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蹭饭,偶尔逗猫,又抛掷了一月光阴,池塘中小荷露角,日夜间暑气渐生。

  裴勉往陆怀云府上跑得勤,裴呈只觉这浑小子恐怕真要走狗屎运得外甥垂青。裴勉自觉正春风得意,约了表哥一起去郊外放了几次鸽,陆怀云也没拒绝他,还拎了只盐水鸭和一壶金华酒,两人在郊外就酒吃掉一只鸭子,就当野游。

  周瑞英也对裴勉道眼下形势大好,一片康庄,又自夸出的主意好,送猫送得妙。

  但那只雪衣猫还是惹出了点事。

  这日陆怀云去衙里上值,出门时雪衣追出来在他靴边绕来绕去,“喵喵喵”叫个不停,小爪子还扒住他鞋面,水汪汪的碧眼只望着他。

  陆怀云立刻被钉在原地,再走不动一步。小厮见状,忙要去抱雪衣,雪衣立刻跳开,开始扒陆怀云的腿。

  陆怀云叹了口气,蹲下将雪衣抱在怀里,点着小猫湿润的鼻头,无奈道:“都说物肖其主,你倒恋旧,只肯像前一个。”雪衣舔了舔陆怀云的指尖,一脸无辜。

  今日众官在官署议事,议事堂左右交椅坐满了着乌纱青袍的官员,陆怀云也是其中之一。裴呈坐在主位,一身绯色官袍,神情威严听众人奏请。

  轮到陆怀云,他从座位站起身对裴呈先一礼,正要开口,一只毛球忽从他宽大的官服袖子里探出头,对着裴呈“喵呜”了一声。

  举座皆静。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怀云袖中的毛球,有人还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看。裴呈嘴角一抽,看了看那只猫,又看了看外甥,一时竟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难言的沉默中,陆怀云镇定地把小猫推回袖子里,神色如常地继续奏事,对裴呈又一礼,坐了回去。

  携猫上值,此事可大可小,说大能治渎职之罪直接革职,但说小又能当一件趣事随便揭过。在座无人与陆怀云不睦,便都默契地略过此事,或忍笑或忍惊,继续议事。

  但裴呈是陆怀云的上级,又是陆怀云的舅舅,若也装不见,未免有偏私之嫌,最后训了陆怀云一顿,表明要奏请朝廷,罚他两月俸禄。

  陆怀云自然伏罪。

  到了散衙时刻,陆怀云收拾了公文要走,裴呈过来道:"这只猫是裴勉那小子送的?他成日胡闹,怀云不必理他,今日到我府上去,我有事和你说一说。”

  陆怀云抱着猫停住,见裴呈神色温和却认真,应道:“是。”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周瑞英的消息又是一等一的灵通,裴勉今天还没见过表哥,已从周瑞英那里听到表哥因为雪衣猫被罚俸的消息。

  周瑞英讲完,扶着桌子笑到要打滚,裴勉也听得不可思议,想笑又憋住,对周瑞英道:“你当初可是说送猫绝对妥当,不让我表哥去赔罪就让他罚俸?”

  周瑞英抹掉笑出来的眼泪花,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算我疏忽,忘了陆推官还有个名号叫陆天蓼,木天蓼你晓得吧?这也不是他一次因猫罚俸,他在顺天做官的时候,还带猫上朝在御前露过面,幸好陛下也是难得的猫痴,言官弹劾得口干舌燥,才只罚了你表哥一个月俸禄,我当有此前车之猫鉴,陆推官必定警醒,没想到南阳君子对狸奴痴心至此,哈哈哈哈哈!"

  裴勉面无表情地道:“他都让猫上他的床睡觉。"

  周瑞英似笑非笑地看了裴勉一眼,道:“君亦不远,今日教你第三步,得尺进丈,现在正是旁敲侧击的良机,他看你是表弟,你偏提醒着他你看他不光是表哥,他若对你有情,这些日子你这样用心他总有心动,就算心存顾忌也不会挑明拒绝,那就真的是九分把握,胜券在握。"

  裴勉听得踌躇满志,坐不住了,起身道:“表哥该到家了,我这就去找他。"

  周瑞英懒得理他,摆手赶人。

  至夏白日渐长,陆怀云被裴呈留在裴府说了大半个时辰话,出门时天边还有残霞余晖。

  陆怀云抱着猫踱回府,就看见裴勉坐在陆府的墙头上,叼着一根草茎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少年郎身姿挺拔、容貌英俊、神情漠然,夕阳余晖似乎全披在了他身上,叫人无法移开目光。裴勉目光一转,望见了陆怀云回来,神情活泼起来,从墙上轻松跃下,对陆怀云喊了声:"表哥!"

