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28章 平生不会相思

  一片云飘过,天霎时阴了。

  嫩绿的草叶变成暗绿,到处开着黄色小花,白色羊只点缀其间。

  周邯带他走出帐篷,笑道,你的名字叫周荣,草字头,下面是个木头的木字。

  他蹲下来,用木棍写给周荣看,写完便让他跟着写,又带着他念。说在深山里第一次见到他,正逢万物生长,草木荣茂。地上有吃到一半的鹿的尸骸,肚腹中拱着一个小小的黑影。一开始周邯还以为是在吃腐肉的豺狼,等他慢慢站起身,才发现是个小孩。

  周荣自己一点也不记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长风从背后徐徐送来,如同巨人的手掌,不容抗拒地推着他往前走。展眼眺望,草叶低伏,天空碧蓝如洗,四处重又变得明媚,像是第一次睁开眼,整个天地撞入眼帘。

  脚下一空。

  他猛地下坠,坠回了自己的躯壳里。

  天上几点疏星,月亮已经下去了,周围有一种奇异的明亮,照见连绵的屋瓦。周荣一时没弄明白究竟是从梦里醒来了,还是此刻才陷入梦境。

  淮南王府内传来打更声。侧耳听完,原来才三更天,离起床还早着。夜风中已经有点快秋分的寒意。

  白天他只来过这里三回,晚上不知怎么,醒过来总是站在这附近。好像这群巍峨的建筑中有某个出口,能带他走出自己没完没了的梦。

  周荣转过身往回走。习惯了梦游之后,虽然麻烦一点,也没多大影响。不过是醒了后得再走回去睡。反正他想睡就能睡着,就当是多走走。最难受是的刚醒那一会儿,其他时候都还好。

  幸而硕君的眼睛没有聂臻那么毒,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不然她问起来,周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昨天告诉了硕君仙境的事情后,她又哭了一场,道: “我之前找聂臻,说他是要娶妻生子的人,不要耽误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我就是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怎么这么自私啊。”

  如果硕君因此恨他,也许反而会好受点。现在却连祈求原谅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硕君不能原谅的,竟然是她自己。

  淮南王寿宴过后,她就说过几次,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要受不住了。你是哥,又不是我买的下人。说话时像在开玩笑,眼睛却刻意避开他。

  她也绝口不再提聂臻,仿佛已经翻了篇。直到那天黄昏,两人去天井里把晒的药收进来时,硕君冷不丁道: “我们回焉支原吧。”

  周荣吃了一惊,没说话。硕君看着他。两人之间的空白越拉越长,到不能不开口的时候,硕君又笑了。

  她掬起一捧枳壳,哗啦啦放进了抽屉中, “我怕你住不惯,白问一句。这里虽然东西贵,但是比山里热闹多了,我也舍不得走。”

  晒干后的枳壳同黄蜂带着微苦,在暗下来的光线里发酵。

  周荣猛地立住脚,转回身,又走回了墙根。提气,纵身,借着夜色,落在了一处屋顶。

  屋上盖着琉璃筒瓦,兽角瓦当翘起,椽子上绘着蝙蝠和莲花,不知道匠人是以怎样的耐心一笔一笔描出来,替别人夸饰富贵,再放在这里一点点腐烂。

  再过几百年,等他们都不在了,连所有房屋都崩塌倾毁,他现在这点纠结也无关痛痒——如果是这样,他现在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可原谅。

  周荣在屋顶躺下。天空是浅白的,像树叶底下浅浅的绒毛。几点黯淡的星子中,唯有启明星耀眼地亮着。

  百无聊赖,便拿出怀里的东西来研究。纸扇比一般的扇子要重,精铁扇骨,侧面带着凹槽,触手微凉。在止于至善,五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写得一气呵成,潇洒随意。他用手默写过每一笔,还是没明白怎么写出来的。

  周荣自己只会写隶书。章敏带着他抄药书,他便仿着前面的字迹去写,抄完几页回头看,跟手下的字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认识谁。

  章敏笑着说,阿荣的字越来越好了,流丽秀劲,你心思很细致呢。娘没法再教你了。听得周荣脸上发热。

  别人都说他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周荣也就当是如此,只有章敏不这么说。她说字如其人,但周荣总觉得这个字不像他。聂臻的字也比他平日多了几分锋芒。不过周荣才刚刚见识了他的咄咄逼人,倒也不觉得意外。

  听他说话,简直恨得牙痒痒。恨完之后,便有如万蚁噬心。

  周荣松开手,任凭扇子啪一下砸在脸上。鼻骨一酸,扇子底下的脸却毫无表情。

  硕君在脑海里说,我们回焉支原吧。又说,你不知道阿荣这个人,他待人好,是死心塌地的好。

  夜风鼓足了力气,一下下荡过来,掀翻了脸上的纸扇。快掉下的最后一刻,被周荣摊开掌心接住。

  另一边是聂臻在说,你要一辈子效忠周硕君?你乐意,她也未必乐意。

  ——他难道不知道,周荣早已背叛了硕君么?为了弥补这种背叛,他又在背叛聂臻了。

  那时候为什么不能快刀斩乱麻?

