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阁塔楼五层。

  纪无锋在一道门前团团转, 门内,陆容辛昏迷着躺在床上,张子显和另外一位青鸾阁的吕大夫在讨论他的情况。

  纪无形坐在轮椅上, 揉了揉太阳穴:“小凤,你就不要担心了, 刚刚张药仙和吕大夫都说了,陆神医只是受到惊吓,这才晕过去, 明日应该就好了。”

  纪无锋张了张嘴, 半晌只叹了口气。

  纪无形看着纪无锋脸上的黑纹, 皱着眉说:“倒是你,你这样真的没事吗?”

  杜致抱着簇槿蹲在一边, 小声道:“刘先生这是旧疾, 一时半刻不好痊愈。”

  纪无形:“这旧疾到底是什么病?有何症状?如何治?用什么药?”

  杜致哑口无言。

  纪无锋终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

  纪无形:“那你刚刚为何不与我说?”

  “我……怕你担心。”纪无锋心虚了一瞬。

  杜致看看刘先生, 又看看青鸾阁阁主, 总觉得这两人相处得比旁人随意些,或许他们本就是旧识?但为什么刘先生之前对青鸾阁并不熟悉呢?杜致想不通, 干脆放弃了思考, 转而去挠簇槿的下巴,猫咪立刻“呼噜噜”地眯起眼睛享受起来。

  听到猫咪的声音, 纪无锋说:“簇槿是只好猫, 等有空了, 我去抓些鱼给它补一补。”

  簇槿似是听懂了, 轻轻“咪”了一声。

  张子显和吕大夫走了出来,纪无锋立刻迎了上去:“如何?”

  张子显:“当是无碍。”

  “那他的胳膊呢?”

  “并没问题, 怎么了?”

  “没什么。”

  “刘大侠莫要太过担心。不过,真的不用老朽给你看看吗?”张子显担忧地看着纪无锋。

  纪无锋苦笑摇头:“我无事, 张药仙,吕大夫,大半夜的,辛苦您二位了。”

  守在陆容辛旁边,纪无锋只觉夜色快速褪去,逐渐转为光亮。

  陆容辛虽然昏迷着,但他始终眼球快速转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纪无锋担忧地握着陆容辛的手,轻轻唤他:“陆大夫,陆大夫……”

  ——

  “陆大夫……”

  “陆大夫……”

  缥缈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却被一片嘈杂之声掩盖。

  “娘娘说上次效果不错。”“这种再加点剂量试试?”“试试吧。”

  一张极为华丽的大床上,鹿崽被铁链拴住,无法动弹。旁边,是时刻关注着他的太监,还有几个正拿着各种草药来回比对的大夫。

  鹿崽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这种灌药他已经习惯了,据说他喝了药,再用他的血给娘娘制药,可以让娘娘青春美貌的效果更好。

  鹿崽心想,或许不绑着他,药吃得能更快些?

  苦涩的汤汁被灌入嘴里,随之而来的,是腹中的轻轻绞痛,他忍不住出声,旁边的太监立刻用手帕捂住他的嘴:“这可是给娘娘积福呢,怎么能出声?”

  待到腹中疼痛缓解,就有人拿来镶有红宝石的精美匕首,在他手臂上一划,又一划。

  滴滴答答。

  一碗和宝石一样颜色的血被拿走了。

  鹿崽不知道什么药要如此药引。

  他只知道自己在阴暗石室和这间华美的取药室里往返,偶尔也会有不认识的人通过太监偷偷来找他,取他的血喝下,治愈身体的病痛。

  直到有一天,他趁人松懈,偷到了一株毒草,大口塞进了自己嘴里。

  剧烈的疼痛让他失去意识,而等他再醒来时,整个故仙居已经一片混乱。

  娘娘食了今日的银萃芝后,暴毙而亡。

  鹿崽被关进了地下最深处等待发落,一片漆黑中,他跌进了贯通地下石室河道。

  水瞬间淹没了一切。

  黑暗中,混乱的色彩裹挟而来,呼啸着冲刷鹿崽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窒息伴随着混乱坠落,坠落……

  “陆大夫……”

  是谁?在说什么?

