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维斯的禁行令终于解除了。

  不仅仅是禁止离开星域的禁令,还包括了艾利亚斯给他设置的禁止离家的禁令。

  几乎在倒计时归零的一瞬间,克洛维斯就如压迫已久的弹簧骤然反弹,迫不及待冲出庄园。

  他一边奔跑一边按动光脑,光脑弹出的通讯列表里,林逾是他从第一次拥有光脑起就设定的置顶。

  可是伸向那串备注的手指又不禁发抖。

  克洛维斯定了定神,转而按下郁郁的名字。

  陆枚说过,林逾的光脑需要重新定制,现在和他联系只能通过身边人的光脑转接。

  每一秒都好像被无限延长到一生之久,而他只能眼也不眨地等待。

  直到四五秒后,通讯对面传出一声“喂”。

  克洛维斯喉咙发紧,迟迟发不出声音,对方沉默数秒,忽而一笑:“怎么不说话啊,小云。”

  林逾已经很久没有叫他小云了。

  只用这么一句话,克洛维斯的眼泪夺眶而出,根本无法抑制,扑簌簌滚了下来。

  他猛地一抽鼻子,想要压下嗓子眼里的哭腔,却见一辆马车缓缓跑近,索菲娅的话音从头顶响起:“克洛维,怎么一个人躲在外面哭?”

  克洛维斯大惊失色,一叠声打断:“我没有!夫人看错了,我哪哭了?这是跑太急了流的汗……”

  通讯那边的林逾拖长尾音,意有所指地“哦”了一声。

  索菲娅终于也看见光脑上闪烁的微光,她的双眸定了定,面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要出门吗?”索菲娅问。

  克洛维斯结结巴巴答:“是想出去逛逛,我都快发霉了。可是之前被吊销驾照,哥还挺生气的,说就算星域这边的禁行令结束也不准我乱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絮絮叨叨这么多话,还是对着和他关系并不亲近的索菲娅。

  可是克洛维斯这会儿实在是太尴尬了,与其立刻面对林逾的调笑,他更愿意和索菲娅多说几句——这种情绪奇怪到极点,就像是某种“近乡情怯”。

  “那就去吧。”索菲娅平静地听着,最终给他做了主,“而且你已经三年没听过艾利亚的话了,这次他如果怪你,就说是我特许的。”

  克洛维斯瞪直了眼:“……诶?”

  索菲娅将自己的手巾递了过来,让克洛维斯擦擦脸庞上的泪水。

  接着,她的目光在克洛维斯信号闪烁的光脑上停留片刻:“艾利亚只是担心安全才不许你外出,但是,现在你自己也会珍惜生命了,不是吗?”

  克洛维斯怔怔地捏着手巾,那方手巾可能熏染了安神用的香料,他不自觉闻了一口,觉得之前躁动的内心都安定不少。

  “去吧。”索菲娅摸了摸克洛维斯的发顶,“你一直等待的‘未来’已经来了。”

  话音落下,她的目光转向克洛维斯的背后。

  在冯·维尔封地庄园的边界处,鲜花排成仪仗一般的护卫。夕照与奶金色的栅栏辉映,斜斜落满访客的肩背,犹如片片金箔闪熠在他的眉眼。

  逆光望去,索菲娅笑着欠身:“您安,这幅景象真适合入画。”

  克洛维斯后知后觉地转回眼去,只看见来人弯腰研究着他们的门锁,被索菲娅问好后才从百忙中抬起头:“您安,索菲娅夫人——不好意思,你们家门锁换密码了?”

