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下了几盘棋, 均以“北域蛮荒之地毫无风雅情趣的刘八里”掌握不了围棋规则,宣告速败。

  宋义心累的同时却又莫名有一丝轻松,他命人收了棋盘, 端来茶水,纪无锋倒了一杯, 一饮而尽。

  “啊……”纪无锋喝完茶,叹了口气——这茶分明是他曾经最不喜欢的黑茶,只不过在北域这些年, 当地流行的最便宜的就是黑茶, 他早已经喝惯了——又咂了咂嘴, 纪无锋赞了一声,“好茶。”

  宋义细细观察纪无锋的一举一动, 见他是真的不觉茶水难以下咽, 坐在那里规矩却又毛糙, 守礼却显死板, 与当年那位锦绣山庄潇洒风雅的纪二公子相距甚远。

  纪无锋察觉了宋义的视线,直言道:“四少爷, 不知你深夜叫我前来是干什么?总不会是要教我下棋吧。”

  宋义笑笑, 一派赤诚的样子:“实不相瞒,刘大侠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所以我不禁心中怀念, 想与你亲近。”

  纪无锋故作不解:“故人?”

  宋义看向窗外夜空, 神色略带忧伤:“是我的一位好友, 只是因为一些意外,他已经去世了。”

  “原来如此。”纪无锋点点头, 心中却一片森然。

  “不知你可有兄弟姐妹?”宋义突然问,“北域至此距离遥远, 你孤身前来,家中父母可有人孝敬?”

  纪无锋不慌不忙,脑中想起了在朗云阁的易伯和小曲:“家中老父亲自有妹妹照料。”

  “没有兄弟了吗?令妹若要嫁人……”

  “我妹妹是要招婿的,倒不用担心。”也不知小曲现在什么样了,纪无锋不禁露出微笑。

  听了这些,宋义心中又松了口气。恰好此时侍女端来夜宵,宋义说:“来,尝尝我们殷城的特产,碧槐羹,用新鲜槐花与荷叶熬制,这可是全大齐独一份的做法。”

  只见一碗清碧汤羹端来,槐香扑鼻,纪无锋舀起一勺,闻了闻,尝了一口:“唔,果然好吃。”说着,就大口吃起来。

  见他吃得香甜,宋义心中更轻松一分,当年自己请纪无锋吃碧槐羹时,他非说这羹有股酸味,只尝一口就不肯再碰了。想来大齐地域辽阔,有一两个面容相似之人也是正常的。

  一碗吃完,纪无锋放下碗勺,装作好奇打听:“四少爷,不知你那位故人是谁?”

  宋义一僵,鼻子轻皱,但随即恢复正常:“想必你应该知道,七年前那次武林大会上,锦绣山庄二公子纪无锋一举夺魁,然后……”

  话音停顿,宋义看向纪无锋,纪无锋满脸茫然,突然反应过来,说:“你那位故人,在双青坪血夜里死,那个,遇难了?”

  宋义被噎了一下,说:“我的朋友是纪无锋。”

  “纪,无,锋?”纪无锋念着自己的名字,感到一阵荒谬,“他不是血案凶手,被打入雷音谷,结果死了吗?你居然怀念这样一个人?我难道和这种江湖败类长相相似?”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被诬陷的,凶手另有其人!”宋义激动地站起来,快步在屋里来回踱步,“你不认识他,他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行走江湖向来行侠仗义、与人为善,就算有不满和争执也是当面解决,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仗着自身武力为非作歹之人,又怎么会做出这种泯灭人性之事!”

  宋义努力将愤愤不平表现出来,但纪无锋冷眼看着他,只觉得好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一副道貌岸然的公子皮囊下面,藏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

  宋义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全身一抖,猛地停下来,盯着纪无锋:“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纪无锋此时又恢复了之前的声音:“四少爷,你怎么了?江湖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都这么说?”宋义喃喃着,“都这么说?谁在说我?谁在说我?”他手指开始颤抖,头也开始时不时抽动。

  纪无锋轻轻皱眉,站了起来,走到宋义身边:“你怎么了?”

  宋义抽动着看向纪无锋,突然一把拽住他的左臂就要撸起袖子,纪无锋与他撕扯,居然力不敌他,袖子终究被扯开——一道泛白的疤痕暴露出来。宋义盯着那条疤,声音嘶哑又颤抖:“这里,就是这里!你死了,你应该死了!怎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活着!”

  见他呼吸十分急促,眼中赤红,青筋暴露,纪无锋想了想,轻松说:“宋义?”

  “啊!”宋义大叫一声,被火钳烫了一般撒开了手,“纪无锋!你别过来!别过来!”