  鹿崽睁开眼,发现自己蹲在城镇的角落,正小心翼翼地打量来来往往的行人。

  因为孟朝最受宠的妃子过世,这座故仙居不远处的城镇里一片缟素。

  “咕噜噜——”

  鹿崽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叫声,他捂住肚子,撇着嘴。

  “喂,你从哪来的?”

  鹿崽抬头看去,是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老乞丐,他手里端着个缺了一块的瓷碗,拄着根木棍走到鹿崽身边。

  鹿崽轻声说:“我不知道。”

  老乞丐靠着墙坐下来,看到鹿崽虽然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服,但脸蛋圆润,脚趾指甲整齐,动作一顿,心想这莫不是个走丢的小少爷?他立刻笑起来:“你找不到家了?”

  鹿崽眼神怯怯的,摇摇头。

  老乞丐面色柔和:“别怕,我可以带你回家。”

  鹿崽跟着老乞丐走遍了这座城镇,又去了附近几个城镇,但都没有找到鹿崽的家。

  但鹿崽记得,雨天里老乞丐寻了处檐廊,让给他一半躲雨;山野里老乞丐找到一丛果子,摘了最红的给他;被富家驱赶时,老乞丐护着他先跑;和其他乞丐争夺破庙时,老乞丐没让他受一点伤……

  于是,在一次老乞丐莫名碍了贵人的眼、遭到毒打后,鹿崽拼命把他拽到街角。

  老乞丐摸了摸鹿崽的手,气息微弱:“我怕是不行了,只可惜,没能找到你家。”

  鹿崽看到老乞丐咳出了血,惊慌说着:“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他跑向刚刚老乞丐被打的地方,那里,瓷碗的碎片散落一地。鹿崽捡起一片大的碎片,匆匆跑回来。

  老乞丐看着鹿崽的目光逐渐涣散,声音已经弱不可闻:“你要干什么?”

  鹿崽扑簌簌掉着眼泪,说:“你不会有事的。”

  瓷片从细细的胳膊上划过,鲜血涌出。

  鹿崽把胳膊送到老乞丐嘴边:“你快喝,快把我的血喝了。”

  深深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鹿崽拿起瓷片,咬紧了牙,又划开一道。

  温热的血流入了老乞丐的口中,他冰冷的身体开始逐渐发热,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清晰。

  “你快喝,喝了就好了。”

  第一道伤口已经不见,只余一条浅粉色的痕迹,第二道伤口也已经愈合。鹿崽正要割开第三道伤口,老乞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鹿崽的惊喜在看到老乞丐眼中神色时戛然而止。

  老乞丐看着他,就像以前无数个日夜里,那几个太监看他的神色一样,狂热,贪婪。

  “我竟不知,你居然是个小仙童。”老乞丐死死掐住鹿崽的胳膊,“这可真是上天助……啊!!”

  鹿崽一口咬住老乞丐脏兮兮的手,尖利的犬齿刺入皮肉,另一只手握着瓷片猛地向他刺去,也不知是刺中了哪里,老乞丐大叫着松开了手。

  “你个狗东西!”

  鹿崽得了自由,撒腿就跑。

  “站住!”

  老乞丐急匆匆追来,但因为腿脚不利,一瘸一拐。

  鹿崽惊恐地瞪大着眼,在满是人流的街道上奔跑,快速奔跑!

  “站住!”

  老乞丐的声音依旧追在后面。

  鹿崽直直冲向城镇的大门,而在他冲过门口,看到一片宽广土地时,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大力挤压,像是被塞入了一根狭窄的管道中,时间仿佛粘稠的糖浆在管道中冲刷他,呛入了食道,腹中越发鼓胀。

  “陆大夫……陆大夫……”

  好吵,别喊了!

  鹿崽猛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正坐在一处门槛上,手里还拿了把蒲扇。

  “鹿崽,你发什么呆呢?”一个少女走了过来,“可是饿了?我偷偷去看了,我娘拿了三个鸡蛋去伙房,肯定有你的一口吃。”

  鹿崽愣愣点头。

  少女摸了摸鹿崽的头,突然往他嘴里塞了什么。

  甜甜的,是麦芽糖。

  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走了。

  鹿崽嘴里嚼着糖,四下看看,总觉得心里不安,但是为什么呢?