  像是刚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三年前可以随意进出冯·维尔家族的熟客,林逾拍拍脑袋,按了一下门铃,摆出无比乖巧的笑容等待接应。

  “克洛维,去开门吧。”索菲娅道,“代我向谢上将问好。”

  克洛维斯愣了愣:“我……”

  “那孩子也正紧张着,你就不要再吊着他那颗担惊受怕的心了。”

  说罢,索菲娅含笑放回车帘。

  马车辘辘地行过跟前,只留下呆若木鸡的克洛维斯,和铁门外背负双手,笑意盎然的林逾。

  “你那副表情好像很不想见我,”林逾说,“小云,我有点伤心了。”

  他们好像从认识起就在不停地告别。

  这世界上一定没有比他们分别更多次的朋友,尤其是每次分开,都如断档的游戏,重逢之际就会显得生涩艰难,好像万物重开。

  或许林逾早已习惯了昨晚握手入梦的朋友,次日醒来就忘记自己;

  或许林逾也习惯了孤零零在禁闭室里和蛛网与灰尘作伴;

  或许林逾更习惯了一次又一次亲手把他推离自己的身边……

  “该伤心的到底是谁啊?”克洛维斯发问,“我不找你,你就不会找我了吗?我知道你和我哥去了雪山,和陆枚去了北部,现在是刚从南部过来吧?和郁郁一起又做了什么?……总之,和我肯定是最无聊的,你还是去陪别人吧,起码他们能让你有事可做。”

  林逾静静看着他。

  过了数秒,林逾眼眸微眯:“那我可真走了?”

  克洛维斯瞪大了眼:“你敢?!”

  林逾噗地笑了:“开门呗,我想补个觉,南部好多蚊子,都睡不踏实。”

  一句“睡死你都行”已经到了嘴边,克洛维斯生生咽了回去,他很想严词拒绝,但又实在说不出口。

  还是想起自己那狗窝似的房间,在林逾失踪这段时间里几乎没有打扫过,已经阴暗潮湿得除了艾利亚斯没有人愿意涉足——

  克洛维斯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来,尽可能装得冷冰冰的:“睡客房。”

  “得令。”林逾笑眯眯地,指指面前的门锁,“快开门吧。”

  林逾永远记得,第一次被谢泓带回中央星域,然后由谢泓带去宴会,并在宴会上和小云重逢的时候——

  他惴惴不安的心跳都在目睹小云的刹那停滞了。

  小云穿着笔挺的礼服,身边陪伴着金发碧眼的兄长,所有人都对小云笑脸相迎,而小云也极适应这样的社交。

  他站在华灯之下,万人中央,仿佛二人素昧平生。

  直到目光流转,小云看见了角落里沉默的他。

  “……小鱼?”

  于是,最讨厌被人注视的林逾接受了所有因小云的叫声而望过来的目光。

  在那些冒犯的打量下,小云飞速向他冲来,转头对兄长大叫:“哥,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小鱼!”

  “小鱼”这才从灰烬里复活。

  他从此被克洛维斯拉着拽着融入到全新的世界,即使难受得几欲逃避所有,但只是为了和小云同行,他也愿意乔装成人群的一员。

  他读书。

  他出游。

  他和人们玩笑。

  为了追上和他分别两年就焕然一新的小云,他也必须从“小鱼”蜕变成“林逾”。

  这就是“林逾”诞生的理由。

  除了杨全恩的那通电话,林逾的休息没有被任何人打扰。

  期间克洛维斯捎来一份晚餐,是他们从前最喜欢点的那家外卖。

  林逾半梦半醒眯着眼,发现克洛维斯也同样立在床前,静悄悄地观察着他。

  不过这次观察没有持续太久,克洛维斯把饭放在床头,便蹑手蹑脚地退步出去。

  反而是林逾佯睡的眼睛看清了克洛维斯。

  卫衣松松垮垮地罩着他,袖口、领口都显得空荡荡的,瘦骨伶仃得让人心惊。

  “克洛维斯,”林逾出声叫住他,“艾利亚斯在第四军区,陆枚在福利院,郁郁在东部星域,你呢?我不在的这三年里,你在忙些什么?”

  克洛维斯的背影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他没有回头,有些气急败坏地答:“睡你的觉去,谁要你管。”

  “那你要谁管?只有艾利亚斯才可以,我就不行?”

