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无锋觉得更冷了。他身上开始微微发抖,但还是聚力撕下了那块有长尾鸟图案的布料。

  站起身,周围洪苍门弟子和百姓们还在清扫战场,纪无锋找了个人随意说了一声,就迅速向山下走去。

  他一刻都不想等了,他想马上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被诬陷、被迫害、家人被杀、家族倾覆的仇恨怒火从未熄灭,纪无锋胸膛里心跳隆隆,一阵阵热血充上头脑。

  他感觉自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而后,膝盖一弯,他毫无防备地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在山阶上滚落,光明与黑暗交替,视线最终在一片杂草中停止。

  纪无锋浑身颤栗着晕了过去,似乎听到了一声马嘶。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纪无锋耳边是纪南北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他微微睁开眼,只觉得光影模糊,一片朦胧,大概可以分辨自己是躺在无霜院的炕上。

  纪南北还在絮絮叨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的东西呢??纪无锋感觉手中空空,立刻眯起眼,慢慢转动目光,却觉得视物仍不太清晰,干脆眉头舒展起来,继续干哑着问,“一块布料,你可看见了?”

  纪南北端来水给他润喉,纪无锋被搀扶起来靠着被褥坐着,勉强喝了两口,咽下水的瞬间,嗓子火辣辣地疼。

  纪南北说:“你都睡了两日了,咱们来这以后,你还没这样过。”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小块破碎的布料,递给纪无锋。纪无锋只扫了一眼,用手细细摸索。

  纪南北在炕边坐下,声音已经平复:“镇上马老大夫来看过,那个洪苍门的何掌门也来过,都说你是中毒了。”

  纪南北平静地说:“对,是屈月娇。”

  “何掌门也说了,怎么会有这东西呢!”

  纪无锋把那块布料给纪南北看,纪南北摆摆手,说已经看过好几次了,纪无锋才收回收手,问:“这个图案你见过吗?”

  “鸟兽纹样见过不少,但这个尾巴很长,从未见过。”

  纪无锋没再说话,只是说:“二叔,我有些冷,再给我披肩衣服吧。”

  纪南北去做饭了,纪无锋用拇指指甲刮着布料边缘,望着窗外发呆。

  前后七年,出现一样的毒药和一样的图案,狠辣的作风也完全一致,这一定不是巧合。这些人是谁?他们要干什么?又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受到了迫害呢?

  风吹来,云影落下又飘走,留下不知何处的花香。

  纪无锋长长叹了口气。

  不要着急,七年都已经过来了,不用在乎这一时半刻,苍天有眼,天道轮回,是非曲直自会辨明。

  突然,一个硕大的马头挤开窗扇,从窗口探了进来。

  纪无锋回过神来,笑着叫了一声“乌墨”,凑到窗口去摸摸它,马儿耳朵立立,欢喜地接受纪无锋的抚摸。

  “它叫乌墨吗?”

  纪无锋这才注意到,窗外还站着一个少年,就是掉进温泉池的那个孩子。

  少年拽着缰绳,略显局促地说:“它真是匹好马,它在山下等你,却见你滚落下来,它就立刻找人去救你。”

  纪无锋摸着马儿,说:“是啊,乌墨很好。”

  少年看向纪无锋,这人拢着一件棉袍,披散着头发,发丝从棉袍下露出,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他不自觉有些脸红,咳嗽一声,才说:“我叫杜致,是洪苍门的弟子,你们救了我,我会报答你们的。”

  纪无锋笑了。

  不愧是何掌门的徒弟,这要报恩的劲头都是一脉相承的。

  纪无锋问:“你多大了?”

  杜致认真回答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十六了。”

  “虚岁十六?”

