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玄幻奇幻>冷酷仙境>第7章 结束与开始

  周荣没看他,紧紧逼视着年轻人,肩膀微绷着,随时准备发力。

  聂臻这句话提醒了他。在酒令的空隙里,他们是能自由行动的。

  他在周荣手心写完那两个字后,手里那块牌位也神不知鬼不觉易了主——难怪聂臻叫周荣不要动那个灵牌,在他们离开三楼的时候,他已经悄悄把牌位拿了下来。而刚才他们已经看到,韩三思本人,也是会流血的。不仅如此,连他也需要献祭自己的血肉,来安抚船底的尸骸,这就说明,他并非不可抵抗的神力。

  既然“通神点主”要的是孝子血,那他们唯一的机会,也许就在这里了。

  韩三思死死盯着聂臻,良久,终于移开了目光,招手叫婢女捧上一个骰盅,缓缓开口,鲜红嘴唇下露出两排白牙。

  “那我现在宣布,第二轮酒令——”

  聂臻心满意足坐回去,浑不在意其余人盯着他的目光,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周荣不待他说完,手中蓄力,将酒盏疾速掷出,正打在他牙上,将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众人还未惊呼出声,周荣已猱身而上,越过桌面狼藉的杯盘,抢到韩三思面前,一手抓住他衣襟,一手从竹篾篮中捞出那截断指,“嗤”一声补上“神”和“主”缺少的笔画。而后一蹬脚,倒身而下,一手卡住韩三思后腰,将他举过头顶,一提劲,“扑通”扔进水里。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眨眼间,韩三思便已沉入水中,同月光一起落进江内。

  这一下仿佛煮石灰,人一触到水,里面便咕嘟嘟冒出一大团白沫,热气腾腾,卷起一个漩涡,将韩三思拖了进去。

  聂臻站在窗栏前,低头对江面道:“这个祭品,足够了吧?”

  他脸上放松的神色还未浮现出来,就听又是“扑通”一声,周荣竟也跟着跳入了水中。

  此时水面已被翻搅得一片浑浊,人落进去后,就连踪影也寻不到了。与之相对的,周边的白雾终于开始一点点消散。韩三思一死,船舱内的清客、歌姬也一并消失了。

  变故陡生,船内众人哗然变色,聂臻却站在窗前没有动。

  放眼望去,只见夜空高远,淡云稀疏,渐渐可以看到岸边拂动的芦苇与高大的乌桕树影。

  仙境结束了。

  周荣怕是救不回来了。

  这种最坏的情况,聂臻并不是没有预料到。甚至可以说,这是对他最有利的一种情况。如果周荣听说的那个传说真的发生过,那什么样的人会进入仙境,他也可以猜出一二了。

  像将死之人那样,抱着极大的、绝无可能实现的愿望的人。

  周荣的愿望,八成和周硕君有关。也许他本人还没有意识到,要实现这个愿望,只要没有聂臻在他和周硕君之间横插一杠,就可以了。

  哪怕这一次在仙境中他们相互携手,可是等离开了之后,周荣会不会回过味来?就算周荣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再帮着聂臻闯以后的仙境。对于聂臻来说,周荣这个人,不会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反而是潜在的仇敌。

  如果就这样死在这里……

  聂臻松开手,慢慢往舱内退开几步。

  “这位公子——”

  旁边那人叫了他几声,他才终于做出反应,转过头道:“怎——”

  浑浊的水面不知何时沉淀了下来,重新变成了清澈见底的湖水。一个佝偻的身形从水中钻了出来,半边身子浸在水里,长长的白发披散在水面上,下面是雪白的骨骼。

  再定睛看去,却又发现并不是骨骼,只是那张脸棱角太分明,眼窝又太凹陷,像是两个黝黯的窟窿。那头发也并不是白的,只是披着月光,被照成了白色。

  佝偻的身形在水中站直了,波纹一圈圈荡开,一只手抓住船舷,“哗啦”,水珠在月光中跌落,一个湿漉漉的身影落在船舷。

  在众人几乎呼吸停滞的目光中,周荣抓住窗沿,躬身钻了进来。跟着他的动作扑上面颊的,是浓重的血腥气与湖水的凉意。

  “啪嗒”,抓在另一只手里的牌位掉在了地上。在这苍白的月光中,用血补上的两道笔划格外触目惊心。

  聂臻大步走上去,伸手扶住就要颓然倒下的周荣。一阵压抑的呼吸声后,周荣慢慢抬起头,眼中逐渐恢复了清明。

  “这个牌位,”他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牙齿都在战栗着,“可以召来死者的阴魂。”

  聂臻扶着他坐下,忙运内力替他驱寒,问道:“……你怎么样?”

