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应云碎便进组拍《悬阁寅时》。
他本来心如止水,奈何开车送他的迟燎非要语气幽幽来一句:
“云碎哥,我们再见面就是晚上了。”
其实这会已经是中午,他们平常再见面也是晚上。
但迟燎说得恋恋不舍,像第一次把孩子送进幼儿园的老家长,絮絮叨叨地叮嘱:“剧组很乱的,没你的场你就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如果有人欺负你,回来你就给我说,我晚上来接你。”
应云碎笑了笑,解开安全带,说好。
两人短暂地亲吻了下,迟燎仍是一副难舍难分依依惜别之态,宛如要送应云碎上战场。他那表情太夸张了,应云碎真被搞得有些紧张起来。后知后觉想起,穿书后他只要是面对社会关系,基本迟燎就在身边。
这单打独斗去剧组,确实是第一次。
虽然有莓姐在,但莓姐也只算“社会关系”的一部分,和迟燎不同。
不过真进去了他就放松了,迟燎夸大其词,但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儿,周转着和人打交道而已。
应云碎又不是什么初出社会的毛小子,一直很擅长处理这些。再加上原主的一些记忆也在,他也不会露出任何第一次在片场的生涩。就连他对自己带资进组的关系户身份会被人另眼相看冷嘲热讽的担心也很快烟消云散。人都对他挺友好的。
这行各种上位的方式都太多,应云碎其实算是正牌少爷最“干净”的获取资源的方式,又和传闻中顽劣讨嫌的性格完全不同,温润随和客客气气的,自然就不会有人找他茬。甚至他还吸引了很多讶异惊艳的眼光。
比如说和他对戏比较多的唐子林,一个正经科班出身家境也很不错的流量,在《悬阁寅时》里饰演要去拜门卜卦先生的俊朗学徒。
两人走了一次戏后,这个21岁的男生就很喜欢和应云碎呆一起。
他看应云碎一休息就翻剧本,认真又紧张的样子,就会蹲在他旁边给他提点建议,说:“哥你其实演得挺好的,你的脸很贴诸葛赫这个角色。”
应云碎偏头看他,能承接一道直白明亮的目光。
他发现唐子林眼睛很黑,叫“哥”会拖出一点点清冽的尾音,听起来有点奶。距离感不知不觉就放得很松,笑了笑,说谢谢。
唐子林帮他领盒饭。
他微博有三千万粉丝,片场也不缺举大炮拍路透的站姐,唐子林能感觉到,却还是不避讳地把盒饭递给应云碎,坐到他旁边,和他自来熟地唠着嗑。
应云碎回答多了,也主动问他:“你是毕业了么。”
“还没,我高考复读了一年,现在还大三。”
“大三啊,”应云碎颔首,“现在大学是不是也挺忙的。”
“差不多吧,就是越来越卷了,我们表演系也不遑多让。每次期中期末周都挺死亡的。”唐子林回答,他其实因为接的通告多,很多课都没上,期中期末都只是试图擦线苟个及格不要延毕而已。但应云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难怪,那你又要上学又要工作很不容易。”
唐子林不好意思地笑笑:“确实,有时候累得想死。”
两人下午正式拍了一场对手戏,在唐子林的指点下应云碎没拍几条就过了,这让他很开心,对唐子林的礼貌里又多了丝感激,笑起来就像风一样,倒让唐子林连着好几场戏都状态不对,被导演说“人有些浮”。
后来莓姐有事要去带另一个艺人,提前来给应云碎道别,唐子林就问:“那哥你收工后怎么回去?”
