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却把青梅话>第十七章 临渊

程暮对于父母和弟弟的到来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他本以为,自己嫁进周府,被困在清荷园的方寸之地中,此生应该是再无缘与家人相见了。何况他本就是那个家里多余的存在,当年更是被父母亲手卖去了台局。他以为,自己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个可以随时抛弃的累赘罢了,又怎会有专程来这里看望他的可能呢。

“小暮,爹爹和娘亲带小玉来看你了!”不等絮冬禀报,喻华便大声地朝着前面的身影喊道。听说程暮在周公馆单独住一个院子后,一路上她都是十分激动兴喜的,走进清荷园后更是像进了自己家门一般自来熟,言语之间皆是掩不住的喜悦与笑意。

程暮闻言转身,看见来人顿时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父亲...母亲...”

他长发簪花,绿衣长裙,一身的女子装束。程然在看清他的模样时显然是被惊住了,指着他的衣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是这副打扮...”

程暮一怔,随即立刻羞耻地低下了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喻华也愣了一下,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反而换上盈盈的笑脸,带着程玉一起,上前了几步拉住程暮的手,亲热道:“你爹见识少,别管他说的。咱们小暮现在身份可不一样啦,既当了这周将军的姨太太,这样打扮也是应该的。何况我们小暮从小长得就漂亮,好多女儿家都比不过呢,如今这样看来更是了。也不枉爹娘从小就疼爱你,把你当成姑娘家来养呢,这都是福报啊。”

对于母亲难得一见的温柔与亲热,程暮是感到十分陌生和不适应的,内心更是复杂万分。另一方面,喻华的这一番话也像是一记无形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深深的屈辱感顿时将他包围。他以男子之身嫁与人为妾不说,更是为了迎合周行秋的命令和喜好不得不扮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已经足够羞耻了,甚至因此而固步自封,不愿意出门见人。周府上下都对此了然于心,并不宣之于口,而今被喻华直直地道破,还带着几分引以为傲的味道,引来他人的嘲笑不说,更是让程暮难堪到有些无颜见人。

他沉默了半晌,垂着眼眸轻声开口问道:“父亲母亲这次突然来见我,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家里一切都好呢。就是爹娘都想你了,尤其是小玉,天天都闹着要来看你,我们这才来找你的。”喻华笑道,又低头看向程玉:“是不是啊小玉?你是不是一直跟娘说想哥哥了,要来找哥哥玩呀?”

似乎是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小孩子有些认生,程玉一路上都一言不发地紧紧跟在喻华身边,拉着她的衣服。程暮离开之时他才五六岁的年纪,多年不见,再加上他如今是这副模样,程玉有些不确定,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是否是自己记忆里那个样子都有些模糊了的哥哥。但那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温柔而无害的气息,程玉被他看向自己的笑颜不由自主地吸引着,于是乖巧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程暮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发顶,又略微敛了些许笑意,然后轻声道:“我入周府已逾两年,在这过去的两年里,也未曾见父亲和母亲专程来见我。”

闻言,喻华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哎呀小暮,你别多想,你是爹娘的亲生骨肉,分别这么久,我们当然是很想你的呀。你也别怪爹娘现在才来找你,这两年来我们一直没有你的音讯,也是前不久你爹才在咱们村东头那家的大儿子那里听说了你的消息。那人一直在周公馆里当差,好不容易回家探亲一次,这才告诉了我们你嫁进了周家的事,我们一听说都高兴的不得了,立刻就来找你了。”

“是吗。”程暮仍低头垂眸,道:“可是当年,不是父亲和母亲亲手把我卖掉的吗。”

似乎是没有料到程暮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件事,喻华不满地皱了皱眉。但无奈她还有求于程暮,不得不将情绪都忍下,反而带了两分讨好的意味:“小暮,你也知道咱们家当年是什么状况。爹娘没什么本事,家里确实是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地将你生下,又和你爹含辛茹苦地将你养大,你自小身子就不好,爹娘为了你付出了那么多,若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怎么会舍得将你送走啊!我们也是很痛心很舍不得...”

