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比赛是一次混战。

  天色阴沉, 空气黏腻。演武场观赛的凉棚被拆掉,擂台只剩一座,且被加大了一倍。一道红色的绳子在擂台四周隔出了一片空间, 保证观赛人群与参赛选手的距离。

  纪无锋和其他报名的十一人一同站上了擂台,刀剑棍枪, 各持兵器,唯独庚申满法赤手空拳。

  比赛开始后,纪无锋本以为会经历抱团厮杀、各自为战的不同阶段, 但没想到, 庚申满法直冲而入, 简单一拳一脚,便有两人被攻下擂台。其余人见状即刻围攻, 但他武功了得, 也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便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击飞出去。

  最后, 擂台上只剩下庚申满法和纪无锋两人,在缠斗数十招后, 纪无锋手臂一颤, 一种不妙的预感出现,而随即, 只听“嚓”一声, 他手中的剑乍然断裂, 金属碎片四溅飞射。

  而就在这一瞬间, 庚申满法以指代剑,点了纪无锋额间一下后, 自己跳下了擂台。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纪无锋独自站在擂台上,手握断剑, 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

  庚申满法站在台下,一脸兴味盎然地说:“刘八里?挺有意思的,下次再和你玩。”

  ……

  客房。

  “这就是所谓的‘直通令牌’?”

  待庆贺人群散去,邹元、唐春和秦泱泱凑成一处,观察桌上那块小小的令牌。

  纪无锋点了点头,卸下脸上客套的笑容,显得有些低沉。

  杜致小声问:“刘先生,你不高兴吗?”

  纪南北拍了拍杜致,向他摇摇头,然后拿起空空的水壶说:“没水了,我们去打些水回来。”说着,他挨个拍了拍杜致、秦泱泱、邹元和唐春,拿起小小的茶杯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便领着他们一串人出去了。

  “他的确很厉害。”纪无锋说道,“我摸不清他的武功路数,像是糅杂了各门各派的精华,却又和任何门派没有关系。”

  陆容辛说:“你没有动用内力就好。”

  “只是现在就遇到庚申满法这样的人,日后去了双青坪,恐怕……”

  “为何一定要赢呢?咱们来此的目的只是想要找寻当年的线索,现在线索已经指向了东洲,指向了炀和宫,这就够了。你不需要赢过谁,也没必要去双青坪。”

  “是啊,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纪无锋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气,像是马上就要下雨了。“陆大夫,炀和宫的所作所为已经违背正道,若是他们在武林大会上夺得了冠军,只怕之后的武林江湖会一片混沌。”

  陆容辛皱眉:“那又关你什么事呢?”

  纪无锋和陆容辛对视,面对两人明显不同的观点,他坚持自己的看法:“既然我已经看到那种向恶的可能性,就不能坐视不管。”

  “你怎么管?用什么管?”陆容辛语气冷硬起来,“你以为你还是锦绣山庄的二公子,说一句话就有多半个江湖响应吗?还是你以为自己仍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只要用武力就能平息另外半个江湖吗?你清醒一点,你现在只是一个用假身份行走江湖、身体虚弱而且随时可能引发蛊毒而死的人!你没有义务去拯救苍生!”

  纪无锋抿着嘴看着陆容辛。

  “怎么?没话说了吗?”陆容辛呵出一声冷笑。

  纪无锋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向外看了看,见无人在外,才又关上门回来。

  陆容辛瞪视着纪无锋:“怕我的话被人听到?怕就不要做多此一举的事。”

  纪无锋叹了口气,拉住陆容辛的手,一开始没拉动,再使劲才把那只手拉起来握在自己手中:“陆大夫,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

  “我没有。”

  “好,那就当没有吧。”纪无锋无奈地捏了捏陆容辛的指尖,“陆大夫,你且想想,我们找线索是为了什么呢?”

  陆容辛声音软了一些:“查明七年前你被污蔑的真相。”

  “是啊,查明真相以后呢?”