应云碎还没开口说有人来接,男生就毛遂自荐:“我到时候送你吧?毕竟不是临时加了一场夜戏嘛,你住在C街,我在A道刚好和你顺路。”
应云碎不知道唐子林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址的,他那会正打算给迟燎发消息说晚上九点才收工的事,想到唐子林说半工半读有多辛苦,觉得这么晚还要让迟燎绕路开一个多小时来接确实太累了,便把消息改成:【今晚不用来接了,我搭个顺风车。】
迟燎不知在忙什么,没回。应云碎手机快没电,回化妆间拿个充电宝。
却发现他的梳妆桌上竟放着一张信封。
捏起来不算薄。
“小应这是顾在洲的助理放过来的,你和顾影帝还有关系啊。”在一个道具组老师的声音里,他把信封沿着【应云碎收】四个字撕开。
顾在洲也要拍这部戏,但他在A组,和应云碎并没有打照面,这也是应云碎今日松了一大口气的原因。
但他没想到这哥阴魂不散,直觉告诉他,主角攻特意差助理送过来的东西,肯定不是啥好东西。
打开一看,一张纸条写着【你可能会想要的图,都是蒋燎让人拍的】,绕着一沓一个月前他和迟燎婚礼时的照片。
因为身份的原因,瑶海岛的婚礼严令禁止拍摄。应云碎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但后来坐在卧室里,看着对面墙上那副裱起来的日出画时,偶尔还是会有些遗憾,觉得要是可以留一点更实际性的纪念图该多好。
没想到遗憾真有了却的时候,顾在洲——或者是蒋玉竟送来了照片。
是迟燎偷喊的摄影师把洗出来的图放到蒋家了吗?
这些照片确实都很好,构图完美,色彩丰富,包括他和迟燎走红毯,他和他在礼台上拥抱,一起在葡萄酒庄共进晚宴,不一而足。
但主角怎么会这么好意把照片专门送给他?还是单独?
应云碎总觉得有诈,一张一张地往后翻着。
直到翻到倒数第二张,里面夹着的一张小照片轻飘飘滑落到了膝头。
他把它拈了起来,看了很久。
这不是婚礼写真,而是张很典型的偷拍图。
照片里的人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在公交车站等车。
脸有些糊,但能看出皮肤白净体型瘦削,长相也很精致,右下角还有拍摄时间,一年前。
应云碎第一眼就看出来,自己和照片里这个人长得是有点像的。
【你可能会想要的图】
【蒋燎让人拍的】
刹那间,他就明白照片递到自己手里的动机了。
蒋玉和顾在洲都说他是迟燎找的替身,这照片不就是专门给他递过来的一个石锤吗?
还专门夹在婚礼照的中间,真是纯纯为了膈应他。
应云碎冷笑一声。
他不懂主角夫夫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挑拨他和迟燎的关系,还用这么下三滥的幼稚招式。他心里挺不屑的。
却怎么也没把拿照片的手放下去,一直盯着照片里的人影。
其实早就知道迟燎把自己当替身才符合他行为的逻辑。但可能是这段时间过得太平静安稳,被迟燎上瘾的亲吻所蛊惑,竟渐渐就忘了这茬;
也可能是一直没有个证据,迟燎又斩钉截铁说过要信他的话,那样的语气和眼神,也就潜意识认为是主角攻击反派的手段而已。
只有真看到这么一张照片——一个一年前就被迟燎叫人偷拍的男人,自己和他长得有点像。应云碎才能被迫去屈服这个事实。
他觉得自己是不在意的,确实是没啥在意的啊,他一个穿书过来的人,没那么感性,也没有喜欢迟燎到会为这事纠结生气的份儿上。这也不是什么晴天霹雳,他只有种“我就说吧”的预言家感。
但……
拍戏顺利带来的舒畅心情好像瞬间就没了。
应云碎把照片又放进信封,收好,冷淡地回到片场,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有些空白,既忘记了自己来到化妆间的目的是找充电宝,也忘了给手机充电。
他太久没有这么以完全精神的状态忙活一整个半天了,到晚上下戏时已疲惫不堪。
手机这才插上充电宝,他坐在唐子林越野车的副驾上闭目养神。
不可能直接睡着,只是在高底盘车的颠簸中想起来,他对唐子林印象不错,是因为唐子林念“哥”的语调,黑色的眼睛,还有好几个方面都有点像迟燎。
习惯性的用一个人代入之前的一个人,是一种人类本性吗?