  陆怀云立刻转开了视线。

  裴勉迎到陆怀云面前,见那惹了祸的雪衣猫伏在表哥怀里,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裴勉看它真是千百个不顺眼,便伸手要去抱,道:“表哥抱了它一路,雪衣这个月又沉了些,让我来抱。”

  陆怀云避开他,摇头道:“不必,到家就不用抱了。”言罢,将雪衣放在地上,小猫绕着陆怀云转了一圈,姿态优雅地踏进大门。

  陆怀云走进府门,裴勉跟了进去,陆怀云回头看他,和气地道:“天色已晚,表弟再不回去,让舅舅舅母担心便不好了。”

  陆怀云今天回来的比往常晚,天色的确已晚。裴勉不想走,便故意做出一脸委屈,道:“我还没吃饭,表哥说今晚要吃荷叶粥我就等到现在,好歹让我吃了荷叶粥再走。”

  陆怀云想了想,淡淡道:“也好。”

  荷叶粥在锅里熬得太久,现在盛上来已失了许多清香,粥汁也太稠。

  裴勉察觉到陆怀云心情不佳,以为是罚俸的原因,便又拣自己江湖经历里有趣的说给表哥听,想博他一笑。

  陆怀云却道:“你独挑云梦一干水寨、得月楼斗酒夺魁、青城比剑我都曾有耳闻,我一位朋友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耳目遍及天下,表弟在江湖颇有名气,我从他那里听过表弟不少事迹。”言下之意是不必再讲了。

  裴勉诧异道:“表哥这些年探听过我的消息吗。”

  陆怀云一噎,生硬地道:“偶有所闻。”

  裴勉双眼明亮起来,定定盯着陆怀云看,正要说话,却见雪衣猫吃饱喝足,又跑来跳到陆怀云怀里蹭来蹭去,要挠挠下巴顺顺毛。

  陆怀云一看到猫神色就温软许多,为雪衣挠下巴,猫咪舒服地从嗓子里发出“呼噜”声。

  裴勉正要趁机施展周瑞英教导的“得尺进丈”,却叫雪衣猫搅了,陆怀云还对这只猫好的不得了!他满心妒意终于憋不住,酸道:“表哥对雪衣比对我好多了。”

  陆怀云诧异地看了裴勉一眼,满脸写着:这不是理所应当?但嘴里还是留情道:“表弟何必与猫计较。"

  裴勉心中默想:这就是旁敲侧击的时机了。他直视陆怀云,道:“我不计较,只是和表哥相干,我难免吃味。”

  陆怀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雪衣受惊从他膝盖上跳下去,他闭上眼又睁开,对裴勉道:“表弟跟我到书房来。”说完,转身就往书房走。

  裴勉把碗一搁,跟了上去。

  书房里一片昏暗,陆怀云点了一盏灯,两个人影被灯火投在墙壁上。

  两人相对而坐,裴勉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觉表哥好看,陆怀云却忽然道:“我公职在身,清闲过这一阵要忙碌,怕不能常常回府用饭,表弟以后不用来陪我吃饭叙话。”

  裴勉一怔,小心地问:“是因为我刚刚言词轻佻吗?表哥不爱听我以后就不说了。”

  陆怀云说:“不是。”

  裴勉又故作轻松地玩笑:“那是我吃太多?那我从此每顿只吃一碗饭。

  陆怀云不看他,又说:“不是。”

  裴勉借着灯火看陆怀云面容,青年乌发明眸,神情冰冷。沉默良久,他道:“那就是我喜欢表哥,但表哥对我无意,所以不想再看见我。"

  陆怀云这次没有再说不是,一言不发。

  裴勉如坠冰窟,周瑞英说过:“陆推官要当真对你无意,我再怎么筹谋也无用。”现在看,无论他如何用心,陆怀云竟丝毫都不心动。

  裴勉又问了一遍:“表哥当真不喜欢我吗?”这一次声线微微颤抖,问得可怜极了。

  陆怀云终于看了裴勉一眼,裴勉肖似其父,尤其像在眉眼之间。陆怀云低声道:“若我往日有言辞举止不当,让表弟误会,烦请勿怪。”

  裴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到底年少骄傲,听了这话再无法伏低做小,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站起身声音干涩地道:“不敢,还要请表哥勿怪我自作多情。”说完,快步走出了书房。

  书房墙壁上印着一人的影子。陆怀云闭着眼,静静回想下午和裴呈的对话:

  "怀云,舅舅也不是顽固不化、死守道学的人,只是想到你娘就觉得实在对不起她,妹妹托舅舅照顾你,舅舅却没做好什么。”

  “裴勉如果是女孩儿,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不过他要是女孩子这个脾气也委屈了你。"

  "他年少无定性,不是我贬那小子,他从小就是有真心,也不知能真心到几时!你却是天生的内敛长情,甚至于喜欢上什么就对什么优柔寡断,舅舅宁可你看不上他,他吃些苦头过些日子也就抛下,也不想你吃这苦头,你若对他有一点情意,也不妨再斟酌考量。”

  “舅舅多虑。”

  膝盖上忽然一沉,陆怀云睁开眼,却是雪衣跳到他膝盖,冲他撒娇地“喵呜”了一声,蹭他的手背。陆怀云摸了摸雪衣的小脑袋,轻声自语:“优柔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