  “我说你——”

  林逾枕着枕头,侧卧着看他。

  门外走廊里透入熹微的灯光,林逾眼也不眨,掀开自己身上的薄被,拍了拍床铺:“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克洛维斯的话就这么堵在嘴边。

  过了好一会儿,克洛维斯重重呼出一口气:“我不用你们任何人管,我自己有数。你别听我哥危言耸听,他就是操心太过了。”

  林逾重复一遍:“所以,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克洛维斯:“……”

  他哼一声,蹬掉脚上拖鞋,立即手脚并用爬上了床铺,顺便踹一脚林逾:“睡进去点。”

  林逾便耸着身子给他腾位。

  暖烘烘的被窝里一下子钻进两个手长脚长的青年,加上林逾的热息还在后颈喷吐,克洛维斯的后背很快冒出一片薄汗。

  放在从前,他一定抱起枕头就跑回自己房间了,可现在感受着身后林逾的温度,克洛维斯只觉得眼睛酸得厉害,再怎么燥热也不舍得移动。

  客房里没有亮灯,林逾很快翻身平躺,伸手揉了揉克洛维斯的卷发。

  “等我很久了吧?”

  林逾问。

  克洛维斯忍着哭音,保持背对的姿态。

  但在数秒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挤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作为回复。

  “明天去西部怎么样?夫人让我们代她和爷爷问好,我也在考虑今后的事。”

  克洛维斯问:“今后?工作吗?哥说你不打算进军队……噢,你说的不是这个。”

  林逾没有搭话。

  克洛维斯自顾自道:“你说的是三百年后,只有你一个人的‘今后’。”

  林逾合上眼睛,笑了笑。

  他们都不再说话,默契地放缓呼吸,先后缩在被窝里,决定抛却所有,今晚就这样沉沉睡去。

  朦胧间,林逾感觉到一只手帮他掖实被角,又小心地探到他的鼻前。

  直到林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方才心满意足地撤走手指,撩开他微微汗湿的额发。

  “……混蛋,晚安。”

  谢思渊安排了一场低调的接风宴,定在某家餐厅的高级包厢。

  他好像不意外林逾的复活,但见面时,这个三年前还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看向林逾的眼神慈和而疲惫。

  不过谢思渊的头脑还是一如既往地灵光,注意到林逾四下张望的眼神,他便了然:“吉卡拉矿脉的遗址照旧,虽然对外封锁了,但你们要去的话随时可以拿到特许。”

  林逾轻轻嗯一声,正想开口,却听包厢外有人敲门。经过谢思渊的允许,推门走进两道挺拔的身影:“谢上将,您叫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来人倒吸一口冷气,满脸的难以置信:“林——!”

  而他身边的女性同样怔住片刻,只是冷静得更快,匆匆拦住同伴:“……林指挥。”

  被谢思渊叫来的两名年轻人,正是白澜和白洛姐弟。

  “老夫猜你们同龄人会更有话聊,所以一起叫来了。”谢思渊吹了吹茶水,淡道,“不用和老夫协商,林逾,未来是属于这些小朋友的,也包括你旁边那个。”

  白洛立刻落座,目光在克洛维斯和林逾之间逡巡一阵,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是林逾本人?克洛维斯,你做担保吗?”

  白澜比他稳重些许,先对林逾歉意地笑笑,接着拉开弟弟,示意他不要无礼。

  林逾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猜我是不是呢?小红。”

  白洛的脸上顿时烧红了:“还真是你!所以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没死?那为什么都没有你的消息,难道是受了重伤,在哪里疗养?”

  林逾道:“是去送了奥赛尔最后一程。”

  白洛肉眼可见地一僵,下意识和白澜交换一记眼神。这次由白澜发问:“什么叫最后一程?奥赛尔他之前都……还在吗?”

  “他能看到我们,而我们看不到他。就像这三年里我也能看到你们,而你们看不到我一样。”

  “那为什么您回来了,奥赛尔却……?”

