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云一席话如在裴勉心上下了一场冰雹,打得他满心怒放的花朵奄奄一息。自作多情,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难堪事。

  裴勉出了陆府,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脑中都是陆怀云坐在灯下冰冷的神情。他突然停了步子,抬眼望见天心明月弯弯一痕,光芒清清冷冷,心中默想:两情相悦,明月长圆,世间之事果然不能尽数圆满。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去酒肆打了几壶酒,寻了一处楼阁攀上房檐坐下,独自对月喝了半夜酒。

  到底是不舍得,裴勉又厚着脸皮去敲了几次陆怀云家的门,但小厮得了陆怀云吩咐只说大人不在,不放裴勉进去。一扇门是拦不住裴勉,但深更半夜翻墙去偷偷看表哥一眼,不言不语不照面,又有什么意思?

  陆怀云这做派是铁了心要一刀两断,裴勉一颗心凉了个透,去和狗头军师说话。

  周瑞英听裴勉说完,沉默良久,道:“就是千谋万算,‘不喜欢’三个字出了他的口入了你的耳,只能你丢开手,思齐,你年轻俊俏,哪愁找不到相好?陆推官虽好,只是没缘分,我劝你拣个日子早点离开松江,过个两三年回来,等他有了家室你淡了心思,这一段就能当少年糊涂,日后还能做和睦兄弟。"

  裴勉听到“家室”二字只觉刺耳,怒道:“我没糊涂。”

  周瑞英生性好顽,又自负看人最准,本想撮合一对难得良缘,如今良缘不成反教小友裴勉难受,他心里亦不好过,只能尽力为裴勉收场,道:“你若不认糊涂,日后连和睦兄弟都做不成,你自想想。”

  裴勉想了一阵,一时想就此离开松江去趟江湖秋水,三年五载不再回来,一时又觉得不甘心,表哥这样好,真有三年五载怕早成了别人的。

  但不甘心也没用,总归不能是他的。

  周瑞英正要再劝两句,看见了裴勉面上神情,终是闭口不言。

  暑气日盛,池中粉白荷花在蛙声中绽开,蜻蜓停在花瓣尖,藏在荷叶下纳凉。

  鸽子怕热,裴勉给鸽舍墙壁上开了几个洞降温通风,逗了一会儿小美人们,又觉得没意思,回房抓起一本《忠义水浒传》开看。正看到“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一章,小厮进来送了封信给裴勉。

  裴勉将手中书放下,起身去小厮手中把信接来,拆开看过,是江湖上的一位朋友约他八月在鄱阳会面,比剑吃蟹。

  八月到鄱阳湖,现在从松江动身,也不算早。这段时间裴勉坐困愁城、欲走不舍,这一封信来,总算帮他打定主意离开松江,他把信塞回信封,去找裴夫人。

  裴夫人又在水榭中听戏,戏台上一出《拜月亭》正要开唱。裴夫人刚听完《倩女离魂》,感动得泪盈于睫,听见裴勉说要走,用帕子拭着眼泪问:“又要往哪里跑?”

  裴勉不敢说比剑,只笑道:“朋友约我去鄱阳湖吃个螃蟹,到时候我托人带一篓有蟹子的回来孝敬娘和爹。"

  裴夫人晓得留不住人,秀眉颦蹙,不快道:“松江没有螃蟹吃,我稀罕你那两个?阿云也要回南阳了,你们俩说好的一起走?”

  裴勉听得一愣,问:“表哥回南阳?什么时候?”

  裴夫人看他一眼,奇怪地道:“你不知道?怪不得这几天这么老实,也不去阿云那吃饭,你和阿云拌嘴了?听你爹说,是陆氏要编纂藏书阁书谱,还要将所有藏书重新修订,主持的人是阿云大伯,阿云半个月前递了辞呈决意去修书,这几天在职务交接,不日就要启程回南阳,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戏台上正旦扮相秀丽,一甩水袖做掩泪科,开嗓声调悲切地唱了一支赏花时:“卷地狂风吹塞沙,映日疏林啼暮鸦。满满的捧流霞,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那句“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唱得响遏行云、调成白雪,裴夫人又凝神在戏上,只顾着用帕子揩眼泪,忘了理会裴勉。

  裴勉静静坐了一会,起身走开。

  过了几日,周瑞英把裴勉要走的消息说给了一干朋友,一群人便包下临江楼二层为裴勉践行,裴勉虽然没有心情,却不愿扫朋友的兴致辜负好意,打点起精神前来赴会。

  少年人聚在一处,也就是狂吹乱侃一番天下大势,无聊胡说几个风月新闻。赵延秋多喝了两杯,想起之前裴勉来偷自家的花,害得自己被老爹疑心痛骂了几顿,最后是陆怀云拉着裴勉来认错才还了自己清白,旧恨此时涌上心头,他按着裴勉问:“裴思齐,你偷的那些花儿到底送了哪个小娘子?我爹为这事骂了我一个月,你实话总要跟我讲一句吧?"

  其他少年听到赵延秋的话也好奇起来,支起耳朵听裴勉回话,他们与裴勉是多年好友,知道这小子眼光极高,好奇是松江府的哪位美人得了裴少侠青目。惟有周瑞英深知内情,提心吊胆地望着裴勉。

  裴勉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道:“不讲,人家又没看上我。”众人面面相觑,赵延秋“咦”了一声,问:“你是看上了瑶台仙子吗?裴思齐也有遭拒的时候。”

  裴勉嗤笑一声,道:“裴思齐有什么了不起的?”

  周瑞英见还有人想追问,忙岔开话对裴勉道:“思齐不是一直自夸暗器功夫了得,这一走也不知道几时回来,也露一手瞧瞧,你右手边窗外有棵夹竹桃,树上最长一根树枝梢头开的那朵花,能打下来吗?"

  众少年也好奇他身手,都嬉笑道:“请裴少侠露一手。”

  裴勉坐在临街栏杆边,街边风景一览无余,那棵夹竹桃树巅与酒楼第二层等高,粉花开成一团,最长的枝条距离裴勉不过数丈。

  裴勉眯着眼看了下那棵夹竹桃,傲然道:“这有何难?”便从瓷碟中拈了一粒花生,顶在指尖一弹,花生仁飞射而出,穿过夹竹桃层叠叶片,击在梢头的一朵夹竹桃花的花茎上,粉花被震落了一片花瓣,随即整朵花坠下枝头。

  裴勉勾唇一笑。

  一个人正好抱着纸包从树下经过,一朵花从天而降砸在他头顶又滚落在他怀中。那人愣了一下,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正和裴勉对上目光,裴勉的笑凝在嘴角。

  有人道:“这可巧,思齐,你砸中你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