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半会，浑身涔涔地冷。像手指变成碎片的雪，一点点沿着他的肢节向上攀。高穹咽了口口水，在这寂静里企图插嘴：“我。”
眼珠向右偏了偏，他干涩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沈未明不耐烦说：“我们现在在说的事，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昨天......我昨天晚上，如果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什么混账不是人的事情，我错了。我该死行么？”
“......”
“你这样挺没意思，真的。”高穹没有说服力地说，干巴巴的，“你干嘛我都不怕，但是......但.....”
但我就怕你现在这种样子。这话他掖在舌根里，没有吐出来。他一想到沈未明这种在雪地里冻得要被截肢的冻肉一样的表情就感到害怕。那种时候，他是精美的（在高穹看来）无可抑制拉胚时候就碎了的花器，上了釉，进窑烧，外表看着瓷润极了，但高穹知道，只一碰，甚至不消插花进去，水就迸出来。碎得根本没法控制。
他害怕沈未明的宁静，大有“我跟你讲道理”的意思，但实际是种迷惑术。面对这种似乎是灰色的巨物阴影下不正常的死寂，他只觉得发抖。那是他以为一切似乎好了，但实际上，却根本什么都不对劲，他做出的一切修补都失败了的征兆。那你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沈未明过了一会，说：“你只是永远都没有变。我发现任何人都不能希望改变别人。做一个救世主.....无非是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
“我真改了。”
沈未明用沉默彰显他的不置可否。
“我真改了。”高穹辩解，站在那里说这话，感觉面前徐徐，展开是本台本，而他枯萎地，话也风干而显出不可信的肌理，扯出枯涸的丝，很没说服力——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在悲戚中都抿出一点幽默——过于俗滥反而抽象，“你看我现在，什么也不做，以前那些朋友都不见了，再也不干之前的事情了。我真改了，你看得出来。”
“我求你了，你看看我行么。”
沈未明穿透了他。那个时候，他根本看不见自己了。眼睛里没有而宛如自己是肉眼不可捕捉的一道帷幕，而他就那么筛过自己。沈未明高于他。
高穹从数年前仓库的那个晚上就意识到这件事。恐惧和恼火压抑住一切，然而现在真相显然赤条条无从掩饰。
沈未明，就是，比他，高级。他无视他，而高穹甚至成为客体的资格都没有。沈未明有权这么做，这种自卑其来有自，理所应当。而高穹甚至不能去怪沈未明这样对他的无视。
沈未明目睹了（不能这么说，因为确实他无法看见高穹了，现在）高穹的哭号。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高穹整张脸扭曲而成为一个不堪的泥沼，泥沙俱下。沈未明很平静地穿透那张发出被屠杀声音的面孔，望向居民楼远处没有星星的夜晚。
沈未明进屋，出来的时候递给高穹纸巾。高穹不接，只是徒劳无功地用袖子抹自己的脸，左一把右一把，袖子上全是鼻涕。
沈未明就站在那，过了会，他像目睹一场表演而索然无味了，说：“别在外面哭了，楼下待会就过来投诉。”
高穹一抽一抽地说，“我求你，别这样。你就，好好，跟我说，不行么？我错了，对不起。”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高穹说，“求求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高穹跪在那，说，“你别这样。”
沈未明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没干。”
“什么？”
“昨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干。”沈未明说，“你道歉干什么？”
“那？”
沈未明的手指滑过高穹的发梢，刺挠，像拨弄芒草似的来回抚摸着他的头发，“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又在道歉什么？”
“我，一直都对不起你。我知道。”高穹说，“以前，的事情......”
“你还有脸说以前？”沈未明笑了，“只有我有权利说以前。我们之间，只有我有权利保留历史。对于你——连道歉都道不在点子上的人，你的任何话都不是真心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说。”
“那我不说了。”高穹的脸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沈未明的手摸到哪，哪就开始抽搐，“我不说了。”
沈未明有点厌烦地把手抽开，高穹却颤抖着去抓，沈未明一挣，高穹的手又触电一样不甘地弹开，“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懂。”
沈未明不再说话了。
高穹说，“只要你让我待在这。我求你，我求你......”
沈未明的袖子也湿了，散发出一种咸而悲伤的气味。沈未明的手心里，全是高穹潮湿的抽泣，凝在掌纹里。高穹的呼吸抵在他手里，几乎像他在操控高穹的呼吸。沈未明捂着他的嘴，皱着眉毛，“闭嘴。不要再说了。”
“你......”
“我喊你闭嘴！”沈未明松开他，进屋了。