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居。

  宋义躺在床上, 目光涣散,唇色青白,汗意岑岑。

  陆容辛收回了诊脉的手。

  宋府大夫人急忙用手帕擦了下通红的双眼, 问:“陆神医,义儿怎么样?”

  陆容辛摇了摇头:“恕在下无能为力。”

  大夫人拉住陆容辛的手:“不, 不可能,你是‘一言君’陆容辛啊!”

  “大夫人,请您冷静。”纪无锋使了巧劲, 让大夫人松了手。

  大夫人垂下泪来:“不对, 不对, 你刚刚不是还说,一到二个时辰, 义儿就能好吗?”

  “这也正是我所疑惑之事。”陆容辛说着看向一旁侍立的小厮和侍女, “在此期间, 可有发生什么事?”

  一个侍女欲言又止。

  陆容辛看向她:“你说。”

  侍女低着头, 声音略显颤抖:“刚才,四少爷的确是醒了, 但, 但后来来了个炀和宫的道长,就让我们都出去了……”

  陆容辛:“那道长可给四少爷吃了什么东西?或是按了什么穴位?”

  大夫人见侍女支吾着, 气道:“快说!”

  侍女跪倒在地:“奴婢真的不知道。”

  “有谁看见了吗?”大夫人气地吼了起来, 一众小厮侍女都吓得跪倒在地。

  宋俊波踉踉跄跄地赶了过来, 扶着门框, 气若游丝地说:“夫人,莫要问了。”

  “老爷!”大夫人立刻跑了过去, 伏在宋俊波身上哭了起来,“我的义儿, 我的义儿他怎么这么命苦啊……”

  宋俊波抱着大夫人安抚两下,便强撑着走进了屋里,看到宋义不人不鬼的样子,闭了闭眼,才说:“陆神医,辛苦你之前为我儿诊治,稍后自会奉上诊费。”

  陆容辛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应了声“好”。

  “爹……”宋义清醒过来。

  大夫人一下子扑了过来:“义儿!”

  宋义又喊了声:“娘……”

  “我是不是要不行了?”此时,宋义的目光清晰,声音正常,看起来仿佛就是前一日风雅的月桥公子。

  大夫人哭着说:“不会的,你肯定能好的。”

  “娘,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说着,宋义就要坐起来,大夫人急忙扶他,在他背后塞上靠枕。

  宋义坐起来,这才看到陆容辛和纪无锋二人。仿佛听不到身旁大夫人的言语一般,他的目光凝聚在纪无锋身上。

  宋义说:“爹,娘,刚刚来了位道……”

  宋俊波捂住了宋义的嘴,摇摇头,不让他再说话。

  宋义眼中的疑惑转为了震惊,随后又归于平静。他让宋俊波松开了手,说:“我想和陆神医还有刘大侠单独说两句话。”

  “这……”大夫人犹豫。

  宋俊波叹了口气,说:“好,我们稍后进来。”

  屋内很快便没了旁人。

  宋义盯着纪无锋说:“刘大侠,不论你与我那位故人是什么关系,有件事我都要告诉你。”

  纪无锋面色如常:“什么事?”

  “我是家中幼子,自幼备受宠爱,以为天底下便是我最厉害。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那位故人,不论是家室、地位,还是相貌、学问、武功,他都比我优秀,我真的好嫉妒他。”

  阳光透过窗扉照射进来,宋义的脸被照亮,显得干净又澄澈。

  “所以呢?”纪无锋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中。

  “没有人想永远都做一个影子。”宋义面色平静,“机缘巧合,我得到了江湖上已经消失的奇蛊‘阎王录’,我当时犹豫了好久,反反复复,终于有一个天赐的机会摆在了我面前——他受了重伤,就要死了。但我怕他活下来,我想他彻底消失,我就把这蛊给他种下了。”

  陆容辛忍不住就要给他一拳,但纪无锋拦住了他。

  纪无锋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本该死了,你那蛊反而抵住了他身体里的毒性,让他留了一口气,苟延残喘着活了下来。”

  宋义笑了起来:“果然,你就是纪无锋,真是好久不见了。”