  “以后……?”

  纪无锋说:“若是真相大白后,我们该如何呢?是重振锦绣山庄,还是一起浪迹江湖?或者回到归剑宗,或者常住朗云阁?但不论如何选择,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天下太平。”

  陆容辛扯了下嘴角:“前提难道不是你能好好活到那时候吗?”

  纪无锋又捏了陆容辛的指尖:“这不是有你在吗?”

  “但你要是动用内力引发了蛊虫,我也救不了你。”

  见陆容辛语气软化,纪无锋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轻轻的说:“我一定万分注意。”

  陆容辛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扑灭了:“那你要保证,万事以保重自身为先。”

  纪无锋笑了:“那可不行,我得以陆容辛陆大夫为先。”

  陆容辛忍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纪无锋这才慢慢说起来:“我不会拯救苍生,也不能拯救苍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但事关炀和宫,我必须出手。”

  “若七年前真是他们谋划了一切,那他们必然容不下我的存在,我必须先下手,为自己求得生机。若七年前的事与他们无关,那咱们也得替陆大夫你出口恶气,让咱们‘一言君’的名声盖过那劳什子的神君。”

  “而且,我有种感觉,庚申满法并不是炀和宫的人,他太过于……随性,不像是炀和宫的风格。”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纪无锋走过去开门,却见是一个身穿碧山绿衣的长者。

  来人递上了一份请柬:“在下乃是青鸾阁殷城分阁的负责人,此次是来邀请您参加我青鸾阁的半夏瑶仙宴。”

  半夏瑶仙宴?

  纪无锋打开请柬细细看来,原来是青鸾阁要邀请各方豪杰才俊相聚一堂,共饮共乐。

  纪无锋指指自己,问:“确定是要邀请我吗?”

  “没错,正是要送给北域刘八里刘大侠。”

  纪无锋笑了,正好,他想去青鸾阁便不用再找其他理由了。他收下请柬,说:“必定按时赴约。”

  ***

  与此同时,大齐京城。

  虽是白天,但百姓们门户紧闭,一个小童从窗口向外看,立刻被大人抱走,将窗缝严密关好。

  汪汪汪汪……黄狗冲着街头吠叫,很快,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兵列队跑来,黄狗夹着尾巴缩回了狗洞里。

  一个年轻的小兵问:“柱子哥,咱们这是去哪?”

  旁边的甲兵瞪他:“闭嘴,别多问。”

  甲兵们最终停在了城东一处大宅门外,还有其他各个方向汇聚而来的士兵们也停在此处。

  小兵虽没读过书,但看着牌匾上的四个字,却也能认识一个“王”字。他心里一突,身体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这时,一位身穿常服的大人骑马而来,他两鬓头发略有斑白,但面容沉稳,不怒自威。随着他一个手势,立刻有人跑上去拍门。

  “开门!开门!”

  但大门紧闭,就好似没人一样。

  又拍了两遍门,依旧没人开门,那位大人笑了:“跟我玩这招?呵。来人,给我把门拆了!”

  “是!”

  甲兵们领命上前,一部分开始撞门,另有几人搭起人梯,要翻进院内去开门。

  小兵因为体型小,被送上了人梯顶端,他刚越过院墙,就被吓得不敢动了——那院里满满都是护卫,还有一批人手持长弓,弦如满月……

  咻!

  箭矢扑天而来,小兵大叫一声,滚落下去。

  见此情状,大人不怒反笑,慢慢说着:“新安王忤逆皇令,都给我拿下!”

  碰!

