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滚在橡木地板上,迟燎像只刚苏醒的小兽疯狂索着吻,几分怒气几分委屈。应云碎头脑空茫,任着他亲了一会儿,直到看到这人袖口染红,缕缕血迹沿着手指蔓延,这才回过神,把人一推:“你手怎么回事?”

  拉开袖子,手臂上好几条细窄伤疤,猖狂地蜿蜒在紧实的皮肤上。

  迟燎抬眸看着他,嘴角轻撇:“被划伤了。”

  眼圈儿真是红的,很湿很沉的一双眼,下眼睑勾着,含冤受屈的神态,好像在诱导去可怜他。

  就这么一副看起来比19岁还要小很多的模样,要去掌控一个科技公司,应云碎觉得像在看一个荒诞可笑的儿戏;复一联想到迟燎能瞬间切换成二十几岁的成熟样子,又像在目睹一场虚伪悲伤的梦境。

  他叹了口气,再也没有之前的怒意。

  地板太凉了,他坐上沙发:“去拿药。”

  迟燎便啪啪踩着拖鞋把碘伏拿过来。

  应云碎接过:“袖子卷上去。”

  他要给自己涂药。迟燎的红眼圈瞬间弯成喜悦的弧度,像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使命。立马盘腿坐在沙发下面,应云碎脚边,把袖子卷好,伸直。

  他手臂很长,肌理流畅,不发力青筋也是微微凸起的,和几道长条条的伤口顺在一起,鲜血汩汩地顺着流淌,像嵌在冷白大地上红绿交织的河川。

  应云碎眉皱得很深,扣着他的手腕,轻轻止血。

  这样的刀痕,不像是意外。

  “你手怎么老是有伤?”

  “疼。”迟燎说,没回答他的问题。就看着应云碎簌簌垂下的睫毛,“有点疼,云碎哥。”

  “活该。”应云碎说,像嗔怪。

  迟燎笑一声。

  橡木地板反射着夜灯的橘光,合同静静躺在上面。应云碎用蘸着碘伏的棉签轻缓地点上皮肤,低声问他:“是奶奶给你说,要拿到实权你才能和我结婚的吗。”

  迟燎嗯了声。

  “可你不是说你最想断绝蒋家关系吗,”应云碎苦笑了笑,“你就没有和奶奶争取解释过什么吗。”

  迟燎摇头:“我觉得奶奶说得有道理,我自己想了想也觉得,只有有权有钱,才能确保和你过上好生活。”

  “为什么?”应云碎很不解。

  他不觉得温琴是个很势利的人,为什么有钱才能“确保”?而迟燎为什么又能迅速接收这种言论,去承担一个他的年龄、阅历都完全不应该去承担的责任?

  他们都好像是在为了他,可他不太明白。

  也不愿接受。

  “没有为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有蒋玉的存在,他会一直针对我。你最开始不也觉得我家很小吗云碎哥。”迟燎说,“我说过要带你住大房子的。”

  难道就是自己一句有口无心的话让迟燎走向这条路吗。应云碎觉得心脏很痛,

  “我不想住大房子迟燎,这不重要。”

  “那你觉得重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棉签停在伤口,应云碎咬紧嘴唇,“我只是不想你去管这个公司,离你家人越远越好。”

  迟燎手指搓捻着应云碎的裤腿:“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后面想起这种方式是很难让蒋玉身败名裂的。奶奶说得对,这个世界就是慕强凌弱。我应该先抢蒋玉的公司,踩在他头上,再……”

  “再怎么?”

  “再一步步说吧。”迟燎挠挠头,一看就是什么都没想好。

  只是因为急匆匆要结婚,就莽撞地去改变本既定的方向。

  是自己的出现让他改变的。明明带着上帝视角,却还是阴差阳错推着他走进书中的剧情。应云碎怅惘地给迟燎涂着药。十分钟前他还因被欺骗而愤怒,此刻只有种无力回天的无措:

  “你想接手梵龙科技,蒋龙康就让你接手了吗?”

  “也没有,就也谈了很多。刚好公司忙着IPO,我就以蒋玉身体不好又不爱见人为由,给蒋龙康说了很多,”迟燎笑道,把一些很复杂的、包括股东参与的利益纠葛简化成一个最简单的你争我抢的过家家游戏,

  “毕竟我能出去应酬嘛,还是计算机专业。反正聊了会,蒋龙康就决定让蒋玉去负责教育线了。”

  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日趋疲软的梵龙教育怎么可能比得上科技线这个香饽饽?还是前期都是蒋玉一手打造,在上市阶段就拱手让人?应云碎都能想象蒋玉那种性格会多么抱怨怀恨。

  “云碎哥你不要小看我,在公司没人敢正眼看我的。”

  迟燎嘚瑟的语气,殊不知这话只会让应云碎更难过,“我前几天还把蒋玉提的几个项目都砍了,现在不是流行做AI和元宇宙吗,我在提这个。而且我告诉你个秘密——”

  碘酒味的手臂一抬,他突然两手撑到应云碎大腿外:“蒋龙康以为我是在给他赚钱,但我不会一直给他当工具人,我的终极想法是赚够了钱,就把这公司搞垮,包括整个梵龙。”

  “我要打进内部,让他和蒋玉都破产。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他嘿嘿笑起来,配合着口中的“终极想法”,显得多么天真幼稚,少年的梦。但应云碎知道他说得都是真的,他也会付出实践。他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极端,性格也越来越偏执。

  他已经有张难掩疲惫的脸。

  睫毛颤抖的有些厉害,应云碎闭上眼,觉得碘伏过于刺鼻。

  “云碎哥你怎么哭了?”