  “是。”

  “哦,才十五岁。”

  杜致脸又红了,他小声说:“十五也是大人了。”

  的确,乡间很多十五岁的的男孩都已经成亲了,不过在纪无锋看来,十五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乌墨享受够了抚摸,退后两步,把头从窗扇里缩回来,杜致赶紧拉住缰绳。

  纪无锋靠了回去,说:“杜致,快回你门派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

  杜致微微垂下了头,有些沮丧地说:“掌门已同我说过,洪苍门要解散了。”

  纪无锋直起了背:“你进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杜致坐在了纪无锋对面的椅子上,一板一眼叙述起来:“昨日掌门来了,见到我后,说门里点名不见我,还以为我不知在哪里死了。”

  ——听到这,纪无锋看了看杜致,虽然看不太清,但他总觉得这孩子的表情和语气一样,都没有什么起伏。

  “然后又看你,你一直没醒,他给你号脉,不停摇头。”

  ——果然没什么起伏,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

  “然后又找我,说门派支撑不下去了,要解散了,若我想继续习武,他可以给附近其他几个门派写信,我带着信可以去。若是不想习武了,就给我一些,唔,”杜致想了想,才继续说,“给我一些安置费,让我自去谋一条生路。”

  说完,他就老老实实地端坐在那里。

  纪无锋问:“那你打算怎么样?”

  杜致说:“我要跟着你,报恩。”

  纪无锋又问:“那你想如何报恩呢?”

  杜致噎住了,吭哧半天,才说:“我会砍柴、烧火,会洗马,能种菜,还会点木工活,可以修椅子。”说着他摸了摸椅子边上缺了的一块。

  杜致睁圆了眼睛看着纪无锋,可惜,纪无锋看不清。

  纪无锋说:“你才十五岁,你不能以报恩作为你人生的目标。你想过你五年后要做什么吗?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杜致摇头,说:“我没想过那么多,我没有钱,也没有别的什么,我现在只想跟着你,替你做些事报恩,只要能吃饱饭、有地方睡觉就行。”

  “这样啊,”纪无锋微微笑了,“果然是个孩子。”

  ***

  雷音谷外,黑心客栈。

  庚申满法一身白衣,径直走到柜台前,问:“雷音谷里都有什么人?”

  老板抬眼瞥了庚申满法一眼,说:“打听消息,五两银子。”

  铛,桌上扔了明显多于五两的银子。

  老板立刻拿过银子,眉开眼笑地说:“这谷里什么人都有,杀人放火的,斗殴盗窃的,违反伦常的,得罪人的,倒霉的,也有躲避仇人自己进来的 。不知道您想找谁?”

  庚申满法说:“最厉害的是谁?”

  “最厉害的,那应该是谷主了,大家都听他的。”

  “好。”

  庚申满法转身离开,掌柜的张望一下,就见他径直往谷里去了。

  掌柜的掂了掂银子,说:“哼,这谷里还有不自量力找死的。”

  然而一天后,庚申满法就出来了。

  他本来的白衣已经变成红衣,再次来到黑心客栈时,一身煞气藏也藏不住。他站在掌柜的面前,说:“你眼光可不太好,这谷主并不怎么厉害,倒是机关阵还有些意思。”

  说完,庚申满法穿着一身血衣就离开了。

  等到他走的看不见了,掌柜的让横肉大汉进谷去打探一番,不久,大汉回来,竟哆哆嗦嗦的,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死了,都死了。”

  掌柜的不信,亲自进谷去看,却见其中尸横遍地,分不清谁是谁的手,哪是哪的脚。

  呕一声,掌柜的当场吐了出来。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青年看在眼里。

  邹元躲在雷音谷高高的崖壁上,呼吸几近于无,隐蔽在山体阴影和树丛遮挡中。等黑心客栈的掌柜也离开后,他又耐心等了许久,才慢慢调整呼吸,从龟息状态恢复过来。

  “好险好险,还好我躲得快。”邹元喃喃着从崖壁上慢慢爬下,选了一块干净的地面跳了下来。

  他在谷中四处走动查看,往日里喧嚣热闹的酒楼赌坊已然全无动静,比斗场和药房也空荡荡的,谷主府更是横尸无数。他捏着鼻子进入谷主府,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找到了一间档案室,翻找许久过后,两手空空地出来了。

  再往山谷后面走,到了平日里最不受待见的底层居民生活的地方,倒是见到了一些躲避在家的人。

  邹元拿出一张画像,向他们询问:“你们可曾见过这人?”

