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边境十六城危机四伏, 就算呆在营内大帐中,也不能保证一定安全,”我抿了抿唇错开视线, 小声与他说, “你留在京城吧。”
无论灾难侵袭到哪儿, 呆在皇城重地总比跟着我四处辗转来得太平。
陡然,微热的掌心落在了我的后颈上,虞殊稍用了些力气强迫我抬眸和他相视。往日他望向我时,几乎都是带着温柔的,但现在那双包含柔情的眼中却满是受伤之色。
“圣上竟如此狠心。”
我不敢说话。
虞殊扯着嘴角笑了一声, “就算日日同枕共眠,也依旧走不到您的身边去……被抛下, 看着背影远离,消失, 再苦苦等待下回相遇,这样的事情原来是没有尽头的。”
他问道, “殊的宿命, 便是要如此反复感受形孤影孑的愁闷吗?”
“不,”我见不得他这副落寞的样子, 伸出指尖轻轻揉了揉他泛红的眼尾, 解释道,“孤想保你平安。”
“圣上所念, 殊又何尝不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虞殊道, “苍生之性命皆与圣上相系, 殊也一样, 只有圣上平安,众生才能平安,这天下才会有祥和如初的一天。”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但我还是不想让他随我去冒险。
见我沉默不语,他打破了寂静,问我,“军队何时动身?”
“过两日便走。”我如实告诉他。
“要去多久?”
我算了算,“短则数月,长则……”
“两个月来得及吗?”他打断了我,问。
“定然来不及,”我都不用想便知道答案,脱口而出后便有些不解地瞅着他,“怎么了,两个月内有什么急事是要孤去办的吗?”
虞殊说没有急事,“只是圣上说过,要陪殊过生辰的。圣上若是忘了,便当没有此事吧。”
“孤……”
“圣上政务繁忙,这点小事不记得倒也正常,”他松开了我,理了理袖子站起身来,侧过脸道,“无需挂念,殊可以一个人去冷宫的地下过的,反正这独身的日子,那么些年都已是过惯了的。”
他说得轻巧,可我分明看见那眼角的红意越发深重了,底下似乎还隐水光。
我心中泛起酸楚,连忙下榻过去哄他,“若不是形势所逼,孤也不想与你分离,可要是不将威胁彻底解决了的话,这分离恐怕会延续更长的时间。”
“何况,如今还能饱衣暖食的地方寥寥无几,你在宫中,孤还能让御膳房到日子为你备下一碗长寿面,若随军走,恐怕只能与将士们一同缩食,共受寒苦。”
虞殊缓缓道,“圣上,殊早就说过了,殊不怕冷。有没有长寿面并不重要,只要圣上在身边,哪怕只能饮水充饥,殊也甘愿。”
一抹亮色飞快地从他浓密的眼睫间落了下来,落在了他的前襟上,晕开了一朵色泽暗沉的花。
我将指尖轻轻地覆了上去,潮湿,微凉,却灼得我生疼。
“孤会带你一起走。”
“此言当真?”他看起来颇有顾虑,“圣上不会悄悄地离开,在晨光熹微时只给殊留下一个还残存着余温的被窝吧?”
我有些无奈,“先前闵言让孤少看点话本,孤觉得这话该对着你说才是。帝王一诺怎会作假,自然当真。”
虞殊笑了。
……
四月十六,整装完成,我和虞殊登车随军一同启程。
小单子和以陆听为首的十名绣衣随行,闵言留在了宫内。
有皇兄在京城坐镇,我心中的忧思倒也少了许多。
受风雪的影响,再加上冰面打滑行动不便,往常加急赶小半个月便能到的地方,这回硬是直拖到了芒种之后才抵达。
军中的存粮已近见底,所有人都勒紧了腰带吃了上顿愁下顿。就算三位将军带兵的能力再厉害,他们也打不动这饥肠辘辘的仗,只是与蛮人一直你来我往地耗着,勉强保证剩下的十四城不会被攻破。
这样的持久战很折磨,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为了身后护着的百姓们,他们又丝毫不能放松警惕。
在如此情形下,援兵与粮车的出现瞬间让将士们的精神亢奋了起来。
我的车驾直接去了李仑韬所在的盘城,他一瞧见那鼓得发胀的粮袋子,眼泪“哗啦”一下全滚了出来,匆匆与我行了个礼,就直奔着粮草去了,看架势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粮堆里。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劲来,吸了吸鼻子回过头与我感叹道,“干草的味道,真香。”
“将军可千万别半夜偷跑去马厩抢食啊。”我调侃道。
李仑韬摆摆手,“这怎么能,这多掉面啊,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要吃直接喊人扛一袋回营帐里吃去,大大方方的。”
周围人都被逗笑了,气氛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圣上,臣带您去大帐……”他说到一半,定睛瞧见了我身边站着的虞殊,便停下来“哟”了一声,拿视线在我二人之间扫视了几圈,笑得有些不雅,“这可是圣上第一回上沙场还带美人呀,难得难得。”