  有眼泪从眼角滑过,应云碎都没注意。

  他抬手尴尬地拭去,才发现有些停不下来。

  好奇怪,他并不是那种爱哭的人。但大概是今天拍了一下午戏,他太累了,竟就敏感矫情起来。

  穿书第一天发现自己全是吻痕时,迟燎掐起蒋玉脖子时,他都没像这会儿一样——头一次感受到穿书的孤独和无助。

  他好像什么意义都没有,自认为对迟燎的顺从守护没避免任何反派黑化点,反而还会使他走上相同的路。

  应云碎没有那么善良,但看到迟燎第一眼就有种汹涌的悲悯和怜惜,艺术品的脸,艺术品的原型,他可能注定对这种富有美感的东西毫无抵抗力。哪有19岁就去管理公司的?他22岁会死吗?应云碎真心希望他赶快跳出这个剧情,却发觉自己的能力多么独木难支。

  他没办法阻拦他任何,不仅是因为理解迟燎的立场,也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么重要——迟燎只是把他当替身而已。他也无法像其他穿书爽文的主角一样,亲自去掰动剧情,影响主角反派间的局势——因为他身体太差,人好像也越来越脆弱神经,不然现在哭个什么劲儿?他干嘛哭?

  他根本不知道这会儿为啥会漫出眼泪,都能想象自己的样子,故作冷淡坚强的外壳像蜡一样被泪水给瞬间烫化,露出弱不禁风要死不活的软塌塌内里。

  他其实本就这么不堪一击。

  迟燎被他的眼泪吓到,坐上沙发,手一捞就把他提到自己大腿上,像抱一只兔子一样把人拥进怀里:

  “咋了云碎哥,咋哭了呢。”

  声音变得低沉、慵懒、温柔,19岁的宽阔胸膛霎那间带来成熟男人的安全感,“不哭了。怎么了啊。”

  一手拍打着瘦削的脊背,另一手圈着纹身的手指去抚他红艳的眼角,“别哭哥哥。”

  应云碎为自己窘迫,别过头,迟燎腿轻轻摇着,仍把他当婴儿哄。

  “哥哥不哭。”

  待人只是小幅度地啜泣后,迟燎问他,“我哪里说错了吗。我真的没有骗过你。”

  “你没骗过我。”应云碎拿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看他,“但迟燎,你是不是总是在隐瞒。”

  迟燎下颌骨动了动,没说话。

  空气里散发着碘伏的味道,被眼泪一扩散好像愈发浓郁,迟燎呼吸沉缓地抵着应云碎羸弱的心脏,良久,他开口:

  “是。”

  应云碎意料之中地笑了笑,甚至谢天谢地他的坦诚。

  迟燎垂下眸来,“我暂时没办法,对不起,云碎哥。”

  什么叫没办法,应云碎没有问,因为不想搞得自己好像分外斤斤计较,成为了婚姻弱势的那一席:

  “没事。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对我多说点——你能说的。”

  他不会要求太多。

  迟燎把他的手指握着,把人脑袋埋到自己胸口,哑声同意:“嗯,好。”

  一时沉默。

  应云碎都快在这安稳的怀里疲倦地睡去,怀里突然一阵震荡,迟燎吭声:“那哥哥,我有句话不知道能说不能说。”

  “什么。”

  “你能不能手机充满电,别和那个林子唐有联系了。”

  “…….唐子林。”应云碎提醒。

  “哦,唐子林。”

  应云碎从他黏糊的怀里艰难地挣出来,揉了揉刚刚被声音一震发痒的耳朵,手掌撑着他的大腿:“我和他一起拍戏,不可能做到完全没联系。”

  迟燎噢一声:“好吧。”

  又把人塞进胸口,自我安慰,“好叭。”

  迟燎以为这茬确实是可以翻过的。

  他试图不做一个小气包。

  但晚上他明明已经很困,却横竖睡不着,感觉满天花板都写着“唐子林”三个字。

  他还是打开手机。

  微博。

  应云碎对娱乐圈都不太懂遑论饭圈,但迟燎不是,他麻利地在搜索框搜索唐子林相关的词条,热门第一便是@唐子林官方粉丝后援会发布的片场拍摄路透。

  古装扮相的21岁男生把盒饭递给一席白衣的颀长背影,笑着坐在他旁边。评论区闹得不可开交,有讨论白衣人身份的,有解码是应云碎大骂哪儿来的糊咖的,有艾特唐子林提醒他别被人蹭热度的,也有说两人互动还有些甜的。