  之前说只要硕君开心,我们在不在一起无所谓。说得轻轻松松,问心无愧。为什么听到有人要给聂臻说亲,便觉得无法忍受?

  周荣抬眼看着夜空,身上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

  在焉支原时,某段时间,有那么几个人为了硕君争风吃醋,她却每天“阿荣” “阿荣”的,有人不痛快,便借着宴席上喝了酒,找他比拼摔跤。

  众人起哄声中,两人站了起来,走上一片空地,对视着弯下腰。不等看热闹的人围拢,那人就被一跤掀翻在地。

  一片嘘声。

  火光中,那人满面通红爬起来,叫道, “再来!”周荣便再次摆好起手势。如是数十次,那人躺在地上,气喘吁吁道: “我摔不动了。”周荣点点头走开。

  那人后来抱着酒来找他比酒量,喝到一半,改为抱着他哭,一直哭到地上,倾诉愁肠道,你不懂,你不懂啊啊呜呜呜嗷嗷。

  后面说了什么,是真的听不懂了。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痛苦?要痛,也该痛她之所痛。他看到硕君和别人说话,就从没有干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来。那时周荣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狂妄。

  如今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苦头,让人进退失据,五内如焚,又甘之如饴。

  就这么睁着眼,一直躺到快破晓。有下人摸黑开了门,出来喂鸟浇花,洒扫庭院。

  他忽然对这一夜的犹豫,畏缩,反复感到极其厌倦,猛地坐起身。骨节喀喀响。周荣将身上的雾露抖落,跳了下去。

  闪身进屋时,周荣在心里对师父说了声抱歉。学了一身功夫,居然来做梁上君子了。

  外间两个丫鬟还睡在榻上,聂臻的房门掩着,下着纱帘。房内没有焚香,带着干净的书墨气,案上,架子上全是书。有一册放在床边,上面许多圈圈画画,旁边小字写着批注。

  “……周兄?”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喊了一声。

  不管什么话,到了他嘴里都似乎别有深意。连“周兄”这样平常的称呼,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周荣回头看了眼外间,放下书,捂住了聂臻的嘴。

  聂臻睁大眼,清醒了过来。

  周荣犹豫了下,带着一身青苔,雾水的气味,钻进了床帐。

  聂臻还在看着他,表情像受到了惊吓。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在梦里见过。

  不过此刻人就在他手下,结实,带着热气,脸上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不是他梦里想出来折磨自己的。

  “怎么了?”聂臻终于低声问道。

  周荣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临走之时,忽然非进来看他一眼不可。

  想了太多遍,都有些失真,疑心是不是有聂臻这么个人存在。见到了他,才放下心来。

  如果以后他三妻四妾,子孙满堂,还能这样想看他时看一眼,够不够?

  “把你被子弄脏了,”周荣打算退出去,低声道。

  聂臻一愣,将他整个扯进来,失笑道: “已经脏了,还怕什么。”

  他笑起来时眼尾像湖面波纹荡开,一双凤目流光溢彩。

  周荣忍不住想抚过他眼角,便握着手放在膝上,道: “你之前的消息是不是用阳寿从方生的人那里换来的?昨天有个叫莫为的人来找我,换了十天的阳寿,给了我三样东西。这个牦牛角是预警危险的,还有这个圣旨,可以吩咐接旨的人做一件事情,放在你这里比较好。”

  这些东西仙境外的人看不见,带在身上也方便,梦里出来也带着。

  他将牛角和卷轴从怀里拿出,放在聂臻枕边,最后看了他一眼,道: “我走了。”

  聂臻拉住他不放,咬牙笑道: “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那日在小巷里,周荣临别时说,划不划算的事情,他算不明白,实在没有办法在仙境外问心无愧地见他。聂臻便笑着点头,拂袖而去。今天终于让他找到个借口,原本告诉自己只看一眼,放下东西就走,绝不惊动他。行动间又故意拖延,直到聂臻悠然醒转。

  “……来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周荣顿了顿,道: “我那天下手太重了,有没有伤到你——”

  话未说完,聂臻扣住他后脑勺,骤然发力,将他压了下来。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倒转。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粒尘埃,静静悬浮在某一点上,有着无限的自由。直到灼热的呼吸压下来,将空气压弯,他动弹不得,看着聂臻慢慢凑近,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差不多这么重吧……有没有伤到你?”

  目光流转,嘴唇相贴,清晰感觉到他低声说话时唇上浮起的微笑。周荣浑身的血涌了上来,被咬过的地方开始突突地跳。

  聂臻又笑了一声,干脆利落躺回去,翻了个身, “好了,你走吧。”

  房门忽然被人拉开。

  “殿下?”外间丫鬟朦朦胧胧醒了,揉着眼进来。

  聂臻坐起身,笑道: “没叫人,我刚才说梦话了?”

  身后窗扇轻响,丫鬟走过去,将窗户笼上,疑惑道: “插销怎么没关紧,现在夜里也冷了……”

  周荣藏在房檐阴影中,手摸过唇角。还好没有肿起来。那蜻蜓点水的触感却还残留在唇上,心跳声如擂鼓,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窗外,太阳一点点升起,像是从他脸上碾过去的,满眼只觉得通红,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