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悄寂无声,对于时雁一异常的举止,黎孟夜尚未接受不能,以致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对方又默不作声地挖了坑,等着他往下跳。

  “作甚这么意外。”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让黎孟夜愈发肯定了刚才冒头的想法,他嗓子干涩,发间隐约还残留着被摆弄的触感。

  黎孟夜觉得自己好像被掐住要害的鸟雀,浑身的毛都要忍不住奓开。

  冷不丁望见对方满是戏谑意味的双眼。

  “无事献殷勤……”黎孟夜话至一半闭嘴了,双眸跟着一闭,先唾弃了一番自个挖出的语言陷阱。

  对方表情少见的生动,全然不似初见时游刃有余的模样。

  也和梦境里的一板一眼截然不同。

  时雁一想,到底哪面才是黎孟夜真实的样子。

  “此前你说好奇我来岛上的原因,我说了,黎少主便会信吗?”

  时雁一不再逗弄人,走到窗边坐下。

  窗外余晖惑人,硕大的红日将要落入水面,在水天相接处跳跃,江面倒影着红霞,像美人眼尾的潋滟水色。

  黎孟夜收敛了玩闹的神色,顺着他的话头道,“你说,信与不信在我。”

  时雁一莞尔,“我来找人。”

  他单手撑着脸颊,观望着黎孟夜神情的变化。

  对方微觉诧异地扬了扬长眉,一瞬似想了许多。

  黎孟夜确是闪过几个念头,诸如时雁一来岛前露了行踪,倒不是刻意,当时一切发生得都十分仓促,跟踪的人只要有心,不难猜出他们会做的选择。

  他说找人,可能只是托辞。

  时雁一虽然性情大变,与江湖人少有接触却是事实,以当时月仙楼左右护法的态度,看得出前楼主亡故后他处境艰难,外忧内患,交集都少,遑论交情。

  那便是临时起意,有谁不久前刚和时雁一接触,让人临时改变了主意,紧接着是得到了他并不知晓的情报。

  他俩目前信息不对等,时雁一是有意试探。

  至于找上他的人,优先排除葛月,对方是百源派的弟子,立场就与月仙楼敌对。说起葛月,黎孟夜想到与她交好的人,眉峰蹙起,但他很快掠过这事。

  再看这几日和他们有过接触的,只剩下路霜寒,又是跟踪又是催眠的,时雁一极有可能是在对方那里得到了……

  有关于他的情报。

  但不可能是生死契的解法。

  黎孟夜几乎可以笃定。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出口地只是简单地疑问,“找着了吗?”

  时雁一说:“找到了。”

  黎孟夜问:“聊了许多?”

  时雁一“嗯”了声,也不隐瞒,“他说见着你不高兴了,他就高兴。”

  “经他点拨茅塞顿开,我也是这么想的。”

  时雁一弯起眉眼的弧度,“既然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里,藏掖的手段就显得小家子气,不若大方地摆到明面上谈。”

  “黎少主意下如何?”

  他又变回了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黎孟夜笑答,目光落向时雁一搭在窗棱上的手,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点着木制窗框。

  “那接下来,随我一道回家可好?”

  黎孟夜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点翘的指尖一顿。

  天光尚未完全暗下,时雁一的侧颜浸在暮色里,轮廓柔和,又透着隔帘相看时的朦胧。

  黎孟夜已经能逐渐区分时雁一的每一个反应,言语惯会骗人,如果有必要,时雁一也会用细小的动作诈人。

  可黎孟夜已然能看出微妙的不同。

  好比现在,对方是真得存有一瞬的触动,虽很快被掩饰过去,黎孟夜依旧注意到了。

  “我没别的意思,单纯出于需要个信得过的人,在旁边帮忙护法。”

  黎孟夜不打算挑明他的发现,随意找了托辞。

  “真让人意外,一贯自由的江湖第一居,也会有窝里反的苦恼?”

  “是啊,让你见笑了。”

  第一居位于江南,水域四通八达。

  离岛也算近,坐船只需半日。

  黎孟夜和运货的船夫谈好了价钱,占了船的一小处位置,带人去往江南。

  时雁一是上了船才发现自己晕水,默不作声地靠在船舱口,强忍住阵阵上涌的恶心感。

  好在黎孟夜这次没来碍眼。

  将近晌午到达了目的地。

  黎孟夜有个妹妹,名唤黎与,是第一居真正在管事的人。

  和满江湖乱窜四处看热闹的黎孟夜不同,黎与相当忙碌。

  他们到时,她正在几案前查阅文牍。

  “坐。”

  听见人进来,也不曾停下手头的工作。

  应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让侍女们备好了茶水点心,待客之道做了个十成十,倒不似黎孟夜口中兄妹不合的样子。

  她似早已知晓黎孟夜此次归来的目的,并不诧异后者提出的要求。

  黎与端坐在主位,手中执握的笔落不停,说话时依旧眼不离卷。

  “明日我会在孰湖开阵,还请兄长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

  话已带到,俩人没了继续交谈的打算,见黎与专心处理着手头的文牍,黎孟夜便带着人往别院去。

  一路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黎孟夜说起黎与口中的准备,“简单说来,开阵需要有人守着阵眼。”

  这个人不能是开阵之人黎与,也不能是黎孟夜自己。

  “不懂阵法也无碍,守桩即可。”

  黎孟夜没明说选择他的理由,但时雁一猜了个大概。

  他们之间存在信任问题,只是生死契横亘中间,起到了极妙的平衡作用。

  犹如执刀者与刀,后者固然锋利,但凡主动权在执刀者手中,刀就永远无法伤到其主。

  次日,戍湖。

  黎与遣退左右,居于楼中布阵,无形的屏障在施术的同时包围起自阵中起至外圈六尺所有。

  灵力周转,炼气缠绕周身。

  与黎孟夜暗赭的炼气不同,黎与的气接近白色,施术时眼瞳化作相近的色泽。

  “阵开。”

  话音落下,繁复底纹绘制而成的大阵自她足下展开,迅速扩至屏障落点的最边缘。

  黎孟夜闭眼入定,端坐在黎与身前,眉峰微聚,面色显出些微的苍白。

  衣袂随着流转的炼气翻飞。

  黎与凝视着面前之人,轻轻动手划开了指腹,鲜血滴落,触及法阵时与之迅速相融。

  时雁一对大阵一知半解,见着黎与此番举动,只以为是施术必要的一环,直到嗅闻见一丝熟悉但令人恶心的味道。

  !

  他猛然抬眼,这气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