  “这是他的选择,我总不能把他绑回来。”

  白洛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他不怀疑林逾的解释,甚至不用林逾明说,他都能理解奥赛尔是为什么不肯回来。

  这个结局也算情理之中,作为朋友,他们理应体谅奥赛尔的决定。

  哪怕心如刀割,欲哭不能。

  白洛问:“他走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林逾道,“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形式、什么机缘,但我想他并不是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有朝一日,你们还有希望重逢。”

  虽然林逾也不太确定,但白澜和白洛姐弟都渐渐冷静下来,神色变得和缓。

  白洛定定看着他,终于扬起一抹笑来:“是,你说得对。”

  房间再次被人叩响,一排排机械人鱼贯而入,奉上一碟碟好菜,以及一大口盛有鲜亮红汤的汤锅。

  汤锅在圆桌中心一放,红艳艳的辣椒漂浮在油汤表层,一股子热烈的香气指望鼻腔中灌。

  谢思渊率先拿起筷子:“好了,先吃饭吧,有什么国家大事都留到饭后再议。”

  白澜、白洛和林逾都依言拿起餐具。

  只有克洛维斯一直心不在焉地坐着,等他说完也没有动静。

  似乎是看出了林逾和克洛维斯之间微妙的隔阂,谢思渊意有所指地扫去一眼:“老夫今天怎么少了一个孙子?”

  三年前在西部星域,克洛维斯这小子可是寸步不离粘着林逾,叫“爷爷”叫得比林逾还勤。

  那时候他心思都在正事上,也没太在意两个小孩的交情,现在看来,估计他的好孙子是有两把刷子,能把一起长大的发小都给气得不吱声。

  林逾应声看一眼克洛维斯,后者这才反应过来,挤出笑容:“谢爷爷开玩笑呢。”

  “上回就和你们说过要喝酒,今天白澜白洛也是休假,就陪老夫喝上一回。林逾,回去带句话,下个月是林茜的生日,你们都回家里来庆祝吧。”

  林逾乖乖答应下来,又听谢思渊继续说:“冯小云——是叫这个小名吗?你也一起过来。”

  克洛维斯愣愣地抬起头:“啊?我?”

  都说是林茜生日了,为什么要他一起?

  怎么看这都是别人一家人的事,平白无故叫上他……

  克洛维斯下意识想要婉拒,却被林逾碰了碰手肘。林逾从善如流地代他接过话头:“知道了爷爷,到时候我叫他一起。”

  “唔。”谢思渊观察他俩一会儿,一笑,率先举起满当当的酒碗,“好了,喝酒吧,有什么心事都等喝了酒一吐为快!”

  第一个喝趴下的是白洛。

  而且他还酒品奇差,刚上头就胡咧咧痛骂起弃队友于不顾的奥赛尔,一边涕泗横流、一边脏话连篇。

  谢思渊实在被他吵得头疼,又担心白洛一个控制不住变身小红,只能挥挥手让白澜把他带走了。

  于是剩下林逾和克洛维斯,继续一碗接一碗地陪酒。

  谢思渊久经磨练,自是千杯不醉。

  克洛维斯硬撑着清醒,唯恐酒后失言,想醉也不敢醉。

  至于林逾——

  他自然有自己的作弊办法,一路喝得气定神闲,脸都不带红的。

  终于,克洛维斯猛地趴下,伴随着绵长的呼吸,似乎睡了过去。

  “臭小子,还挺能喝啊。”谢思渊都有些醉眼朦胧,笑骂着拍了一下克洛维斯毛茸茸的脑袋,再看林逾,“说罢,你本来是想和老夫聊些什么?”

  林逾踌躇着看了一眼克洛维斯,谢思渊冷哼一声,伸手掐住克洛维斯的脸蛋连揉几下。

  “放心,醉得很,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林逾这才定了定神,垂眼沉思一阵:“我看到了诺亚的记忆,是有关联邦时代的。”

  谢思渊耸耸眉宇:“联邦?就是索菲娅公布的那些?”

  “大概比索菲娅夫人了解到的更加细节,我是从诺亚视角看完了人类的过去,也看到了诺亚的过去。”

  谢思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说。”

  “您后悔帮我偷出那只手环吗?”

  “做都做了,后不后悔又有什么差别?”

  “倘若我当时放任天灾横行,这片星域最终被高维染指呢?”

  “——那就是人类的命咯。”

  谢思渊笑着伸出手来,拍拍林逾紧绷的肩膀:“小子,别因为大家叫你几句‘神’就真的忘了本分。不是你改写了人类的命运,是命运给人类带来了你。这个道理,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适用的。”

  “那命运既然已经给人类带来了我,又何必再去折磨诺亚?”