  新安王府大门被撞破,甲兵们冲入其中,而后跟上了大批士兵。刀剑光影交错,厮杀喊叫中,华美的院落里洒上了鲜血。

  曾经高高在上的新安王被人从房间中找到,却已是神智迷蒙,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人押走。

  “余大人,新安王府众人均已被抓捕。”

  余大人只看了一眼,便调转马头而去,身后自有他的属下处理好一切。

  一名下属骑马跟上,低声说:“余大人,这已经是近三个月里的第二次了,咱们……”

  余光鲁斜眼瞥他:“圣意难测,不要多问,咱们仙道卫只要办好皇命就可以了。”

  下属皱着眉:“但这种涉及皇亲国戚的事……这,这不应该是咱们做的。”

  “那是因为圣上信任我们。”余光鲁轻笑一声,“放眼朝堂,还有谁能让圣上如此放心呢?”

  下属放慢了速度,同余光鲁拉开了距离。他回头看向被关入囚笼的新安王和他的家眷,内心一阵不忍——新安王曾多次平定匪患、安置灾民,怎么现如今却因为劝诫皇帝不要过于沉溺修仙而被捕呢?

  在甲兵的严密看守下,囚车被拉走了。

  下属停在原处,一时间不知该去向何处。

  一旁的小巷里走出来一个身着儒袍的人:“这位仙道卫的大人。”

  “谁?”下属立刻清醒起来。

  这人躬身一礼:“在下张应慈,能否与大人去茶室一谈?”

  ***

  又过一日,各门各派开始陆续离开,取得好成绩的自然高兴,但也不乏败兴而归的。

  纪无锋他们先去商行送走了秦泱泱,又向吕一平告辞。因为早就得了阚天易的指示,吕一平并不阻拦,纪无锋便和归剑宗一行在宋府门口分别。

  “刘八里!”

  一声高呼叫住了纪无锋,回头一看,纪无锋有点惊讶:“王贺?”

  赶来的正是十天古帮的王贺,他咧着嘴笑道:“没错,就是我,我给你带来了一份你绝对无法拒绝的礼物!”说着,他把手中一把剑递了过来。

  纪无锋刚想拒绝,他就说:“不是什么名贵的剑,是我们帮派里的锻造师自己打的,结果因为大家都用刀,这把剑就一直闲置了,给你正好物尽其用。”这位西岭汉子把剑塞进纪无锋怀里,“不许拒绝!咱们行走江湖怎么能没有趁手兵器呢?虽然应该比不上你之前的那把,但也总好过你在路边随便买吧。”

  纪无锋摸了下鼻子,说:“那个,其实我之前那把剑就是街边随便一间铁匠铺子里买的……”

  王贺脸色一青,干脆假装没听到,速速离开,还边跑边喊:“有机会来我们十天古帮玩啊!”

  纪无锋抱着剑,也笑了起来:“好!”

  终于,天上积压的云化作了雨,淅沥沥坠落下来,空气不再黏腻,闷热也变成了清凉。

  又看了看宋府的大门,纪无锋长舒一口气说:“咱们也走吧。”

  纪南北架好马车,问:“去哪?”

  纪无锋说:“往南,咱们去林泽镇。”

  马车辘辘而行,纪无锋看向窗外,一片细雨中,宋府一驾马车一片缟素,同行而出,向山上去了。

  陆容辛问:“那马车有什么问题吗?”

  纪无锋放下布帘,不再关注:“应该是宋府大夫人的马车,看样子是去上坟了。”

  车行继续,然而,出了殷城地界后,雨却陡然大了起来,不仅丝毫没有了夏日的炎热,反而透出阵阵寒意。

  “咳咳……”一阵风吹进了马车里,纪无锋忍不住咳了两声。

  陆容辛找出止咳药喂他吃下,杜致在包袱里翻找出加棉外衣,急忙给他披上。

  马车停了下来。

  纪南北脱掉蓑衣,钻进车厢:“不行,雨太大了,完全看不清路,咱们先停在这里,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陆容辛看向车窗外,天色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雨幕隔绝了视线,就连路旁的景色都看不到了。

  几人起先还闲聊几句,后来也没了话,只等雨势变小。

  就在这一片暗沉的安静中,杜致看着纪无锋侧脸的轮廓,突然说:“刘先生,我能拜您为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