  直到周荣活着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愿意他出事的。将韩三思送到水里的主意是他出的,周荣出了事,他未免问心有愧。

  之前提醒二人的半老徐娘也走过来,笑道:“没想到啊,二位新人居然有如此胆识。”

  聂臻一笑道:“夫人谬赞了,碰运气而已。”

  说起来,若非她和那癞子头说“仙境主人”如何如何,让聂臻下意识觉得韩三思是绝对的掌控者,情况未必会到这么棘手的地步。毕竟从酒令也可以看出,韩三思和进入仙境的人一样,也受到颇多限制。

  首先,他和这船上其他人一样,也需要拿出祭品。其次,他要跟同桌的八人抗衡,只能依赖“令官”这一身份,这一点,从聂臻那次插嘴的结果就可以看出。最后……就是三楼的牌位和水中尸体给他的一点提醒了。

  虽然本朝推崇敬老孝老,但很多地方的风俗,还是将老人赶出门外,或者干脆饿死、淹死,再把尸首绑上石块沉入江中。富贵人家没有儿子,才需要招赘来养老,那入赘的人,自己母亲由谁赡养?而且很微妙的是,韩三思行的酒令、做的事情,处处跟水有关,他自己却非常怕水,连座位都是离得最远的。

  如果是韩三思杀了他母亲,沉在江里,那他需要用人来祭祀,平息水鬼怨气,便都说得通了。那么真正的仙境主人,就不是韩三思,而是船下的水鬼。满足了水鬼的愿望,他们才能活着离开。

  到这一步,聂臻才忽然想通,“仙境”的要求,不是让他们被动地拖延时间,而要用上一切能用的手段,找出破解之道。行酒令时无法擅自行动,所以,只能等换令的空隙。而那块牌位,说不定正是帮助他们对付韩三思的法门。

  好在他猜对了。要是没有拿上牌位,周荣也许真的就没法从湖水中出来了。

  聂臻收回思绪,弯腰捡起那块牌位。通灵之后,似乎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拿在手上的时候,总让他觉得颈项后阴风阵阵,似乎正有一个佝偻的老人阴魂趴在自己背上。

  剩下的五人盯着他的动作,目光中流露出贪婪。

  那半老徐娘挨过来,笑道:“恭喜二位,拿到了仙境里的馈赠。”

  聂臻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夫人想必有许多经验,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看其他人的模样,都是守口如瓶,极其戒备。此时见湖上雾散云消,船也渐渐靠岸,都四散去搜寻起来。只有这个妇人带着满面笑容,还留在二人旁边。

  姑且不论她打的什么算盘,起码在目前,只有她嘴里能听到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

  那半老徐娘摆手笑道:“别‘夫人’‘夫人’的,我哪里是什么夫人,就是个下九流的人罢了。大家也算同生共死了一遭,叫我项姨便是。”

  “项姨,”聂臻从善如流,问道,“不知这个‘仙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项姨的目光掠过他,投向波光粼粼的江面,道:“能见到这仙境的人,都是世上极不幸的人,但也是世上极其幸运的人……我听说,只要活过所有仙境,就能实现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只是‘所有’到底是多少个,谁也不清楚。”

  聂臻心中并没有任何猜对的喜悦,只觉得从脚底泛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请问你现在——”

  “不过第三个罢了。”

  她看见聂臻欲言又止的神色,笑了一下,道:“之前经过什么仙境,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完,有的人不喜欢跟别人透露这些,更有甚者,把一同进入仙境的人都视为仇敌。我却觉得,即便不是朋友,也该互相照应才好。这块牌位,以后兴许还能派上大用场,公子还是收好了。你这位朋友元气大伤,还是早点出去的好。哪天有缘再见,我们再好好聊聊。”

  不愿意细讲,这也是人之常情。聂臻摸清了她的态度,也不再多问,点头笑道:“多谢项姨解惑了。”

  *

  下了船,又是一片浓重雾气,除了同来的聂臻,其他人的身影顷刻便被吞噬了。两人并肩穿过浓雾,走出不多久,便回到了他同周硕君的寓所。

  过了月洞门,可以看见窗口灯光还亮着,恍惚间,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周荣才刚出来关门,撞见还没离开院子的聂臻。

  对于屋内的周硕君来说,也许不过是酒热中打了一个盹儿,两人却已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

  沉默无言中,周荣眼光扫过屋内灯光,任凭夏夜燥热的风扑倒脸上,忽然道:“她很喜欢你。”

  他没去看聂臻的反应,又道:“你的愿望是治好淮南王的病吧……那已经没必要再纠缠小君了。但是她很喜欢你,所以你要么认认真真待她,要么,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如果你答应了,我愿意助你走完所有的仙境。”

  聂臻不答他的话,却从怀中摸出先前那装着药的玉瓶,抛给他,道:“在仙境里受的伤,对现实中的影响有多大?”

  周荣接住药瓶,盯着他眼睛道:“你先回答我。”

  聂臻拗不过他,笑了一下,拱手道:“是,在下绝不会再打扰周姑娘。周兄,就此别过。”

  他离开后,周荣走回房内,拉上门栓。硕君在榻上睡得正香,不知梦见什么,微张着唇,低声咕哝了句,又翻身沉沉陷入黑甜乡。

  周荣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抬手想给她掖上掀开的被角,又强自止住,垂眼凝视着榻上酣睡的人。

  从爹娘接连去世,她就瘦了许多,但面上神色中,也多了以前未曾有的坚毅。硕君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并不需要他像照顾小孩这样照顾着。

  也许从一开始,硕君就没有需要过任何人。是周荣需要有一个人给他照顾罢了。

  过了一会儿,烛台被吹熄,房门轻轻掩上。

  周荣站在空无一人的廊道上,抬头看了眼异乡的夜空。

  夜风如水,车轮碌碌声渐行渐远。四处山林蔽目,虫鸣鼓噪,再没有焉支原坦阔无边的夜幕。聂臻给的玉瓶还握在手心,身上被水鬼发丝割破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