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阳的豆浆喝完了，又找老板要了一杯。
他左手筷子夹着豆沙包，右手拿手机点开了广播剧的评论页，转了个圈把手机给方恒看，“你是说这些评论？看到了。”
“雨素……”方恒想了想，沉声说，“雨素是个要求很高的人，如果你真有这么差，她是不会用你的。她做东西，有她自己的标准。”
他的意思是，“牧阳，不要看轻自己，你一点都不差。”
“你在安慰我吗？”牧阳把手机放回口袋，一脸的若无其事，“我没事的。”
想了想，他又换了用词，“我还好。”
“我是有点在意，但是还好。”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被否定，会在意是人之常情。
他倒是想问，“方恒，你入行这么久，被人换过角色吗？”
这个时候如果情商高一点，应该说“当然有过”，但事实是没有，方恒只能诚实地摇头。
“怪不得你不理解。”牧阳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把这种经验拿出来吹嘘，“我已经被导演换下来过很多次了，家常便饭。”
“有些游戏动画的角色，一开始没什么戏份，导演就拉我过去打打酱油。等后来这个角色的戏份多起来了，成了主要配角或者直接成了主角，导演就要重新挑人了，我自然而然会被换掉。又或者是导演和制片感觉都还行，但项目交给甲方更高一层的领导审核时，领导又感觉我太新了，带不来什么关注，想找个更出名的演员。”牧阳简而言之，“换人是很正常的。”
比起自己，他更在意，“应该说，是我给雨素姐和甲方添了麻烦，要是我配得再好点，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局面。”
牧阳是个演技欠佳的人，所以方恒看得出来，牧阳此刻表现出的豁达，半真半假的。
但即使只有一半是真的——愿意承认自己的不足，大方地接受这个事实，还肯理解其他人。
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方恒把自己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生怕牧阳只当他这句话是不走心的安慰。
“牧阳，不要看轻自己。”
牧阳不擅长应对这种正经的鼓励，他结了账，额外从冰箱里拿了一罐无糖可乐给方恒，“我不会的，我不是个容易内耗的人。”
两个人回去时是上午八点，新的一天刚刚开始。
牧阳洗了个澡就把自己再次关进了房间，方恒走近他的门口，又听见了《暮色》的台词。
方恒今天本来想休息的。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看新剧本、挑演员，难得制片跟他说可以晚几天再进棚。
他到昨晚睡前都在想，今天要不就打回游戏吧，新显卡买回来半年了，他的游戏时长都没超过20个小时。
但眼看牧阳这么上进，他生生有一种被卷到了的感觉。
不休息了，继续看剧本吧。
门一关，一整天时间就过去了。
一直到晚上吃饭的点，牧阳过来敲了他的门。
方恒心想，正好饿了，一块吃饭吧。
门打开，牧阳拿着一个笔记本站在他面前，一看就不是为了吃饭来的。
“你忙吗？我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牧阳直截了当地把笔记本翻给他看，“我做了点人物小传和情节梳理，咱们两都是对手戏，你肯定做了人物资料，我想看看你的……”
太卷了。
方恒只好坐回自己的电脑前，打开了《暮色》的文档，把他编写的一些想法和资料打印出来。
牧阳的脸上满是意外之喜，“你居然写了。”
方恒琢磨出来一点不对，“你是不是感觉我肯定没写，所以来问我？”
“当然了，我看你每天都在棚里忙，估计是没时间做这些琐碎的工作，我指望着你能跟我说说大概的想法就不错了，谁能想到方老师这么敬业。”牧阳吹捧，“不愧是方老师。”
方恒无语，让牧阳自己去打印机拿东西。
牧阳摸着还泛热的打印稿，自说自话，“潜台词的问题，我已经研究好几天了。不过台词的情绪都是跟着人物走的，我还拿捏不好他每句话里更复杂的情绪应该是什么样。”
“没这么复杂，你每配出一句话，跟着文本的意思走，本身就是有潜台词的。”方恒示意他在床角坐下，自己把椅子拉着，面向牧阳，“你还记得你的第一句话吗？我说，‘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太久没见，不认识了？’——你往下接”
牧阳接话，“是好久没见了，忙什么呢。”
“你给的没错。就是淡淡的、不经意的搭腔，表面上我要显得不在乎，这是人物直给出的第一层情绪。往下的潜台词，有第二层情绪，是：我不能让你看出来我还在乎。”方恒用手指在他笔记本上，角色小传的第一个词“傲娇”上，点了又点。
“完成第一层情绪，整个戏的情节就顺了，过了及格线。但只有让人琢磨到第二层情绪，他们才跟你的人物共情。”方恒的手指接连划过牧阳的笔记本，在“理智”“内核稳定”“坚强”这几个词上，接连画圈。