“客套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母亲不如有话直说吧。”程暮平静地出声打断道。

喻华顿时被噎住,一时竟有些忘了要说什么。程然一直在一旁看着,见状立刻上前两步,笑道:“小暮,咱们一家人也不说那生疏的两家话了。你看你现在嫁进了周家,成了将军的姨太太,那早就不与同日而语了。咱们家一直条件不好,你弟弟虽年幼,但他这一天天地在长大,每日的花销都是不少的,你是不是应该接济接济家里,帮爹娘分担一些呀?最好是能跟周将军说一说,帮我们置办一些铺面产业什么的,或者是把我们接到这北平城里来住。和你挨得近了,咱们一家也好常常团圆在一起不是?”

程然讪笑着,他看着程暮,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答案,可那人却沉默着,迟迟没有开口。

一旁伺候的下人早在一开始便都退下了,院子里站着的是本该温馨和睦的一家人,可此时一眼望去,却只有满目的陌生和冰冷。

程暮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话语之间已然染上了连自己都快听不出语气的酸楚:“抱歉,我...无能为力。”

程然的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但他很快便调整了表情,耐着性子道:“别开玩笑了小暮,谁不知道周家富甲一方,在整个北平都赫赫有名。周将军更是名声在外,无人不晓。你既嫁给了他,成日里过的不都是锦衣玉食,穿金戴银的生活,怎么可能会无能为力呢。爹娘要的也不多,你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帮帮家里总是应该的啊。”

“周家随随便便从手指头缝儿里漏些银钱出来就够咱们家一辈子不愁吃穿了,你也不想看着爹娘一辈子辛苦劳作还抬不起头来吧?就算不为我们,你也该想想你的弟弟啊小暮!他从小最是亲近你,你舍得看他跟我们一起吃苦吗?”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真的无能为力。我没有钱可以给你们。”程暮轻声道。对于父母此次来找自己的意图,在与他们相见的那一刻他便已经隐隐地有了预感,只是那些意料之中的话语说出来时还是太过伤人,即便披了一层名为骨肉至亲的皮,还是将他内里本就残破的血肉刺得伤痕累累,模糊不清。

“你开什么玩笑!你如今可是周将军的四姨太,怎么可能没有钱?!不说别的,单说这清荷园,偌大的一个院子就让你一人住着,还有数不清的下人伺候着,每个人都对你恭恭敬敬的,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程然闻言已然严肃了语气,似乎还因为那人的不配合而带上了几分不满和愠怒。

喻华也接过话来,阴阳怪气地应和道:“是啊,小暮,你不愿帮自己的父母就算了,竟还要编出这样离谱的谎话来搪塞敷衍我们,难不成是对我们当年不得已将你送走之事怀恨在心?都说儿不嫌母丑,女不嫌家贫,你现在可真是不一样了,是堂堂周大将军的四姨太呢,好日子过都过不完,怎么会记得父母兄弟都还在过苦日子呢?咱们怕是入不了你的眼呐!”

“不是这样的,我真的...”程暮一时无从辩驳,只能苍白地解释着:“我真的没有钱,帮不了你们。”

“就算你没钱,难道不能去找周将军帮忙吗?只要你好好地在他身边伺候着,撒撒娇求求情,什么东西要不来啊?我看你这身打扮,想来也是对这些事熟络得很的,这对你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就这么不愿意帮我们啊?我们当年再有错,也是你的亲生父母,生你养你,耗尽了心血,你就不想着应该报答我们吗?还有小玉,他还那么小啊,那可是你的亲弟弟!程暮,你就这么没良心,一点也不顾及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对你的亲人如此狠心吗?!”女人的话尖酸刻薄,声调尖厉,刺耳无比。一句一句的话就像是一柄一柄的利刃,刀刀都刺在程暮最不愿提及的痛处上,又刻进了他的心里。

眼前不再装模作样虚与委蛇的两人已经全然卸下了伪装多时的外表,露出了凶残的真实面貌,张牙舞爪地露出可怖的獠牙,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生吞活剥。他们将他仅剩的那一丝对于亲情的期盼与渴望都无情地撕碎还不够,还要嘲笑他的自作多情与天真。