他又睁开眼。手机终于慢悠悠开机了。
迟燎老早给他回复了条消息,说【不要,还是我来接】,过了会又发了个问号,再过一会又发了个【你等我,我已经出发了】,【怎么打不tong电hua】。
前面还会发雪花和太阳的表情,后面好像着急了,输入法都变成拼音。
应云碎回复过去:【之前手机没电了,我已经在路上了,你直接往家开吧】
三分钟后,迟燎打过来电话,声音焦急:“云碎哥,你在哪儿呢?”
应云碎有些无力地道:“已经上那个高架桥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迟燎松了口气:“你下次没电了要快点充电,急死我了。”
“嗯。”
“我快到片场这边了,现在掉头。你注意安全。”汽鸣的声音。
知道迟燎仍是绕了远路去片场接他,还没接到,应云碎无力感更甚,只缓声:“行,你也是。”
“放心,我可能还有一个钟——”
“哥,我在下个加油站停一下哈。”唐子林突然开口,偏头对应云碎道。
听筒里迟燎瞬间没声,像突然断了线。
唐子林不明状况,笑着问应云碎:“哥你在和你家人打电话吗?”
应云碎点点头,低声对迟燎说:“加油站不方便打电话了,我挂了。”
“谁在送你?”迟燎声音蓦然变沉,听不出情绪。
“剧组的同事。”
迟燎笑了一声。
明明早就该意识到的事,却是这会才说出来:“那我白跑了一趟。”
应云碎刚张口,迟燎又没头没脑加了句,
“所以下次记得手机充电。好的吧云碎哥?”
他也没等他回答,电话直接挂断。
只剩嘟的忙音。
唐子林听着应云碎回答的只言片语,有些好奇:“哥你怎么像在被人查岗啊,你和谁住一起的。”
应云碎食指搅着充电线,望着窗外思绪恍惚,匆匆回答:“和我结婚的人。”
这下轮到唐子林恍惚了,直接来了个急刹:
“啊你结婚了?”
-
应云碎到家后先洗了个澡,把收好的信封又拿出来,挑出那张偷拍照压到自己的剧本中,把剩下的照片放到衣柜下随意一格抽屉里。
今天这日子大概真就适合发现点什么,比如他今天第一次拉开这一格抽屉,便也是第一次看到里面有很多文件合同。
最上面是一份盖了章的企业法人变更登记申请书。
手指犹豫了下,他终于还是把它翻开,看了眼最后的名字。
迟燎回来时,应云碎坐在沙发上喝药。
他脱鞋,也没打招呼了,直接冷不丁问了句:“手机充电了吗云碎哥?”
应云碎抬头:“回来了?”
迟燎搓了搓手臂。
他手臂多了好几道口子,又是不开心用疼痛抚慰自己的反馈,冬天穿得多,他把袖子一拉也没人看得出来。
“我回来晚了。”迟燎笑一声道,笑得很冷。
应云碎慢悠悠把目光移到迟燎眼睛里。
迟燎俯视着他,虽然在尽力克制,但还是有一股严刑逼供的口气:“云碎哥,今晚到底谁送你回来的。”
“唐子林,一个演员。”应云碎则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嗯,一个演员,他叫你哥。”迟燎直奔重点。
“我比他大。”应云碎坦诚回答。
胸中怒气翻涌,迟燎目光极富压迫感地覆上应云碎的脸,平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近乎平静所以咬牙切齿地说:“那也不能叫你哥。”
“为什么?”