  谢思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收回手,看向沸腾的火锅。

  咕嘟嘟的气泡鲜红艳丽,但在迅速的升温沸腾中几乎转瞬毁灭。

  谢思渊道:“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担心自己走上诺亚的老路,和诺亚一样众叛亲离,还连累重要的亲友,是吗?”

  林逾闭了闭眼:“是。”

  “……老夫不知道诺亚具体经历过什么,但用猜的也知道,他会选择背叛高维,多少有些人情羁绊的原因。可能人类感情就是会拖累你们通神的脚步,你既然犹豫,就说明你也的确不舍这些感情。”

  林逾的眼波颤了颤,他和谢思渊一样望向热气腾腾的火锅,问:“您能理解诺亚为何筛选出十二议员吗?”

  谢思渊反问:“为什么呢?”

  “他怕永恒。”林逾道,“他会孤独,所以他才寻找同伴,他其实不在乎能不能通神,他只是害怕孤独。”

  “你认为他做错了?”

  “是他自己认为做错了。因为在他选拔的议员里,本来就没有一个是他真正在乎的‘家人’。”

  林逾轻声说:“他怕永恒,所以才不舍得让重要之人一起害怕。他知道消亡有多可贵,所以把死亡留给了他珍视的郁蝶尾。”

  谢思渊静静看着他。

  林逾的心愿已经呼之欲出,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不该出口的禁忌。

  共享的永生不是什么好事。

  诺亚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你说的郁蝶尾,就是郁家祖宗里的那位吧?”谢思渊问,“她自己想不想永生呢,诺亚有没有问过她?”

  林逾眨了眨眼:“嗯?”

  谢思渊道:“因为重油重盐对身体不好就再也不吃火锅了?因为汤汁会熬干就不开火了?因为喝不过别人就绝不喝酒了?……说好听些,那是谨慎,说不好听,不过是你自己胆小罢了。”

  “你啊,你到底是害怕被拒绝‘永生’的提议,还是害怕他们因你获得‘永生’之后反而恨你?”

  林逾实在想得头疼:“不如您先试试?”

  谢思渊仰头靠在椅子上,一秒闭眼:“啊,老夫醉了。”

  “老夫是不想要什么永生的,但你为什么不用这样磋商的态度去面对更值得的人?”

  “………您是说?”

  “你不在的这三年,冯小云也约等于死了。现在你回来,他的目标自然就变回了‘活下去’。”谢思渊瞑目养神,慢悠悠地道,“林逾,你很聪明,但很多问题不是‘聪明’就能解决的。你应该也发过很多次的毒誓,说好会去听别人的真心了吧?”

  是的。

  他已经无数次发誓要尊重克洛维斯,要体谅克洛维斯,要承认克洛维斯的意见有其特殊的价值。

  可是看到克洛维斯的时候,他又实在赧于提出自己的想法,只好按部就班再次用安排的口吻摆布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从来不和他生气。

  与其说是他在包容克洛维斯,倒不如说是克洛维斯在无底线地迁就他。

  那么,既然克洛维斯就是会百分百满足他的话,是不是即使他提出那个请求——

  即使让克洛维斯面临和他一样的痛苦。

  即使一样成为人群中的异类。

  ……他怎么舍得让小云沦为异类?

  谢思渊言尽于此,叫他搀扶克洛维斯回去客房休息。

  林逾伸手去扶,双手环过克洛维斯腋下的时候,却忽然感受到一滴滚烫的水砸在手背。

  林逾犹豫着勾了勾手指,果然,指腹擦触到的是一片湿热。

  “……混蛋。”

  克洛维斯模糊地骂了一句。

  林逾呆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看向坏笑着的谢思渊。

  谢思渊也不明说,只是笑呵呵看着他俩,直到克洛维斯重重地哽咽一声,哭腔压也压不下去,他抬起脸:“我连陪你死都不怕,难道还怕陪你活吗?”

