这就像你上次和Lynn做的艺术装置,不要美化未选择的那条路,很多时候殊途同归,因为人生是多种选择的集合。”

  “那万一一个选择就死了,另一个没死呢?”迟燎说,“就像小鲁,他当时如果不去吃酒,就不会死啊。”

  小鲁就是唐子林饰演的卜卦学徒,当时总和应云碎搭讪那个。应云碎解答道:“因为你看唐子林不爽,把他移到另一个项目,换了个演员戏份也删了不少,就死得快了些。不是选择的问题。”

  “……”迟燎挠挠头,笑了,“这样么。”

  又过了几分钟,迟燎又问:“云碎哥,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平行世界吗,或者穿越?”

  应云碎一愣。

  他把左腿覆在右腿上。

  “或许会有吧。那既然是平行,大概就不会看到吧。”、

  迟燎说:“我觉得不一定。你看这电影里的满月寅时,相交可能就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我之前看到的电影还用的彗星。现实的话,我这两天想了想,或许就是量子力学什么的嘛,什么塌缩或者相干性真有可能导致,其实也不是不合理,只是还没被科学家用理论说清楚。”

  应云碎不知道迟燎这两天这么忙,怎么会突然想这种深奥问题。

  他又把右腿覆在左腿上,下意识开始抓爆米花。

  也不吃,就抓,淘米似的。

  “……我不知道,我物理不好。”

  “嗯,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迟燎说,声音又变低了些,

  “我就是觉得也挺好的,平行世界相交啊或者穿越啊什么的,我都是信的。如果经历了话会很幸运吧。”

  “你信的话,”应云碎捏着爆米花,“那我也信。”

  他就是太信了,所以害怕。

  害怕也会像电影一样,寅时只是一个相交点,寅时一过世界就恢复原貌,两条线又再次平行。

  害怕自己莫名其妙穿过来,某个时间一到,又会莫名其妙被拉回去。

  一想到要离开迟燎,他就心酸。

  而一想到迟燎又要面对找他的日子,他就心如刀割。

  梦境作祟,应云碎觉得这个时间点就是迟燎死的时间点。

  当然,迟燎死了他回不回原来的世界也无所谓了,回去也跟着殉情。

  小说里迟燎是自杀,应云碎现在怎么看都不觉得迟燎是自杀的人。但偏偏在迟燎正反击时,噩梦缠身得频繁,实在是让他不祥又不安。

  他觉得关键点还是在蒋玉。

  这人好像对钱权情都不在意,反击不好找,是纯粹地恨迟燎。现在迟燎当他面殴辱他家人,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他只是还在养病,说不定之后会采取什么行动。

  想到这,应云碎一出电影院,就在卫生间点开了之前小米说的那个论坛。

  【病隙碎笔,我的故事与我和他】

  之前他也时不时来看,但作者一直设置的仅自己可见。

  今天他一打开,发现作者权限公开了,而且仿佛这几个月没事儿做都在构思,一下子更新不少。

  应云碎瞳孔震颤地阅读着这些文字。耳畔全是小米那句“这个作者自称残疾啦。”

  当时他就有了这个猜想,但这会儿一行一行地读下来,才彻底确定——

  真他妈离谱。

  这故事是蒋玉写的。

  他穿的书,好像也就是蒋玉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