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第荣第一次正视这位从小远离宫廷的公主。

  她不似后宫之中的娇花, 胸襟、眼光甚至比几位皇子更好。想想如今情状,陛下不理朝政,太子身体羸弱, 掌控实权的亲王被打压,有能力的朝臣被贬外放, 其余几位皇子或是只知享受富贵,或是学识思维着实一般,若真要有人来扭转乾坤的话……

  李端玉又道:“万大人尽可放心, 江湖之上我有安排, 朝堂之中我也算是有些助力。我母族虽无高官, 但也有人能上的了朝,还有位表弟在章武卫中任职。但他们自是比不上万大人, 您在天下学子中声望颇高, 若能得您相助, 我大齐中兴指日可待。”

  万第荣内心极其矛盾。

  他其实对当朝早已不满。在陛下冤死了前尚书令曾云时, 他就感慨过天家权利无情,后来又目睹了一系列荒唐政令, 更是对朝政逐渐失望。他自己官居二品却赋闲在家, 空有好听的名号但毫无建树,实则对自己也十分失望。

  他年岁已大, 面前这位年轻的公主, 会是他的机会吗?

  李端玉站身姿挺拔, 在一片日光中周身像是泛着光。

  万第荣理了理衣袖, 深深鞠躬:“公主殿下为民谋福,万某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李端玉眉眼松快, 受了这一礼,说:“愿与大人携手, 共同修筑我大齐江山。”

  ***

  泯州城物阜民丰,美食、美酒、美景、美人,几日下来,众人都玩得乐不思蜀。

  而且这几日城里正好来了个神算,号称“能掐前五十年,能算后五十年”,且一卦三两银,绝不多收,引得不少人都去凑热闹。

  神算摊就在城中宾悦客栈门口,自从去凑来一次热闹之后,杜致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终于忍不住脱离了大队伍,偷偷跑去排了队。

  摊位周围挤满了人,时不时有几声低低的议论,又偶尔响起一阵整齐的惊呼。

  “大娘你就放心吧,这次灾病之后,你小孙孙就平平安安,顺遂长大,再没有大灾大病了。”

  “太好了,太好了。”“秦婆子,恭喜你啊。”“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老大娘问:“大师,我用不用请个平安福什么的?”

  “不用,有福之人何必再求?”

  “好,好,多谢大师!”前面的老大娘高高兴兴领着懵懂的孩童离开,轮到杜致了。

  杜致坐了下来。

  算命的人头戴金冠,身穿大红外袍,浑身贵气逼人,丝毫不像杜致以前见过的街边算命先生。他伸出手请杜致坐下,笑眯眯地问:“这位客人想算什么?”

  “我,我……”话到嘴边,杜致却觉得嘴似乎被人捏住了,憋得满脸通红,都快冒出汗来了。

  旁边的人着急了:“你倒是说啊。”

  被人一催,杜致的脸更红了。

  算命先生倒是笑眯眯的不着急:“可是不方便被人听到?”

  “不,不,不是。”杜致略显为难,声音小小的,“那个,我想问,问姻缘。”

  刚才催促的人笑起来:“哈哈哈,小伙子这是想要媳妇了啊!”

  杜致感觉脸都要烫得冒烟了。

  算命先生:“你的生辰八字?”

  杜致摇摇头:“我不知道。”

  “哦,没有八字也无妨,看面相手相一样可以,”算命先生打量了杜致,又仔细看了他的掌纹,“你可是已有婚约?”

  杜致支吾道:“算是有,但还不一定。”

  “正桃花,你就别犹豫了,不然等你下次桃花再开就到五十六岁了。”

  “嚯——”周遭一片议论声,“五十六啊?妈呀,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一定呢。”“小伙子,你可把握住啊,别当老光棍。”

  算命先生摊手:“承蒙惠顾,三两银子。”

  “啊?”杜致蒙蒙地掏了银子,“就,算完了?”

  “不然呢?”算命先生奇怪地看他,“你还要算别的?那我就要再收一次费了。”

  杜致匆匆摇头,起身要走,却在转身的时候看到刚刚还在铁匠铺里的纪无锋、阚天易,和刚刚去了蒸饼摊的陆容辛、纪南北、邹元,五个人正整整齐齐地站在他身后。

  五人表情一致,齐齐“哦”了一声。

  “刷”一下,杜致从脑门红到了脖子。

  算命先生看着几人,说:“几位可要算命?不算麻烦让让。”

  “不好意思,打扰先生了。”纪无锋说着就让开了位子。

  算命先生却突然盯着纪无锋,“咦”了一声:“这位兄弟,可愿意来算一算?”

  纪无锋左右看看,指了指自己:“我吗?”

  “对,就是你,你面相很有意思啊。”

  围观群众也都纷纷看向纪无锋,见他皮肤白皙,男生女相,一双桃花眼微微发蓝,却不失英朗气质,是一位十足的俊美青年。

  纪无锋一手拿着新买的剑,一手摆了摆,礼貌笑道:“我不算命。”

  “真不算?”

  “不算。”

  算命先生坐了回去:“也好,算得那么明白,又能多出什么好处呢?”

  一群人摇摇晃晃往回走。

  一路上,不论是看到街上路过的小夫妻,或是成双成对飞舞的蝴蝶,邹元都要感叹一番,惹得杜致忍不下去,追着邹元就要揍人。

  笑笑闹闹中,王宅到了。

  刚一进门,就见一个小厮早早等在那里,见到他们回来,立刻就说:“刘大侠,陆神医,大公子说之前的事有着落了。”

  纪无锋和陆容辛对视一眼,即刻跟上了带路小厮。

  书房。

  纪无形刚刚泡完药浴,做了按摩治疗,此时正轻松舒畅,面上泛着红晕。见到纪无锋和陆容辛,当即笑着让他们坐下。

  一个在青鸾阁里见过的人此时作一副下人打扮,为他们端来茶水,又退出去关上了门。

  纪无锋问:“大哥,有眉目了?”