  居民们很警惕,只摇头,不说话。

  邹元自己看看画像,上面画的赫然是十八岁的纪无锋。他自言自语说:“唉,也不知阁主与你到底什么关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雷音谷我每年都来一次,若一直找不到,只怕这辈子都干不了别的事了。”

  他从怀中掏出纸笔,记录下谷中的看到的一切,随后把纸笔和画像一起放好,纵身一跃,攀上陡峭的崖壁,身法轻灵,如猿猴般攀跃而上,竟生生通过崖壁离开了雷音谷。

  不久,一声哨鸣响彻雷音山脉,一只鹰隼应声而至,随后带着邹元的密信,飞跃中原,去往东洲瓦砚山,那里矗立着一座五层高的塔楼,名“青鸾阁”。

  鹰隼直赴青鸾阁顶层,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取下密信,读后叹息。

  “七年了,还是没有消息啊。”

  ***

  纪无锋十分无奈。

  自打纪无锋问过杜致他的人生规划后,杜致似乎就把报恩作为了他的近期人生目标,对纪无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刚刚,纪无锋打了个喷嚏,杜致就找来一件外衣,想让纪无锋穿上。

  纪无锋说:“我真的不冷,刚刚只是鼻子痒。”

  杜致仔细打量,确认纪无锋无事,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他们正在无霜院里收拾行李。

  因得到了长尾鸟图案和宋义这两个线索,纪无锋准备回去中原,到殷城宋府进行调查。纪南北放心不下,要求必须同行。

  只是杜致……

  纪无锋想了想,路上找个地方安顿他好了,总不能把他也牵扯进来。

  临行前,何掌门曾来送行,将一个玉盒送给纪无锋,算作是救命之恩的谢礼。纪无锋打开盒子,里面是两株千凌草。

  何掌门说,他们门派能够运转,全靠重金贩卖千凌草,但如今千凌草母株被抢,仅剩的这两株小草再无法繁衍,权当谢礼,若路资匮乏,可以一株百两黄金之价售卖。

  乌墨拉着马车,三人上路了。

  然而,马车未走多远,又停了下来。

  纪无锋掀开车帘,才看到火泉镇百姓竟都围在路上。

  毛毛被他娘领着,抽抽噎噎地说:“刘先生,毛毛舍不得你走。”

  小孩子一开口,周围百姓都纷纷说了起来。

  “刘先生,你走了,我们去哪找人教家里的皮小子啊。”

  “刘先生,你还没喝上我和杏娘的喜酒呢。”

  “刘先生啊,以后儿子来信了,我要找谁去读啊。”

  “刘先生,我会继续读书的!”

  “刘先生……”

  百姓们的话一句一句,溢满了纪无锋的心,他眼中酸涩,下了马车,扯出了微笑,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很堵,感觉下一刻眼泪就要涌出来,纪无锋干脆一揖,将万般谢意都融在其中。

  突然一个男声喊到:“刘先生,你快走吧,你走了小巧就不想着你,愿同我处朋友了!哎呦!”

  百姓们大笑起来,一个姑娘涨红着脸追打一个少年。

  纪无锋也笑了。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抵不过百姓的热情,纪无锋收下了许多大饼、卤蛋、酱肉之类的吃食,还有些鞋子、荷包这类女儿家的心意,只是已经找不到该退还给谁了。

  天高云淡,草阔风暖,车轮在土路上压出一道车辙,各色的小花点缀路边,明日必是一个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