“不要总是怀疑自己。即便是第一次进棚前，剧本围读的时候，你也把每句话的潜台词情绪给出来了，否则雨素根本不可能让你做主角。”方恒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么说吧，这句话第一层的意思是无所谓的搭腔，这你知道。第二层潜台词，是要故意装作不在乎的傲娇，这你也知道，但傲娇也不是张口就能表现好的……”
“你知道这里要傲娇，但你还拿不准，是口是心非的傲娇，还是博取关注的傲娇，还是顾影自怜的傲娇——即便是潜台词，也是有细节的。”
“我以前也配过类似的人物，你等我给你找找……”
方恒起身去书架上翻旧的资料夹，一个又一个牛皮纸袋地往下拿，牧阳依稀猜到了这些是什么，“……都是你写过的人物小传吗？”
“不止小传，但意思差不多。”方恒从高处取下来一叠用订书机钉起来的打印稿，“这是我之前配过的一个角色，巨傲娇，每句话都不肯真心实意说。我当时每天都在研究，怎么让他把真心话通过不真心的台词说出来。”
牧阳被这些资料的数量震慑到了，“你都会把这些文档打印出来吗？”
“自己看就不会打印，放在电脑上随时看就行了，这些都是之前打印出来带去棚里的。”方恒打开了书架下层，里面还有两层这样的打印稿，“有些剧本写得很好，我闲下来还会再拿出来看看。”
空间有限的柜子摆得太满了，他需要把纸张反复压平，才能把这些剧本再摆回原处。
牧阳就在这一瞬间，被眼前的人折服了。
没有一张纸的页角是锋利的，所有纸张都被方恒的手反复摩挲，每句台词上都有着被铅笔划过的痕迹，重音、气口、需要注意的情绪，都被标注在上面。
牧阳知道这些东西的重量，“你对你的角色真好。”
方恒轻描淡写，“还行吧，我也不是每部戏都这么认真，有些标签化的角色没必要研究，编剧写的时候就没往深里写。不过只要稍微有点故事的角色，我都会试着摸索一下他的想法，免得辜负了这个故事。”
牧阳问，“什么意思？”
“我们在学校里修过编导课，老师用两节课时间就把电影节奏的问题说清楚了。”
“第几分钟主角出场，第几分钟主角要跟敌人第一次发生冲突，紧接着主角是怎么失败的，然后主角是通过什么方式反败为胜……他说好莱坞八成以上的电影剧本都是按这个节奏写的，我立刻想到很多类型片确实是这样。当天晚上我就文思泉涌，感觉自己立刻能提笔写一部大制作的电影剧本。”
方恒拉着椅子坐下，翻着手里的剧本，想起了自己也有过一段天真又犯傻的时光，“有灵感嘛，我就赶紧想写下来，一觉醒来上午七点，我就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认真创作了。七点，到十二点，我感觉自己脑子里已经把整部电影演完了，一看字数，只写了三百。中午琢磨了一会，下午继续写，开始反复想细节，主角是怎么出场的、他说点什么，上来是文戏还是武戏，配角怎么安排……”
“到晚上七点，我感觉自己已经累麻了，大脑所有细胞都死过一遍了，再一看字数，五百。”
“等于我忙活了一整天，一篇高中作文的字数都没写出来。”
方恒一摊手，“而且又一觉睡醒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想写东西了。”
他站起身，又重新收拾起书架上的剧本，抽了张湿纸巾，小心地擦去牛皮纸袋上的浮尘。
“不过从此以后我就知道了，好故事写起来是很难的。编剧把他的故事交到我手里，我就不能辜负他。”
好温柔。
即使牧阳早已经知道了方恒就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还是会在这种时刻，再多感慨一次，世界上居然真有这么温柔的人。
“我知道。”牧阳默默地陪着他一块收拾，他很想把手指摸上牛皮纸袋的触感完完全全地记下来，好能完完全全地记下此刻的感觉。
他跟方恒说，“像《暮色》这样的小说，不单原著作者、广播剧编剧需要花心思，很多看过小说的读者更是发自内心喜欢这个故事，喜欢里面的人物。我看到书评区读者留言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我不能辜负这个故事。”
……这是演员的职责。
或者说，是演员这个职业的使命。
但牧阳的表情有些飘忽，这点飘忽，被方恒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也是读者啊。而且《暮色》不是很好看吗，我看这本书的时候，晚饭都没吃，从下午三点到晚上睡前，一口气看完的。”
牧阳不知从何说起，“我看了三遍，每次都感觉自己看懂了，但雨素姐跟我说，这是小说，用不着看懂。”
“哈哈……”方恒除了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没谈过恋爱是这样的。”他想了又想，“不过情感的问题当然可以通过技术解决，毕竟演员不可能什么生活经验都有，我演古装戏的时候也没在古代生活过。”
牧阳傻傻地点头，果然还是他技术菜。
“没事，我教你。”
方恒突然把卧室门关上，拉上窗帘，关了灯。
眼前一片漆黑，牧阳站在原地，不知道这是要干嘛。
方恒把他手里的剧本拿走，放在了桌上，拽着他一起坐上了床。
“把手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