  唐子林不愧是流量,就这么一张路透都能惹好几千评论,屁大的事都快上热搜。

  黑夜里手机的一小方明亮把迟燎的脸照得颇为瘆人。

  他面无表情地把递盒饭的动图看了五六遍,再拿出小蒋总的工作手机,调出几个人的联系方式。

  处理完后,迟燎觉得天花板上总算没字了,他把已经熟睡的应云碎的手拽住,自己也踏实地迅速睡去。

  第二天,应云碎一到片场,就被通知昨天的戏要补拍。

  因为卜卦学徒换演员了。

  “唐子林呢?”应云碎漫出不安感。

  “据说临时接了个更好的项目,不演啦!”副导演如是说。

  这还能说不演就不演?应云碎眼角微抽:“这不是违约吗。”

  “好像和导演也谈好了,说是双方得利呢,”副导指挥场记搬这动那的,“我也不清楚啊,来不及管了,今天主投方临时要过来谈追加投资的事儿,太忙了。”

  这部戏有顾在洲参演,投资方与梵龙有瓜葛算是意料之中,但当应云碎看到几个大腹便便的资方老总下车后紧随下来的是个风度翩翩的高个男人,压轴出场似的,他还是惊愕地只想遁走。

  他确实遁走了,就迟燎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在混乱的片场四处梭巡他的影子。

  拿到实权就这点好,他可以跟着娱乐产业的几个老总出入剧组,不再狐假虎威,而是仗势凌人。尤其是他挺保守地带着个黑口罩,被人巴结地前拥后护着,像一个嫌剧组脏的洁癖公子哥儿,贵气冷傲得很。

  不少演员都在讨论他,不知道这个总是谁,但戏谑着要是能爬上这个总的床该多好。

  真正和这个总躺一张床上的人却只毫无表情地翻着剧本,心不在焉地想,他虽然觉得19岁的迟燎无法当总裁。

  但这小鬼确实,只要想,就能有副霸总的模样。

  迟燎找不到人,就上了辆房车。

  两分钟后,副导叫到应云碎,说主投方找他,目光带着明显的探寻和讶异。

  应云碎扶额,在好多人八卦的视线和窃窃私语里上了房车。那会车上本还有其他人,剧组几个老师也在,都在他上车时准备离开,也不敢看他问他,因为迟燎——与这部戏最无关的人——还端坐在最中间,敞着双腿装模作样地翻文件。

  他气场真的很强。

  其实气场是个很抽象的东西,应云碎也是在迟燎身上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特别凌厉的压迫感,一眼过去惊涛骇浪,像是被无数阅历和绝对背景积淀烘托出来的强势上位者。

  待人都下车后,上位者才取下口罩,手臂搭在沙发背,下巴往旁边点点,沉声:“坐过来。”

  应云碎坐过去,就看到迟燎竟从他那高贵奢华的西装裤腿边拎出来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

  “我给你带了盒饭,吃叭。”他说,转瞬又是昨天那红着眼圈儿时的奶狗模样。

  应云碎瞠目结舌:“就是专门来给我送盒饭的吗。”

  “嗯。”迟燎把一次性筷子啪擦分开,“我和你一起吃。”

  “……你把唐子林怎么了。”应云碎问他,好像他把人做了。

  “让他去参加他之前想去没去成的综艺了。云碎哥,我昨天就给你说过的,我可以不让唐子林来演这部戏的嘛。”

  “……”说得轻巧且无辜,应云碎睨他一眼,事已成舟只能叹息,“以后别这样了。”

  迟燎闷声:“我看这些人都很喜欢给你打招呼。”

  两人鸡同鸭讲,应云碎还是坐到旁边接过分开的筷子。

  迟燎:“我才知道这个还有武打戏,那你好危险。”

  “没什么,我就一点点。”

  迟燎把自己盒饭里的车厘子放到他盒饭里:“我接下来几天都过来看你。”

  他的西装外套被绷得紧紧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昂贵香水的气息,应云碎摇头:“没必要。”

  “有必要。”

  “你这么大阵仗,别人会怎么讨论我。”

  迟燎哼一声。

  “我也不重要,主要是你也不方便。”

  迟燎又哼一声。

  “听话。”

  迟燎哼唧一声:“行叭。”

  虽这么说,但应云碎总感觉他不会真听话。

  他算是发现了,即便是替身,迟燎也仍旧把他当自己的东西占有欲爆棚。

  但他也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他和这人会是完全不同的见面方式。

  那时是要演一个群像戏,众人都聚集在悬阁一楼。应云碎没有台词,蒙着眼纱坐在角落喝茶,就感觉地上有个人一直在戳他的脚踝。

  他脚边都是演虾兵蟹将死尸的群演,应云碎以为是脚放的位置占到他了,就往边边移动了下。

  结果那群演还戳他脚踝,低声:“Hello,诸葛赫。”

  这声音太熟了,拍完后应云碎把眼纱一取。

  就看到昨天还西装革履的强势男人,套着群演的劣质盔甲,一脸灰头土脸相地躺着,就眼睛亮亮的,巴巴望着他:

  “我是尸体丙。待会一起吃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