  正巧此时窗扇被风吹动,咔哒一声,宋义一下子跳开,抓起桌上的茶壶向窗户掷去,“啪”一声,瓷片四散掉落。

  “四少!”八字胡护卫立刻冲了进来。

  宋义瞪大着眼,指着他吼道:“出去!”

  八字胡护卫看看宋义,又看看纪无锋,低头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哈……哈……”宋义大口喘着气,抽搐着蹲了下来,扶着身旁的椅子坐在了地上。

  纪无锋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四少爷,你记住,我是刘八里,不是什么纪无锋。纪无锋早就被你害死了。”

  “我没有……”宋义晃着头,脸色苍白,冒出冷汗,“我没有害死他,是杨三宁那老东西下的手,是他。”

  纪无锋眯起眼,问:“七年前的双青坪血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义惊恐地看着纪无锋,开始啃自己的指甲:“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爹只说让我晚上别在那。”

  这里面还有宋俊波的事?

  纪无锋拿起宋义身上那块玉佩,问:“那这是什么?”

  “是神鸟!练鹊神鸟!”宋义突然有了底气般站了起来,他双手颤抖着捧起玉佩,满脸痴然,“神鸟会保佑我的,哈,哈!”

  原来这个长尾鸟是练鹊神鸟。纪无锋暗暗记下,又问:“是谁告诉你神鸟的事?还有谁信奉这练鹊神鸟吗?这神鸟与炀和宫可有关系?”

  宋义不自然地抽笑起来:“呵,哈哈。”

  纪无锋又问了些问题,但宋义却只是傻笑,没有回答。

  纪无锋放弃了询问练鹊神鸟的问题,转而问道:“当年,既然杨三宁已经出手,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再给纪无锋体内种入噬蝶幼虫?”

  笑声停住,宋义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纪无锋,随后嘴角和眼睛也抽搐起来:“……没,没……我……”头一歪,他倒在了地上。

  纪无锋冷眼看着还在不停抽搐的宋义,转身开始在这里四下搜索起来。他知道宋义又存放东西的习惯,但这处客厅除了有一些练鹊图案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来还是得去卧室、书房这样的地方找一找才行。

  纪无锋回到宋义身边,深呼吸几次,大声喊了起来:“快来人啊!四少爷晕倒了!”

  八字胡护卫和其他护卫、小厮、侍女一拥而入,八字立刻架住了纪无锋的脖子:“你对四少做了什么?”

  纪无锋摆摆手:“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们正吃碧槐羹呢,他突然就开始自说自话,身体颤抖,像是见鬼似的,然后就倒这了。”

  一名小厮离开后很快返回,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打开后取出一粒青色丹丸给宋义吃了,就见他身体逐渐平复,不再颤抖。

  纪无锋微微远离八字胡护卫的刀刃:“我可以走了吗?”

  八字胡警告性地瞪了纪无锋一下:“这里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知道了吗?”

  “是是是,我懂规矩。”纪无锋连忙保证。

  八字胡这才放纪无锋离开。

  一出门,纪无锋就趁着大家都没注意,直接拐向了一旁的书房,迅速钻了进去。但可惜,不能点灯,纪无锋只能眯起眼努力看清四周。

  桌面、墙壁、书架……纪无锋一一搜索,终于,在书架靠墙的地方,有一处敲击后空洞的地方,纪无锋按宋义的习惯找了一番,果然发现一个机关,打开后从空洞里取出一个匣子,里面有一些书信。他拿起来,借着光,勉强分辨了一下——

  ……闻弟近日身体欠安,特予六转还圣丹三丸,望自珍重……

  ……余州城昨日现神光圣迹,知你心诚,速来一观……

  ……令堂之病,还需再加大供奉,抄写经文于神殿诵焚,取一撮灰烬,和药服下……

  上面的书信基本都是宋义与百泉道长的来往的,可以看到百泉的大概每季度一封,内容也多是关于丹药、信奉之类的。只是没想到,宋义竟如此相信炀和神君。

  再往下翻,就是一些前几年的信件了,除了百泉,开始出现其他联系人,时间跨度也大了起来,但内容都是涉及丹药、供奉、炀和宫等的。其中一封信引起了纪无锋的注意——

  ……我却是不信,倘若真神,自能修得圆满,何必索要金身!宋义你切莫再沉湎于此,双青坪之事我等皆觉另有隐情,纪二必是为人所害,但你无需自责,他之死非你一人所能阻止,也不必求什么赎罪……炀和之势盛行东洲,已有毁家奉殿、易子换丹等惨事,你切莫再信那劳什子神君,只能(此处大块被涂黑)父亲也再不许我独自押镖去东洲……

  这封信居然是钟震波写的。

  曾经,钟震波和宋义是他最好的两个朋友,当年因为他家里恒威镖局的生意,未能去武林大会现场,现在看来倒是好事,而他更是对宋义所做之事毫不知情。

  不过,练鹊神鸟与炀和宫有关,炀和宫在东洲势力庞大?

