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中夜深露重, 陆容辛虽早早睡下,但之前的一阵马蹄声在谷中震荡而过,他醒来后就没了睡意。

  此时虽已安静下来, 但仍可听见附近有人在低语:“刚才过去的人好像是仙道卫打扮呢?”

  陆容辛推开窗,随手挽了发髻, 用簪子松松簪住。从这处窗口向外看去,恰可以看到瓦砚山曲折山路上零星亮光。

  想起在清莲湖白沙洲宴会间的曲折,也不知这半夏瑶仙宴究竟如何?陆容辛摇摇头, 想来以青鸾阁的威望, 该不会有人去搅局吧?

  正出着神, 眼前一晃,一道白影突至, 捏住了陆容辛胳膊。

  陆容辛眼瞳聚焦看清来人, 心中狂跳, 惊怒交加:“你想干什么?为何在此?!”

  庚申满法笑了一笑:“你是和刘八里在一起的人。”

  “你……”

  陆容辛刚想说话, 庚申满法却向他面前凑来,鼻尖对鼻尖, 一嗅。

  陆容辛瞬间屏气, 用力推去:“你有病……唔!”

  庚申满法击中陆容辛哑穴,玩赏般地看了看:“原来是你啊, 我记得这个味道, 当初殷城客栈里咱们遇到过, 奇妙的药香味。”

  猛地一股大力, 庚申满法拽着陆容辛的胳膊将他半拖至窗外,又一托一举, 勒住他的腿,扛着他就向瓦砚山而去。

  本在梁上休憩的猫咪簇槿一跃而下, 冲着窗外厉声尖叫:“呜嗷——!呜嗷——!”

  叮咣一阵,房门被“砰砰”拍响。

  “陆大夫?陆大夫?”旁边房间的杜致跑了过来,拍着门喊,“你怎么了?”

  “哆,哆”,门栓响动着被簇槿慢慢打开。

  杜致推门而入,只见打开的窗户,还有窗口前掉落的一支木发簪。

  “喵——!”簇槿跳上窗台,回头看了杜致一眼,直跃而出。

  陆容辛被扛着在空中飞过,风在耳边呼啸,平日里看来高大的房屋此刻不过是玩具般大小。

  也不知庚申满法习的什么轻功,即使带着人也轻轻松松飞得格外高。

  出了山谷,过了岗哨,庚申满法扛着陆容辛直奔青鸾阁塔楼而去,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和纪无锋约定一对一的比试。而陆容辛,这个纪无锋的同伴,就是让他不得不答应的筹码。

  “唔,唔。”陆容辛无法开口说话,虽有一次看到在山上巡夜的人,却不能呼救。他尽力调整呼吸,压下心中惊慌,努力镇静下来。

  ……七,八,九……七,八,九……

  随着两人在空中腾跃又落下的节奏,陆容辛心中默数,发现每默数九个数时,都要落地后借力再起,心中打定主意。

  当再一次看到巡夜人时,陆容辛默数:……六,七!

  在即将落地时,陆容辛猛地抓住庚申满法的手,腰腹发力,扭身一挣!

  陆容辛借助自身重量从庚申满法肩上滚落,抱住头直直掉落掉了下来,在山道上滚了几滚,手背、手肘都磕破了也不在意,迅速爬起,向刚刚看到的巡夜人跑去。

  庚申满法落地,回身看向陆容辛,略显烦躁:“真是不听话呢。”

  “唔!”陆容辛拼命向巡夜人跑去,山道台阶高低不一,因为跑得太快,一步跨过两阶或三阶,上半身向下倾去,险些再摔一次。

  清凉的空气大股吸入胸腔,陆容辛不敢回头,他拼命跑,跑过一丛灌木时,终于能看到巡夜人的背影。

  “唔!唔!”轻弱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陆容辛脚下踢到一块石头,“咕噜噜”滚了下去。

  “什么动静?”远远的石阶下,巡夜人听到响动,回过头去,却见并无异样,只一颗石块滚落到脚边。

  山道旁,陆容辛被死死按在草丛里,鼻间全是泥土,地上凸起的石块割破他的脸,传出淡淡的血腥味。

  庚申满法反按着陆容辛:“你若乖乖的,哪里会受这种苦?”