我轻咳一声,纠正道,“是军师。”
“臣拜见璃少御,璃军师。”李仑韬嘴上说得没个正经,实际表现得还是很尊重虞殊的。
毕竟他和虞殊曾经打过交道,明白虞殊是个有本事的,也知道这是现任太史令,与他一样,都是朝中的重臣。
但他还是很不正经。
他扭头就冲着一顶绘着八卦图的幄帐喊道,“姓田的老家伙,收拾收拾东西出来,快把地方腾给咱们的新军师。”
“你这嗓门怎么越饿越响了还,”幄帐里透出个脑袋,没好气地让李仑韬小点声,“这布防图刚改了一半,别催,马上好。”
“师父。”我唤了一声。
李仑韬口中的老家伙名叫田乐道,年纪比太傅还长,但康健得很,顶着白须比谁都能折腾。我曾与他学了数年用兵之法,算是他的亲传弟子。
“老臣拜见圣上。”田乐道见了我便笑了,尽过礼后,招呼我和虞殊到他帐里去商量事。
李仑韬看样子也有话要与我说,趁他邀请,便一块跟进来了。
军师帐中和主帐内都有一方模拟对阵的沙盘,田乐道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将我们带到了沙盘前,用手指拨动沙子,写了一句话。
【军中有细作。】
我以同样的方式问他,“何意?”
田乐道四下看了看,确认帐内无外人后,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图纸给我。
他比划着告诉我,那两座城的城门都是由双重绳闸控制的,青年偷闯进去能打开的应该只有表面的那一关,因为另一处是藏在暗门后的,只有城防兵才知道怎么开启。
而且最主要的是,两座城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被外敌入侵,太过巧合了,叫人无法不心生怀疑。
李仑韬要说的也和此事相关,总结起来就是军中有内贼,而且这贼的职务应当不普通,提醒我要注意。
我表示自己知道了,但要怎么注意,往哪方向注意,目前还是一头雾水。
粮草送到,暂时没了后顾之忧,营内又有帝王亲临坐镇,军中士气大增,各个都迫切地想赢得几分功勋好讨赏赐,期待着升官进爵的一天。
许是受这样的心理鼓舞的影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落入蛮人之手的那两座城就又被我方将士夺了回来。
甚至还乘胜追击,占了对方的一块地。
太过顺利了,甚至顺得让人觉得里头有蹊跷。
我临时起意,决定在李仑韬出兵时跟着一块走,去看看真实情况,好方便判断一下蛮人是真的受寒灾影响打不动了,还是在憋什么坏招。
因为有点远,还要和王严终那边汇合,我们便决定提前一晚过去埋伏。
离开的那日,是六月十六,离虞殊的生辰还有两天。
我和他说,“等我回来,给你做长寿面吃。”
那麦子我特地提前叫人磨了面粉,还找了城内尚且有幸存母鸡的人家,预订了几颗蛋,就等着到时候给他露一手了。
“好。”
虞殊的目光盯着我的唇,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在出幄帐前搂着他的脖颈很主动地凑了过去。
耳尖红得几欲滴血。
“殊等着圣上。”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我,道。
我上马前行,回身看时,虞殊在木栏边站着送我。
那么远的距离,他应该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也可能在一堆盔甲的反光里头,他连哪个是我都分不出来。但他一直在注视着。
恍惚间,他的身影又和我当初推开冷宫小院的破门时一样,笼着光,像神仙。
我扭过头去,顿生离别愁绪。
此时的我心中还有挂念,念着要回去给他煮面,虽有些伤感,但更多的还是对过两日就能回城的期盼。
只是很快,意外就打破了我的美好计划。
第二日,在与蛮人交战的时候,有一队兵马“无意间”将我和李仑韬的人冲散了,我只好带着人从另一个方向入手,准备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王严终找到了我,他与我说看到有蛮人在围攻李仑韬,看样子可能敌不过,问我要不要去援助。
我很奇怪他在战场上问我这种事情,明明在此时将军的话比圣旨更重要,因为这是他们的主场,他们的经验比我更丰富。
但见他神色着急,周遭又确实找不到李仑韬的身影,我便带着狐疑应下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点不对劲的意思,我一直保持着些许警惕,所以在暗箭飞过来时,我一抽身便利落地将它打飞了。
“王严终,管好你的部下。”我喝道。
但他没说话,提刀朝我挥来。
我挡了几下,但他一个惯用重器的人力道实在太大,我的虎口被震得生疼发麻。
“你想做什么,你要背叛朝廷吗?”