  蓦的,一阵密集的马蹄声逼近,还响起了哨声和呼喝声。他猛地站了起来——土匪!

  他想喊,却喊不出口,只能看着自己惊慌逃窜,而刚刚给他塞了麦芽糖的少女,已经一刀死于他面前。

  他再一次坠落,面前是无数的人脸在滑过,嗡嗡的说话声震得他耳朵发麻。

  “陆大夫……”

  “你个小兔崽子,净知道吃,干活去!”“怎么这么久也不见你长大?”“啊!你的头怎么好了?你,你是怪物!”“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救救我!”“……”

  别说了!别吵了!

  “陆大夫……陆容辛……”

  陆,陆容辛?!

  眼前一切猛地定住了。

  陆容辛看着眼前滔天的洪水仿若雕塑般静止,兀自穿了过去,巨浪的那边,是和一群流浪儿混在一起的小小的鹿崽。

  再向前走,是一个白胡子老人领着流浪儿们回家,慈眉善目地给他们吃饭换衣,却转脸就给他们试药试针。

  走过那些痛哭的孩子,陆容辛蹲下来,与不哭不闹的鹿崽对视。

  鹿崽清凌凌地说:“你很久很久都没来看过我了。”

  陆容辛:“是,我本以为我能把这些都忘记。”

  鹿崽扯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忘记?你想忘记什么?是忘了你身上看不见的疤,还是忘了你挨过的饿?是想忘了你藏在山里不敢见人的日子,还是忘了你每生活一段时间就要搬家的无奈?哦,或者你是想忘了,教你医术的师父其实不是意外死去,而是被你设计害死的?”

  “够了!”陆容辛浑身一抖,却见身前倒着那白胡子老人,大睁着双眼瞪着他。

  鹿崽站起来,步步逼近陆容辛:“陆容辛,你以为你有了个名字就可以了吗?”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鹿崽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孤魂野鬼,不配得到幸福。”

  四周的景色猛然坍塌,化作一片齑粉,只剩一片纯白。

  “不是这样的。”陆容辛急促喘息着,“不是这样的。”

  鹿崽大吼起来:“就是这样!你身上流着万寿族的血,没人能真心对你!”

  陆容辛快速地说:“纪无锋,纪无锋可以,他一直都在意我、关心我,他给我过生辰,他……”

  “但是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陆容辛僵住了。

  鹿崽冷冷地说:“所有对你好的人,都是在不知道你万寿族身份的前提下才对你好的,现在他知道了,你猜他会怎么做呢?”

  四周的纯白开始转黑,陆容辛身上开始发冷。

  鹿崽的眼眸越发地黑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又看了陆容辛一眼,转身融进了黑暗里。

  好冷。

  陆容辛发起抖来,牙都开始打颤,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冷……好冷……”

  “好冷……”

  ——

  “你冷是吗?”纪无锋抓着陆容辛冰凉的手,看着好好的人突然全身抖个不停,不由大喊,“杜致!你快去请张药仙和吕大夫!”

  “哎!”杜致匆匆跑了。

  此时已是中午,纪无形去主持青鸾阁事物,并不在此,整座塔楼五层此刻并无他人。纪无锋干脆脱了自己上衣,露出半身黑纹,爬到床上,掀开被子,抱住了陆容辛。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呢,”纪无锋牢牢抱着,反复念叨,“陆容辛,你不会有事的。”

  感受到怀里人的体温似乎更低了,纪无锋一阵恐慌,声音都哽咽起来:“陆容辛,你别有事,我求求你,你别有事。”

  簇槿从床下跳了上来,嘴里叼着一只鸟,放在陆容辛头边。

  鸟还活着,但受了伤,扑棱着翅膀想跑,又被簇槿按住。

  纪无锋的脸贴在陆容辛的脸上,眼中溢出泪水:“陆容辛,你睁眼好不好?”

  突然,纪无锋感到脸颊一阵瘙痒,是陆容辛的眼睫眨动。

  纪无锋眼泪滑下,欢喜喊着:“陆大夫!”

  但陆容辛瞳中却一片漆黑:“纪无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