  纪无锋向前一步,直面宋义:“是啊,好久不见,但我想,这也是咱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宋义看看陆容辛,又看看纪无锋:“是不是应该恭喜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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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无锋也笑了:“你的确应当恭喜我,不如把礼钱也提前出了吧,我怕你活不到我们成婚的那一天。”

  宋义摘下腰间的玉佩:“提前恭贺新禧。”

  纪无锋接过来,描摹着玉佩上的练鹊图案:“礼物不错,我挺喜欢。”

  见宋义神色平静,纪无锋问:“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宋义果然情绪毫无波动,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平静:“当然,我就要回归神君的怀抱。”

  纪无锋翻手把玉佩收了起来:“那好,但这个图案我还要问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哪得到的?”

  宋义的眼神逐渐狂热起来:“练鹊神鸟,这是练鹊神鸟,祂自神君殿里飞出,能佑我等凡人平安顺遂。”他紧紧攥住纪无锋的手,手背青筋暴起,“纪无锋,和我一起归顺炀和神君吧,他能给你灵魂的归宿。”

  纪无锋和陆容辛对视一眼,陆容辛小声说:“他状态不太对。”

  纪无锋点点头:“快去叫宋家主。”

  突然,宋义跃起,在屋内绕着圈奔跑,口中高呼:“炀和圣宫,万寿恒昌!”

  陆容辛带着宋俊波和大夫人进来,这对中年夫妇看到宋义癫狂的样子,不由跑上去拉住他,不停呼喊着“义儿”。

  宋义仰着头,哈哈笑着,却又在看到纪无锋的瞬间一声抽吸,哽咽起来,喃喃着“我不是故意的”、“放过我吧”,渐渐抽泣起来。

  大夫人紧紧抱着宋义痛哭,宋俊波则呆立在一边,眼神空洞。

  “我饮六转销烦恼,苍发朱颜神仙道!”宋义挣脱大夫人的怀抱,披散着头发,仰天大笑,随后,只听“嗬”一声,宋义仿佛被捏住脖子的公鸡一般发出惨叫,双目空洞地瞪着前方那一处光亮,嘴角歪斜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义儿!”大夫人一声啼哭,扑了上去。

  栖云居里一片混乱,而栖云居外,一位紫衣道长远远看着这一切。

  宋俊波的眼睛终于能动了,他茫然看了看四周,在下人服的一片青褚中,一抹紫色映入眼帘,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厉喝道:“都给我停下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宋俊波沉声说:“四少爷宋义,今日突发急症,暴毙而亡,为防病症传播,速速下葬。”

  大夫人急着喊道:“义儿他分明是……”

  “够了!”宋俊波惊怒交加,“宋义就是急症而亡!”

  纪无锋和陆容辛二人默默离开,与门外那位道长打了个照面。道长冲二人行了个礼,纪、陆二人还礼,而后各自离去。

  ***

  客房内。

  陆容辛:“所以,下一步要去东洲看看吗?”

  纪无锋:“对,只可惜宋义死得太快,没能问到更多的事。”

  陆容辛:“只是,这炀和宫势力强大,大齐上下皆有人信奉,若真是他们害的你,怕是不好办。”

  纪无锋:“不急,慢慢来吧。师父已经搜集到不少证据,若是这次在京城能找到伪造私通外族信件的人,至少能洗清我锦绣山庄的罪名。”

  陆容辛:“也好,只是没想到这炀和宫在各大门派中竟有如此影响。”

  纪无锋嘲讽地笑了笑:”你看这些年来,朝政逐渐涣散,我虽在北域小镇,却也能感觉到朝堂掌控力减弱,地方势力崛起,炀和宫已布局多年,势力庞大,只怕志向不止在民间百姓和江湖门派上。”

  “你是说……?”

  “我猜的,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传来,纪无锋起身开门,却见邹元狼狈地站在门外。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邹元颤抖着嘴唇,气息微弱地说。他仿若游魂般飘进屋内,坐在凳子上,面色苍白。

  陆容辛只看看他,就说:“不过是发烧了,为何说自己快要死了?”