不见棺材不落泪,真是愚不可及。

程暮苦笑一声,自嘲般地想。他不再说话了,心脏一阵一阵地刺疼,比起那些自原生家庭带出的,十几年来都如影随形的痛楚,那些不堪与屈辱的情愫都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这些痛楚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鞭笞着他的灵魂,腐蚀着他的血肉,且这一生都将伴随着他,难以消磨,更无法治愈。

他像是站在了狂风骤起的悬崖峭壁之前,摇摇欲坠,身后便是不见底的深渊,但他却已经不堪一击了,随时都会被风暴卷入谷底。

而另一边,周牧晨自司令部而归,见周行秋不在,又闲来无事,便想要去清荷园找程暮,却没想到竟目睹了这样的一幕。他本想要上前,却一边因为没有立场和理由面对程暮的家人,一边又怕那人夹在中间为难而不得不止住了脚步,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但程然和喻华夫妇二人越发地面露凶相,咄咄逼人,程暮已然脚步不稳,几乎快要招架不住了。周牧晨实在忍不住了,刚准备上前,就听见后方有来人的脚步声,立刻闪身藏了起来。很快周行秋便沉步走来,他刚处理完事务归来,身着军装,不怒自威,身后还跟着张卓熹。

周行秋刚一回府便听闻了程暮父母的事,肃穆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却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他向来控制欲极强,平生最是厌烦被人染指自己的专属物品,程家夫妇虽只是个入不了眼的小角色,对他来说连麻烦都算不上,但他们这般耀武扬威地找上门来,又在程暮那里大闹一场的做法却还是惹得他有些不快。

周行秋虽带着几分病气,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可周身的威严并不减半分。他步伐沉稳,来得很快,刚进清荷园的大门便听见一个女人正趾高气昂地说道:“你既嫁进了周家,那我们便就是周将军的亲家,怎么说他周将军也该...”

“我该如何?”周行秋接道,打断了喻华的话。

“老爷。”程暮看见来人连忙行礼,有些慌张:“老爷怎么来了...”

喻华和程然皆是一惊,立刻收敛了嚣张的气焰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地对那人道:“见过周将军。”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你来告诉我,我该如何啊?”周行秋瞥了她一眼,轻蔑道:“你这妇人倒是胆子不小,竟还敢教起我做事来了。”

“而且我与二位素昧平生,你们闯进我周公馆来,对我的人评头论足的不说,还自称是我周行秋的亲家,呵,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你们这样的亲家?”他哼笑一声,伸手圈住程暮的肩膀,将他揽入怀中,把锋利的目光投向那二人。

喻华和程然都吓得不轻,连忙抓着程玉一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恨不能立刻磕头谢罪似的,哆哆嗦嗦地道:“不敢不敢!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高攀了周将军!还请将军消消气,不要与我们计较...”

“程暮是我花了二十万两黄金亲自从台局带回的人,从他踏进周公馆的那天起,他所有的一切就都只属于我。你们二人既自诩是他的亲生父母,我的亲家,那想要和我周家攀这门关系说来也容易,只要你们能拿出这二十万两黄金来给我就可以。到时周某定当将二位奉为座上宾,你们有什么要求,想要什么,都好说。但如果拿不出来——”

“对于你们今天的这般行径,二位是否该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条命,敢来脏了我的眼睛?!”

“周将军饶命!周将军饶命!”程家夫妇被吓得连连磕头,悔不当初,生怕直接被人一枪崩了脑袋,几乎是话都说不清了。

程暮担心周行秋真的起了杀心,忍不住偏头看向他,神色之间带了些恳求:“老爷,您...”

他的话刚一出口,还来不及说完,周行秋便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肩膀,而后又向一旁的张卓熹示意了一眼。张卓熹立刻心领神会,对着那二人厉声道:“趁将军还留着你们的脑袋,还不赶紧滚?!”

“是是是!我们这就走!多谢周将军!多谢周将军!”

程然和喻华夫妇二人不敢再多有停留,甚至不敢再多留下一个眼神,拉起还有些依依不舍转头看着程暮的程玉,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连滚带爬似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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