  陆容辛挣扎不动,胳膊被反别得生疼,平日里养护细腻的手指此刻满是擦伤和泥土。

  “别乱跑,我只是带你去……嗯?”庚申满法的话突然顿住。

  他一把拉起陆容辛,钳住他的脖子后,借着星光细细查看他脸上的伤——那道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能被发现!]

  [不能被发现!]

  陆容辛眼瞳放大颤抖,心里疯狂响起警报,过往的一幕幕血腥场景令他浑身发抖:有石室里笑眯眯的太监,有脸上一道疤的狂热乞丐,有仙风道骨的皮笑肉不笑白胡子老头……

  [不能被发现!!]

  陆容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掰开了庚申满法的手,抓起土向他面上撒去。

  庚申满法闭眼侧头,躲了一下。

  陆容辛趁此机会快速逃出,慌不择路地逃跑,但跑不过六七步,就被庚申满法抓住。

  “你是万寿族。”

  庚申满法的话音从背后传来,既无疑问,也无狂热,就是一句十分肯定的话。

  陆容辛浑身冷汗,他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被压到最低,直到庚申满法说出了下一句话。

  “没想到除了我,万寿族居然还有人活着。”

  陆容辛突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缓缓转头,看向庚申满法,眼中除了惊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庚申满法笑了起来:“你跟着刘八里,是因为他身边很有趣吗?”

  见陆容辛不说话,他“哦”了一声,解开了陆容辛的哑穴。

  “咳,”陆容辛盯着庚申满法的眼睛,声音略有些哑,“你,你说,我是什么?”

  “万寿族?”

  陆容辛呼吸的频率逐渐加快,唇角颤抖。他眼前的庚申满法似乎化作了一张张记忆深处模糊的面庞,那些本以为早就忘却的冷漠、癫狂、嘲笑、鄙夷,此时统统汇聚交融,缠绕着将他越束越紧。

  庚申满法轻轻皱眉,陆容辛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怎么,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青穹台上的人就这么多,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陆容辛并不说话。

  庚申满法自顾自地说:“看你恢复能力这么好,想来还是个年轻的孩子,你有七十岁了吗?或者更大一些?总之应该比我小吧。”

  这些话在陆容辛耳边盘旋,钻进了陆容辛的耳朵,却又似是漂浮在他眼前。

  “……不……不是……”陆容辛颤抖着喃喃。

  “不是?”庚申满法歪歪头,似是不解,“也对,你怎么一点内力都没有呢?难道你父母什么都没教过你吗?”

  “我不是!”陆容辛突然喊出声来,他双眼猩红,呼吸急促,“我不是什么万寿族,不是!不是!”

  庚申满法看着陆容辛的抗拒,摇摇头:“怎么会不是呢?”他突然出手捏住陆容辛的胳膊。

  “咔”。

  “啊啊嗯……”陆容辛的痛呼转为闷哼,他小臂的骨头硬生生被庚申满法掰断了。

  庚申满法却十分平静地说:“你看,很快就会好,不是吗?”说着,又“咔”一声,掰断的骨头被他强行接上。

  “放开陆大夫!”

  一道剑气从后突至,庚申满法掐着陆容辛的断臂,回身兜转间,一掌挥去,内劲轰出。

  杜致急忙以剑相抵,却仍被这一掌击退了五步。

  “你是……?”庚申满法看向杜致,却听山下传来人声。

  “有人闯山!”“他往上面去了!”

  杜致再次攻来,庚申满法虽轻松化解,但见杜致纠缠不休,不由皱眉:“麻烦。”

  巡夜人和岗哨的两人都奔来此处。

  杜致大喊:“白衣那人抓了我兄长,请帮我一起!”

  赶上来的青鸾阁巡夜人看去,只见陆容辛衣衫狼狈、神色痛苦,抓着他的庚申满法是坏人的可能性显然很大。

  眼见青鸾阁的人要与杜致联手,庚申满法摇摇头,又一掌打出,逼退几人,趁机再次扛起陆容辛,正欲离开,一只三花猫从天而降。

  “呜嗷——!”