  纪无形:“对。因为噬蝶被传早已灭绝,千蠃宗又较为神秘,阁内均无详实记载,我就让弟子们翻阅了所有资料,终于算是找到了些线索。”

  纪无形把一个油纸做的大信封推向纪、陆二人:“你们看看。”

  信封已经打开过,想来是大哥查看时开的。纪无锋直接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首先是薄薄的一本旧书《异蛊记》,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上面用炭笔划出了几句话:噬蝶,卵色金,孵月余,以人为茧房,人死蝶生,半月产卵,又半月寿尽……以蛊药饲喂成虫,其卵可在人体潜伏数月至数年,其幼虫长势颇慢,可长久成活……自颈间破出,蝶化人亡……

  纪无锋摸了摸自己左臂:“看来我这就是专门饲喂过蛊药的成虫产下的幼虫了。”

  陆容辛脸色不是很好。

  放下书,又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瞧来像是手写的记录。

  纪无形说:“这是以前有人来阁内卖情报时卖给我们的。”

  纸上记录:千蠃宗,善于用蛊,位于南域澧源县附近山中,不知宗派具体地点、人数多少,颇为神秘。每月初一有人到澧源县采买,当地居民十分惧怕,不敢缺斤少两。

  纪无锋问:“大哥,这澧源县是在什么地方?”

  纪无形把他面前的一张舆图递了过来,在纪无锋查看的时候,说:“它是南域八口城下属的一个小县城,旁边就是朗姜山脉,是个没人管的偏僻地方。我们只知道那边多生活着异族,但没有更加具体的信息。”

  纪无锋笑着说:“能知道这些已经很好了。”

  大信封里还有一张纸,也是一份手写的记录:八口城噬蝶作乱,死伤惨重,平乾二十九年,炀和宫道长至此,不忍灾苦,灭蝶焚卵,又两年反复灭杀,终除大患。

  “炀和宫灭蝶?”陆容辛皱眉,“我只听说是有人除了噬蝶,没想到竟会是炀和宫道士?”

  纪无锋叹了口气:“二十年前的事了,炀和宫多少还是做了点好事。”

  咚咚。

  敲门声响起。

  纪无形:“进。”

  刚刚那个下人打扮的青鸾阁弟子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大公子,刚刚收到的信,是给陆神医的。泽兰姑姑知道陆神医在此做客,便做主直接送过来了。”

  “辛苦了,放下吧。”

  陆容辛接过信,只看一眼信封上的字,就知道这是小曲写的。

  拆了信,陆容辛一看就笑了:“还真是巧了。”

  纪无锋:“怎么?”

  陆容辛把信放在桌上,纪无锋和纪无形都低头来看——南域八口城澧源县,有人可解。落款是“易曲”。

  纪无锋手指在“澧源”二字上点了点:“正好武林大会时间还久,不如先去看看。”

  ***

  又休整两日,油光锃亮的乌墨拉着一辆簇新的马车出发了。纪无锋、陆容辛、邹元坐得宽敞,杜致赶车也觉得比以前省力。

  此次出行,因担忧纪南北年岁大了不宜奔波,便将他留在了泯州城,当然,猫咪簇槿也被留下了。阚天易独自离开,说是要去找找看当年装屈月娇盒子的线索。

  马车顺着官道走了两日,脚程极快,但第三日起就开始天色转阴,下起了连绵小雨。

  潮湿,闷热,道路泥泞。

  邹元无精打采地扯着衣服呼扇:“这天气真是太难受了,不扇风热,扇风也不凉快,衣服都黏在身上了。”

  纪无锋:“也没要你必须跟来,你为什么要跑这一趟?”

  “我当然得来!”邹元立刻直起身子,“我之前的所有精力都用来找你了,现在可好,你是找到了,我没事干了!我可闲不下来,既然找到你了,你和万大人、阁主的关系都这么好,我干脆和你一起,还能随时给他们两边都报个平安。”

  听到邹元提起万第荣,纪无锋略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陆容辛倒是问起来:“你以前都是只做一份工,却收两份钱?”

  邹元像是簇槿炸毛一样反驳:“你那是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我值得两份工钱!”

  陆容辛冷冷道:“那你还用了七年才找到?”

  “……”邹元无法反驳。

  “吁——!”

  杜致突然叫停了马车。

  邹元立刻问:“怎么了?”

  杜致打开车门,带着斗笠的脸露了出来:“前面有人拦车。”

  莫不是土匪?

  这念头正一闪而过,却听前面拦路人出声喊道:“对面车里可是刘八里刘大侠?”

  纪无锋愣了下。

  这声音……

  纪无锋等不及穿戴斗笠蓑衣,当即打开车门,从马车上跃入绵绵雨幕之中。

  前面,一人一马挡在了路中间。那人身高八尺,头戴斗笠,一身曙红色圆领金丝劲装,背上还背了把剑并一个包袱。他身旁是匹枣红色的神骏大马,瞧着比乌墨还要高大些。

  那人抬了抬斗笠,露出凤眼高鼻,望向纪无锋,略带犹疑:“刘八里?”

  纪无锋看着对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上扬,最后竟笑得有些傻兮兮的。

  那人低声骂了句,一把扔了包袱和剑,大步飞奔,拳头上青筋暴露:“你个蠢虫,给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