  林逾怔怔站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凭克洛维斯握住他的手腕怒骂一万句混蛋,林逾都只好僵硬不动,只是偶尔回避眼神,不敢和克洛维斯对视。

  “明明就像索菲娅夫人说的那样,我一直、一直等待的未来只是和你一起……活也好,死也罢,我从来就只想和你一起而已。”

  克洛维斯气得浑身发抖,连带着握住林逾的手指都几乎嵌出淤青。

  林逾却不敢叫疼,前所未有地乖乖安静,不发一言。

  “你以为我从来不反抗你,真的是因为你把我塞进冯·维尔、把我丢在安全区、让我在东部活下来……你以为,我真的是感谢这些决策的结果对我有利吗?”

  醉到昏睡是装的,克洛维斯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海量。

  但即便只是装醉,这么多的酒也足够刺激他脆弱的神经,把那些强行封冻的情绪通通刨出,引发一场天翻地覆的雪崩海啸。

  “……我只是觉得至少还能和你一起,所以不和你计较。”

  克洛维斯低下了头,颤抖着声音道:“不管是立刻死掉,还是再也死不掉,只要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林逾,我会努力变得和我哥一样厉害,甚至比我哥还要厉害,但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没有你我不行的。”

  林逾的嘴唇动了动。

  谢思渊笑着别开眼神,安安静静地给自己倒酒。

  他们从懂事以来就陪伴彼此。

  又从相识以来,就在反复地告别。

  林逾把克洛维斯留到了最后才去见面,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禁行令”。

  实际上,他们根本不需要旅游,哪怕只是两个人缩在房间里打上几天游戏,这对他们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享受。

  但他的确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做好心理准备来见克洛维斯。

  否则,他的私心一定会驱使他在见面的第一秒脱口而出:

  “——陪我去看三百年后好不好?”

  “就让我也一起去到未来吧。”

  明明没有开口,克洛维斯却像洞悉了他的内心。

  林逾的神色凝滞半晌,久久不能出声。

  他一直害怕,害怕克洛维斯变成下一个爱伦。

  假如他死了,而克洛维斯依旧如爱伦一般苟活……

  爱伦尚且能等来安东尼和他,彼时的克洛维斯又能等来谁呢?

  到那时,克洛维斯一定会恨他。

  他就会因为这份自私,变成小云眼中最最可憎可恶可恨之人。

  可是克洛维斯的目光无比殷切:“至少让我陪你。”

  艾利亚斯是人类的英雄;

  陆枚是人类的领袖;

  郁郁是人类的火种。

  而他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没有使命、没有责任,也不必为任何族群的未来奔波。

  他就只是神明的眷属、小鱼的小云,如此而已。

  林逾最终也没有给出答复,但在西部星域的旅游丝毫没有耽误。

  他们被萝丝忒小镇热烈欢迎,新上任的镇长将他们视为奥赛尔的朋友,因此送上最真挚的款待和祝福。

  他们也见到了罗布喀什狮群,狮王仍然记得林逾施以援手的过去,于是硕大的狮头主动磨蹭二人掌心,以此表达它们的亲昵。

  夏越安的铁幕军团被谢思渊偷偷带来,以艾伯特为首,它们受制于谢思渊的淫威,收起武器,穿上红红绿绿的衣装来给二人献舞。

  夜里,大漠上腾起热烈的火焰。

  篝火如昼,四下张灯结彩,萝丝忒的镇民换上传统的衣饰,四肢绑缚银铃。他们欢歌畅舞,每一步踩着火焰的“哔剥”声都像伴奏,接着齐齐朝向北方辽阔的天空。

  包括作为导游的白澜白洛在内,所有本地居民深深地垂下了头。

  “感恩吉卡拉,感恩奥赛尔,感恩布鲁诺……”

  他们默契唱诵着那些献祭消失的人们的名字,这样的朝拜已经发生过千遍万遍,但没有人在这样的场合垂泪,他们只是肃穆祷告,待到朝拜结束,便又奏起音乐。

  隐约中,好像连远方的狮群也在长吼应和。

  忽然,白洛高举酒碗,穿过人群来到林逾跟前。

  他双手把碗奉过头顶,笑吟吟举着:“替吉卡拉、替奥赛尔,替所有我们眼不能见的故人喝下这碗酒吧。”

  林逾同样笑着问:“什么逻辑?”