“朝廷,”王严终嗤笑道,“蛮人给我的待遇可比朝廷好太多了,在朝中,我的风光一直被李仑韬压着,而蛮人愿意将我奉为战神!”
“他们的所作所为你没看到吗,与穷凶极恶之徒交好,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有些痛心。
可他的思想已经完全改变,完全与人道相悖了。
王严终说,“是那些城民自己该死。我带兵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竟敢来闹事,来偷粮。他们贪婪,不辨是非,受了蛮人的诱惑就想开城门,我不过只是动手帮他们一把罢了。”
“你……”我想斥责他,但尖锐的利器从系带处破开了我的铁甲,划破了皮肤。
疼痛袭来,我感到里衣上有湿热在蔓延,应当是个不小的口子,出的血还挺多。
眼前的景象开始发黑,手中的缰绳也有些握不住。
有毒。
“圣上,杀了您,将您的首级交给苍狼的王,臣今生的荣华可就稳了。”王严终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满意笑容。
我浑身不受控制,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象变更,对着天直直往马下栽倒过去。
阖眼之前,我听到了刀尖刺入身体的钝音,又好像看见陆听扑了过来,但眸光涣散了,我看不仔细。
原来,虞殊眼中的世界就是这般模样吗?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明日的长寿面终究还是做不成了,不知道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他会不会看到。
……
虞殊看到了的。
我藏起来偷偷带过来的红梅图,还有给他写好的每日情诗都藏在主帐的美人榻上,用堆叠的虎皮毯子欲盖弥彰地遮挡着。
他翻着兵书顺手扯毯子时,那些东西被带着散落开来,掉了一地。
起初他还当是什么机密,没有打开看,后来瞧见画卷才意识到这些是与我二人相关的。
虞殊无奈地笑了笑,一封封捡起来拆开看,将我写了攒下来的情诗翻了大半。
“几时了?”他问小单子。
小单子说快日落了。
“圣上也该回来了吧。”虞殊轻轻拂去纸页上沾到的灰,道。
“小的去前边看看,”小单子不知道军队什么时候回营,得去问,他看虞殊一个人待着有点冷清,便提议道,“外头的晚霞很漂亮,难得一见,璃少御要去看看吗?”
虞殊颔首,跟着他出去了。
傍晚的边境,半边黑天半边日落,像是一幅未完成的画卷,虽美,却残缺。
营地门口一阵哗然。
虞殊快步过去,想见到那个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身影,但只看到了负伤带残兵回来的李仑韬。
他一路强撑着,刚到门口就从马上摔下来,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他说,中了圈套,圣上重伤不见了。
虞殊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伤兵在他的身侧被一趟趟运走,来往的人匆匆在他边上路过。他仿佛成了一座孤岛,与这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络。
“宴宴……”他呢喃道。
有人与他说话,有人宽慰他,可是虞殊什么也听不清。
天色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暗,他轻声问,“天黑了吗?”
“没有,”回答的是小单子,他说,“天很亮,距离这儿的天黑还要一个时辰。”
虞殊“嗯”了一声,他很平静地捂住了眼睛,他知道,是自己看不见了。
帝王失踪是大事,派出去寻找的士兵一波一波地往回赶,但都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直到有人带回来了一件染血的玄铁甲,上头的系带是明黄色的,是帝王的盔甲。
“圣上恐怕凶多吉少。”
谁都在说这句话,谁都觉得事情恐怕不妙了。
但虞殊不信。
营地内的火把燃了彻夜,将路照得亮堂堂的。
子时,士兵看见主帐内走出了个满头白发的人,吓了一跳,问他是谁。那人没说话,士兵走到跟前才认出来,是与圣上一同来的那位璃少御。
他的双眼通红,目光涣散,手中捏着几张薄薄的信笺纸,说要去找人。
小单子看他的情况不对,便要去劝,但此时的虞殊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别抛下我,”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营地外走去,口中呢喃着,“已经六月十九了,砚卿,说好的长寿面,不许你忘了……”
“你不能将我丢掉的,不可以……”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俺先哭为敬,变嚎边爆肝www
第二卷周一见,周日有事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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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革故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