  ***

  宋府正门。

  一名官差带着两个衙役敲响了大门。

  门房刚把门开了个缝,那官差便亮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说:“仙道卫办事,切勿阻拦。”

  门房吓得一下松了劲,衙役推开大门,官差一步迈过门槛,问:“宋府三少爷宋良可在府内?”

  门房磕磕巴巴地说:“三,三少爷在,在呢。”

  官差:“带路。”

  门房腿发软,居然自己绊了自己,摔在了地上。

  官差看他一眼,那门房立刻哭丧道:“官老爷,不要抓我家三少爷啊,那百泉道长的死还不一定是谁做的呢!”

  “谁死了?”官差皱眉,“我不管这些,你且带我去找宋良。”

  门房一下子止住了哭意:“啊?您不是为了百泉道长的事来的吗?”

  “什么百泉千泉的,快点带路。”

  衙役上前踢了门房一脚,门房立刻爬了起来,领着三人就走。等官差大步流星走进时,荣敬轩院内只剩下十来人。

  “宋老爷。”官差直奔院内。

  一众江湖人士俱是脸色一变——历来朝廷与江湖各归各路,怎么会有朝廷的人此刻前来?

  宋俊波拱手直言:“这位大人,不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我宋府当没人报案吧?”

  官差四下一看,说:“诸位误会,我乃仙道卫千户李迁,领命而来,是要寻宋府三少爷宋良,有要事相托。”

  仙道卫是直属于朝廷的秘密系统,与炀和宫素来不和,听闻是仙道卫来人,在场众人均看向了炀和宫弟子。

  宋良本站在一旁,此时站了出来,行了个礼,问:“不知李大人寻我何事?”

  官差说:“此地闲杂人等太多,我们换个地方吧。”

  宋良看了看父亲和大哥,宋俊波点点头,宋礼略有些担心。他说:“好,请李大人移步。”

  “不能走!”突然一名炀和宫弟子站了出来,“宋良本就在席间,嫌疑未洗清前,不能离开这里。”

  李迁打量了他一番,厉声道:“朝廷要事,若是耽误,岂是你小小道士能够负责!”

  那名炀和宫弟子心里一虚,但仍是端出一派姿态:“我炀和宫乃是圣宫,就连圣上都要尊我宫三分,你一个仙道卫百户哪里说得上话,我说他宋良就是不能走!”

  李迁眉眼含怒,嘴角却笑得开怀:“好啊,区区一个小道,还敢在这里狂妄,我看……”

  “我看不如这样。”宋俊波急忙插话,“李大人,我们这里的确还需良儿在场,这位道长,你看他们商量事情也的确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院子那侧如何?既安静,又在这院中并未离开。”

  李迁看了看,院子另一侧有一处小湖,湖边一座精巧凉亭,倒也清净。

  炀和宫弟子勉强同意:“也好。”

  李迁衣袍一甩,带头走去,宋良急忙跟上,两名衙役守在了凉亭十步之外。

  邹元恰好在最靠近凉亭的地方,他避开视线,竖耳倾听,居然真能听到一二——

  李迁:“我知你是朋汇商行的股东,现在朝廷又要事请你协助。”

  宋良:“李大人请讲。”

  李迁:“今日收到消息,北域哈克斯府府主已死,比迪府想要吞并哈克斯府,已经打了近一个月,伊尔罗府也趁乱攻下了比迪府的三城。此时北域形势混乱,你们朋汇商行在北域商路畅通,还需你们送些探子过去。”

  宋良:“这……我虽是股东,但并不掌握商行的实际运营。李大人,我……”

  李迁:“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一阵沉默。

  宋良:“行。李大人,你且等我一等,后天有一批货要走,到时候你们可以插人进去。”

  这时,却听一阵女声的叫喊:“小女子真的未曾害人!”

  邹元转头看去,舞娘正被压在中央,炀和宫弟子拽着她的衣袖,说:“你这袖子上分明就沾了药粉。”

  舞娘哭了起来:“不是的,这药粉只能让人犯困,并不能害人性命。”

  “说不定你就是与人同谋。”

  舞娘跪伏在地:“我就只是想偷仙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