  邹元慢慢看向陆容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陆神医有所不知,刘大侠给我喂下了毒独子的特制毒药……”

  听到这里,陆容辛看向纪无锋,纪无锋立刻看向四周,目光飘忽。

  “那药必须先连服七天毒药,然后再连吃三天解药,方可解毒,若差一天,便会暴毙而亡。”邹元嘴唇颤抖着说,“我,我今晨并未服药……”

  纪无锋咳了一声:“那个,只要一天之内服药都是可以的。”

  邹元立刻跳了起来:“真的吗?!”

  纪无锋取出一粒药——陆容辛只看瓶子就知道是他给纪无锋的清喉药——递给邹元,邹元立刻吃了进去,整个人都活泛起来:“刘大侠,你是不知道,我都快要被吓死了。”

  纪无锋坐回凳子上:“你怎么回来了?”

  邹元:“杀害百泉道长的凶手找到了,我自然就被释放了,可现在府门还未开放,我又怕自己没药吃突然死了,自然回来客房找刘大侠您了。”

  纪无锋点点头:“正好有事想问你,既然你是青鸾阁的人,那你知不知道炀和宫的总殿在哪里?”

  邹元想了想,说:“炀和宫总殿啊,在东洲清莲湖白沙岛,不过那里地势复杂,仿若迷宫,而且防卫森严,若无人指引,一般人无法找到。”

  “你可曾去过?”

  “我可没有那么大牌面,能让炀和宫请我过去。怎么,你要去炀和宫?”

  “有些意向。”

  “我劝你别去,”邹元降低声音,“你看他们今日行事,别到时候有去无回。”正说着,邹元一个喷嚏打出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陆容辛抓过他的手,只略一摸,便让他速去外面药房抓药,迟了只怕引起别的疾病。邹元倒是十分听话,立刻就走。

  纪无锋喊住他:“不是说还未开府门?”

  邹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丝毫不像发烧的病人:“我跳出去便是了。”

  待到午时,宋府公布了百泉道长的死讯,但四少爷宋义的死却无人提及,只在私下传播。待到未时,便传来了明日武林大会初选继续的消息,一众江湖子弟不再讨论百泉之事,精神振奋起来。随后,府门也重新打开。

  纪无锋本想留陆容辛住在这里,但二人均不放心住在外面的纪南北等人,变趁着晚霞漫天,纪无锋提着药箱,一步步送陆容辛回去了客栈。

  而就在纪无锋独自回宋府之时,一辆豪华马车载着口白玉棺从正门驶出,一队炀和宫道长唱着祈福往生之歌,一步一停,撒下满天纸钱,向城外炀和神君殿而去。同时,一辆小车拉着一口简单木棺从宋府后门离开,奔向宋府祖坟,除了两名粗实杂役,无人跟随。

  纪无锋停在路边,等着炀和宫送棺的队伍走过。漫天飘落的的纸钱中,他与路对面的庚申满法目光相接,对方看着他好似看向死物,令纪无锋心中不适,很快移开了目光。

  庚申满法却回想着李端玉走前对他说的话——

  李端玉骑在马上,俯视着庚申满法:“九月初五,武林大会将在双青坪举行,届时江湖精英齐聚,必定符合你‘有趣’的要求。”

  庚申满法嗤笑一声:“像是现在这个小儿打斗一般的武林大会吗?”

  “自然不是,能进武林大会的人,都是有真本事的人。”

  “也好。”庚申满法看了看被锁在后面板车上的丁雄飞和舞女,“只是,看个比赛,并不是很有趣,若是能亲自交手,才算是有点意思。”

  李端玉摇摇头:“你若想参赛,我自能帮你,只是我要你做的并不如此简单。”

  “那是要做什么?”

  “炀和宫将参与本次武林大会,想要成为武林盟主,一统江湖,我要你取得第一,破了炀和宫这个念想。”

  庚申满法与李端玉对视,一个逐渐起了兴致,一个目光坚毅野心十足。

  庚申满法笑了起来:“听起来不错,那我的参赛资格……”

  “我回头派人给你送来。”

  “好,一言为定。”

  “希望你能做到,不要让我再费其他工夫。”

  庚申满法眨了下眼,目光转回当下。

  宋府大门的门槛正在被重新装上,纪无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可以进入时,恰好与庚申满法并肩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