  庚申满法一个不备,被簇槿锋利的爪尖划破了半张脸。

  庚申满法摸着脸上的伤,第一次感到了愤怒,薄唇轻启:“畜生。”

  “呜呜呜——”簇槿丝毫不畏,弓着背,炸着毛,堵住庚申满法向上的路,发出威胁的声音。

  向下看去,杜致和青鸾阁巡夜人严阵以待,更是又跑来一个岗哨护卫,他拿出一支讯号,一拉引信,“嗖——”,一道金亮的讯号腾飞而起,在夜空中炸出一团火光。

  庚申满法目光扫过几人,不耐地呼出一口气,不顾陆容辛的反抗,点了穴道,把他扛在肩上。

  杜致一急,率先挥剑而起,却不想庚申满法速度更快,不过是身旁的树叶,在他手中却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器,直刺四人。

  杜致咬紧牙关,不躲不避,以剑相抵,竟听一声清脆嗡鸣,树叶被从中劈开,向两旁飞散去,杜致则从中挺出,剑身向着庚申满法胸腹刺去。

  又见簇槿飞身扑来,与杜致一前一后夹击,庚申满法不自觉放松了抓着陆容辛的手,反击之时,内劲震荡,陆容辛竟堪堪一摇,从庚申满法肩上滑下,又因为胳膊无力没能抓住道旁树木,顺着旁边的山坡就滚落下去。

  “陆大夫!”杜致惊惶大喊,就要向下追去。

  却见陆容辛忽又从崖间冒出,而他身后抱着他的,正是纪无锋。

  杜致激动喊道:“刘先生!”

  庚申满法面上一喜:“刘八里,你居然来了,果然带着你同伴来能……”

  刷——!

  纪无锋一剑斩去,若不是庚申满法躲得快,掉落的就不只是他半缕头发了。

  纪无锋怒火中烧:“又是你。”

  庚申满法笑容收敛,被纪无锋眼神锁住带来的压迫令他身体微微颤栗。

  纪无锋扶着陆容辛站好,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柔声说:“陆大夫,你可还好?”

  陆容辛低着头,抬眸看了纪无锋一眼,不知为何鼻子一酸,想说自己无事,却开不了口。

  庚申满法见自己被无视,开口道:“刘八里,你知不知道,这位陆大夫是万寿族?”

  陆容辛突然浑身一颤,摇着头说:“不是,不是,我不是……”

  纪无锋心里像被刺了一剑,立刻抱住陆容辛,拍着他的背不停安抚,再看向庚申满法时,已然面色冰冷。

  庚申满法身体一颤,竟然笑了起来,眼眸放大,语气略显激动:“刘八里,你是不是在恨我?那正好,我与你相约一战,只你我二人,生死不论。”

  纪无锋轻轻松开陆容辛,招来杜致,让他看扶陆容辛,而后向前一步,冷声道:“生死不论?我让你现在就去见阎王!”

  黑纹倏然绽开,铺了半面,纪无锋换了左手持剑,浩然劲力席卷四周,一步踏出,剑起万丈!

  压力逼得巡夜人不停后退,庚申满法瞪大了眼,身体激动颤抖,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下次相见,死战不休!”

  砰!

  一声轰鸣,山石崩裂,尘埃四起,山间回荡着“砰,砰,砰……”的回声。

  而当尘埃落定,就是山体一道豁然剑痕,无数碎石间,并无庚申满法的身影。

  纪无锋看了眼夜空,收了剑,跑回陆容辛身边。

  “陆大夫,陆大夫?”纪无锋轻声唤他,但陆容辛并无反应。

  杜致满脸担忧,让开位子。

  纪无锋握住陆容辛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加大声音:“陆容辛?”

  陆容辛仿佛搁浅的鱼,大口喘息着,眼瞳缩放间,终于聚焦,在看清纪无锋的那一瞬间,他双眼一闭,摔倒下去。

  “陆容辛!”纪无锋一把抱住他,目龇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