“只有我能叫。”
“为什么。”
“我们结婚了。”
应云碎笑了。
无法琢磨那股笑意是什么涵义。
迟燎眼睛眯了眯。
他不知道是积攒的疲惫压力到了一个点,还是永远无法和应云碎那没触及真心的讥讽笑容和解,一下子被激怒了,瞬间爆发出那种很强势胁迫的气场:“云碎哥,你信不信我明天就不让唐子林来演戏了。”
应云碎仰头看着他。
他看了好一会,目光是平静的,内心是复杂的。直到中岛台热水壶烧好发出咔哒一声,他才说:
“我信,毕竟你总是骗我,我每次都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迟燎抓住他的手腕,呼吸重重的喷薄在应云碎脸颊。
啥时候没骗?装乖就罢了,说没把我当替身,结果照片都送到了我手里。
但这也不重要,应云碎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想这事,为什么好像还真带了点情绪。重要的是,就算没有这件事——
“也不知道之前是谁给我说,蒋玉是梵龙科技的实际总裁,说自己没有经济头脑,公司都是蒋玉的名字。”应云碎挣脱迟燎的手腕,把沙发上的合同往迟燎胸口一推,声音抬高:
“那这上面这些蒋燎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说这话时,他是无力又失望的。
应云碎穿书前听到的内容太少了。
知道的反派仅有的信息,就是他把主角受搞残疾了,他还抢走了主角受的公司。
先不谈这些对不对,但当这两件标志性的事已经完成,他就会有一种这个人已经完全在走相同黑化线的感觉,他仿佛已经彻底踏上了无法阻止的、既定的宿命。
他不介意迟燎斗主角。
他介意迟燎斗主角的方式和书中一样。
在小说里,他最后一场和主角的对手戏就是在公司顶楼,他的办公室。
第二天他就自杀了。
明明就在不久前,19是的迟燎还说对公司没兴趣。那时应云碎就想,如果迟燎没有“办公室”,那他是不是就离自杀越来越远?
但这又在合同出现时验证是个假话,就像蒋玉的腿一样,证明所有的转折点都早早开始,他根本没阻止他走上这条相同之路的任何一部分。
他太无力了。
再加上下午的照片,他再怎么不在意,还是会毫无察觉地深深撼动他本来选择信任他的心。
也就才信任了两周,今天又回到了原点:
“你能不能对我真诚点,迟燎?”
扔到胸口的合同掉到地上,迟燎睁大眼看着,却还是说:
“我没有骗你。”
应云碎站起身,不愿再听:“行吧,你去洗澡吧。”
“我没有骗你。”
应云碎揉了揉鼻梁:“差不多得了,迟燎。”
“什么叫差不多得了?”迟燎突然发力,把应云碎按到沙发上,狠狠压着他,“你不信我?”
“不是,你让我还怎么信你?”应云碎怒了,怒气里包含着好多他还尚无法探究的情绪,“我难道没信过你吗?然后呢?当初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你对公司没兴趣的?”
“是。”迟燎毫不犹豫。
“那现在这上面法人和执行总裁是不是你?”
迟燎顿了秒,也说:“是。”
应云碎笑一声,被迟燎压着的锁骨深深起伏着:“所以?我还怎么信你?难道你要告诉我说就这几天你突然想法就变了?”
“对啊!”迟燎粗粗地喘着气,大概是因为施了力,竟然有血丝从他手臂往下滑,“我就是突然想法变了啊!”
应云碎没想到他真这么回答,愣了秒:“为什么?”
“因为我要和你结婚啊!”
应云碎脑子轰隆一声。
“什么?”
“我只有拿到实权,才能和你结婚啊哥!”迟燎说,眼睛都红了,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委屈。在应云碎发愣地那一秒,报复式地开始咬他的嘴唇。
两人滚下沙发,砰得一声,应云碎瞳孔放大。突然想到了温琴,想到了她的那些话,脑中陷入一片虚无。
如果迟燎是因为要和他结婚才去要公司实权。
那推动他走向书中相同情节的,不就是自己吗?
他明明,
应云碎闭上眼。
他穿过来,和他结婚,明明是想拉他一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