  “是吉卡拉和奥赛尔把你带来我们身边,他们也一定会随你的目光审视我们。”

  白洛道:“无论三百年的考校是你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林逾,至少我们——誓死追随吉卡拉的我们,绝不会让奥赛尔他们白白牺牲。”

  林逾微笑不言。

  “英灵千古,我族不朽。”

  白洛说着,焰火在他的眸中熠熠生辉。

  林逾接过酒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白洛重新回到人群里,歌舞和欢笑不绝于耳,这时克洛维斯听见林逾的轻笑,他循声看去,发现林逾也正看着他。

  “三百年太长,人生的欢愉只争朝夕。

  “结局重要吗?

  “人类的结局、你我的结局,只要在世之时喜多于忧,结局真的还重要吗?”

  克洛维斯张了张嘴,却被林逾堵住话头:“与其陪我去看三百年后,你就先陪我过好当下吧。”

  克洛维斯问:“当下?”

  林逾点点头:“当下。”

  天边凝结成深紫色的帷幕,群星璀璨如舞台上的光灯,远远闪烁进众人的眼瞳。

  “去跳舞怎么样?”

  克洛维斯:“……哈?”

  “走了!”不顾克洛维斯一头雾水的茫然,林逾一手把他拉起,又推进了舞蹈的人群中间。

  克洛维斯迫不得已跟着人们舞蹈,目光却牢牢锁定在林逾身上。

  他便看见林逾也和他们一样跳起了舞,在一瞬间仿佛融入了人类。

  人群将林逾簇拥,篝火和奏乐都正鼎沸。

  来自林逾的话音在心底响起,克洛维斯错愕地望去,恰对上林逾对他轻轻眨眼。

  “活下去。”林逾说,“先活到我批准你一样永生的那天。”

  “……听上去,那天有点遥远?”

  “哎呀。”

  林逾踩着不太娴熟的舞步过来,话音便由远及近,很快来到克洛维斯的耳边。

  “会有那天的。”他道,“说好了,就在可见的‘未来’。”

  旅游篇over~

  *解锁:人物档案(陆惟秋2.0)*

  【姓名】陆惟秋

  【生日】4月30日

  【星座】金牛座

  【军衔】——

  【昵称/绰号】陆第一、秋哥、001-C5、小不点、染血修罗。

  【家属】

  生父:——

  生母:——

  养父(一代):亚当·莱希特

  养母(一代):夏娃·莱希特

  兄:安东尼·莱希特

  姐:利斯特拉·莱希特;卡拉·莱希特;埃尔法拉·莱希特

  养父(二代):(不详,皇室成员)

  养母(二代):(同上)

  【个人秘密】

  ⑥第一次看到林逾就对他的身份有所预判,但碍于其他诺亚遗株的存在,选择了隐瞒情报,甚至暗中帮助谢泓藏匿林逾的行踪;

  ⑦陆惟秋从没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但当别人问及时他会用高冷伪装自己的迷茫;

  ⑧陆惟秋一直以为林逾中学时是知道他的;

  ⑨陆惟秋嫉妒克洛维斯的心情,就跟林逾早期嫉妒艾利亚斯没什么两样,所以陆惟秋才对艾利亚斯有了特别的“欣赏”;

  ⑩虽然对“弟弟”有所执念,但陆惟秋很讨厌被人当作诺亚的延续,可只有成为诺亚,他才能在最终时刻掌握主动——陆惟秋接受了这一宿命。

  关于三百年后的小鱼、人类和队友,我更倾向一个开放性的回答。

  也许小鱼会和队友一起永生,看到人类复兴的一天;也许人类最终让他们失望,迟到的末日还是降临;也许小鱼放弃了分享永生,在队友离开后过着自己的“未来”……总之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由我负责讲述的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因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还是决定砍掉一些衍生pa,可能这周内就会挂上完结标(对手指)

  如果再写的话可能会发专门的小短篇,因为这边确认完结后就不能再发新章了,但现阶段实在是写不出来,决定好好休息一下筹备新文先; ;

  感谢大家理解(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